在她笔下，能读到情感与门第、浪漫与算计的彼此交织，由此呈现的嬉笑怒骂和人情冷暖，时至今日仍然被咀嚼和品味着。
文丨FT中文网专栏作家 张璐诗 Lucy Cheung
18世纪的英国小说家简•奥斯汀（Jane Austen）一辈子未婚，却用一支笔写尽了英国乔治亚时期“婚姻市场”的世态炎凉。我虽不算是她的书迷，但也很记得《傲慢与偏见》中女主角“伊丽莎白”对当时荒诞社情的讥讽：“唯有真正的爱情，才会促使一个女子嫁给比她社会地位更低的男子。”
今年英国各地都在准备纪念简奥斯汀诞辰250年的活动。她生于1775年，创作生涯主要集中在19世纪初，作品多以19世纪早期的英国社会现实为背景，敏锐捕捉人性。前几年开拍的英国电视剧《布里奇顿家》（Bridgerton）风靡全球，当中戏剧化地放大了19世纪初摄政时期英国上层阶级的爱情规则，当母亲带着几位精心打扮的“适龄”女儿登场初踏“社交季”，嬉笑怒骂，人情冷暖之间，不难令人联想简•奥斯汀的作品。
《布里奇顿家》的不少拍摄场景都安排在英格兰西南小城巴斯；1995年版、由科林•费尔斯饰演“达西先生”的《傲慢与偏见》也是在此取景。巴斯（Bath）这座城市，因公元60年古罗马人建造的浴场得名。18世纪时的巴斯刚刚成为英格兰人的温泉胜地，小城亟需扩张，于是就有了今日城内广场和街道上统一的巴斯石灰岩建筑。十多年前，巴斯在现存的古罗马浴场旁边新建造了温泉中心，而古罗马遗迹如今只供参观。
19世纪的巴斯成为英国上层阶级的社交角逐场，每年春季，从伦敦来的贵族子女都会被带入这里的社交圈，参加一系列舞会、茶会和狩猎活动，目的是寻找合适的婚配对象。年轻女子在社交季的亮相被称为“出道”（Debutante）。今日置身巴斯，乔治亚时期建造的蜜色石灰岩楼房保存完好，气质统一，简直就是从乔治亚时代小说书页中掉出来的明信片。
简•奥斯汀曾在巴斯住过5年，奥斯汀家属于英国的乡绅阶层（gentry），介于贵族与普通平民之间，但奥斯汀家族人脉广泛，远近亲戚中都不乏富绅阶层，简•奥斯汀也因此对巴斯的上层生活有所观察。在她笔下，我们读到，爱情与门第、浪漫与算计交织，每一场求婚都是博弈。
这次重访巴斯，古罗马浴场边上的The Gainsborough Bath Spa协助安排了一些与简•奥斯汀纪念年相关的活动。在以奥斯汀为主题的导览步行过程中，我了解到她会经常去教堂做礼拜，然后沿着“皇家新月楼“散步。悉尼街4号的奥斯汀故居内，至今保留着当年少女作家凭栏写作时靠着的窗玻璃。
18世纪的巴斯城市规划，几乎都出自一对伍德父子之手。巴斯有两处新月弧形楼群的代表作：都建成于18世纪的“皇家新月楼”群与“环”楼群，“环”的设计者叫约翰•伍德，他的儿子青出于蓝，设计建筑的皇家新月楼群由30幢楼组成，在今日世界更有名气。约翰•伍德爸爸还设计了建筑概念超前的皇后广场，引入了“帕拉第奥”风格：在乔治亚式典型建筑上创造了每幢楼间彼此相连的露台。“皇后广场”的建筑概念，就是新月弧形楼群的灵感雏形。19世纪初时，这里是上层阶级“看人”与“被看”的秀场，因而到这面弧形建筑跟前散步，也是紧随风尚之举。
奥斯汀留下的六部小说中，《劝导》和《诺桑觉寺》这两个故事就是以巴斯为背景展开。完成于1797年的《诺桑觉寺》中，牧师之女随乡绅夫妇来到这个温泉疗养胜地，邂逅了年轻的牧师，由此展开一段故事。在奥斯汀最后一步完整的小说《劝导》中，门不当户不对而又遭戏剧性颠倒了社会地位的一对有情人最后终成眷属，电影版的高潮时女主角在巴斯的古城街道上赤脚奔跑追男主角，不可谓不浪漫。
巴斯每年夏天都会举办“简•奥斯汀节”，“简•奥斯汀中心”也就是奥斯汀博物馆，里面也设有茶馆，给游客做英国的经典下午茶糕点。里面还有一个维持着19世纪原貌的“集会大厅”，当年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们都常聚集在此，喝茶跳舞，一边暗自期盼碰上心中的“达西”。奥斯汀据说也是这里的常客。
“简•奥斯汀节”的一项保留节目是在巴斯市政厅内举办的“夏季舞会”。大众都可以参与，前提是必须穿戴上摄政时期的服饰，正式舞会之前有专人教“摄政社交舞”的基本规矩。今年特殊，由于纪念简•奥斯汀诞辰250年，“夏季舞会”将办两场。我对此体验相当好奇，与男伴一起从“Bath Theatrical”处借来复古服装，决定正儿八经扮演一回简•奥斯汀笔下的“社交季新人”。
踏入舞池时，我们学到了几项当时的社交仪式和规矩。首先，男伴在邀请共舞时，必须摘下帽子并伸出手，礼貌地向女士请舞，如果愿意接受邀请，女性需保持优雅地伸出手，并口头做出回应。舞步开始之前，双方微微曲膝，行过礼后，才开始迈腿起舞。
在笨拙地练习“优雅”时我被告知：眼神要保持与男伴直接做交流；每一步、每次旋转都既有礼节的约束，也有暗藏的情感与意图。其中一个男伴主导将女伴拉到身前、又迅速推开的动作，尤其令人感觉到情感张力的微妙。跳完一支舞后，同一对舞伴不能立即连续跳两支舞，否则会被视为“失礼”。礼节不可逾越，浪漫与算计也纠缠不清。
跳完一支舞，行礼退场，我提着舞裙直接坐到下午茶桌前，让这沉浸的场景再延续一会儿，同时深知今天毫无包袱的我们乐于饰演“剧中人”，但两个多世纪之前的英国社会中，即使是上层阶级的女性现实，其实也充满了窘迫与身不由己。奥斯汀的小说经得起时间的推敲，正因为她有以柔制刚的笔力，让读者在温和、轻松的叙事中触及隐秘的社会矛盾。
从皇后广场通往皇家弯月建筑群的一段五分钟的步行路途上，横街窄巷里偶尔出现灯光昏黄的小窗子，往里头张望，可以看到是摆着缝纫机的裁缝店，旁边挨着的则是一家理发店。一边是老派而简朴的生活，另一边窗门前则见一位西装笔挺的律师在埋头工作。生活的模样千差万别，却都共存在这难分彼此的石灰岩老楼里，风中听得见，乔治亚时代在继续歌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