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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五环外写作 | 看客

人间theLivings  · 公众号  · 美文  · 2017-09-23 22:32

正文

走出四点一刻的厂区大门

北风裹挟着咳嗽的青春

赶路的足音

山东葱花卷饼,西安羊肉泡馍

袜子、保暖裤的叫卖声

和生活的魔鬼

在黎明前劈头盖脸的袭来


——小海《下夜班的工人》节选




● ● ●


位于北京五环外的皮村,最近的地铁站在十公里外。这里靠近首都机场,常常能听见飞机从低空划过的轰鸣。


《我是范雨素》一文的爆红,使育儿嫂范雨素和皮村走入了大众的视野。媒体如同沙尘暴般席卷了这个偏远的小村庄,这让文学小组的成员措手不及。在他们的认知里,身边从来不缺“范雨素”,她的命运是稀罕的。


半年过后,皮村不再占据着传播热点,重新找回以往的平静。不过写作,仍在这里继续。


 每隔几分钟,就有一架飞机从皮村上空飞过。



徐良园


52岁的徐良园骑着小电动车来文学小组上课。对一名瓦工而言,电动车,水平尺和抹泥刀,就是他谋生的全部家当。


 前往文学小组的路上


徐良园是03年来北京的,留下老家年幼的小孩和身体欠佳的妻。那年正值非典,村子查得严,不让外人进。他趁着晚上从小道偷偷溜进村里,躲在田间逃避巡逻队,白天才外出找活,凭着维修、抹墙的手艺在北京立住了脚。


 随身携带的铅笔


徐良园总带着铅笔、橡皮和小本子。在工地上,在马路边,在路灯下,在大树旁,只要找到合适的地方他便要开始写作,但唯一不愿意的是在家里。他的文学梦,在妻子和邻居看来是一件无用的事。每当看到徐良园写作,邻居总要嘲讽上一句,“书生来了!”



也曾寄信说在外忙金忙银

也曾瞎吹这美好前程

再就在茫茫人海里沉隐


有时觉得家是那样美好

不想让它为我操心

有时觉得现实很狰狞

不敢言归程


就这样

磋跎了岁月

荒没了亲情

打发了青春


一个江湖术士

背着个旧背包在行骗

骗不了别人

就骗自己。


——《骗自己》徐良园



李若


李若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村里人经常称赞她长得像赵薇。她还是文学小组的流量女王,在网易《人间》栏目发表了十来篇文章,许多单篇的阅读量都超过了50万。



“在我们村,每年都有小孩误喝农药致死的事发生。......前几年,村里的一个小孩打开一瓶敌敌畏喝了两口,还举到大人面前,说‘这还挺好喝,给你尝尝?’大人一看,抱起小孩就往医院跑,可没跑几步孩子就口吐白沫了。”——李若《八个农村老家的真实故事》节选


 李若工作的桃园


李若17岁便离开河南老家,辗转于中国从南到北的流水车间。工厂的日子是机械式地忙碌,那时她还没有写作的习惯,直到加入了文学小组,才一点一点地把当初的车间生活拼凑回来。


“谁手慢一点,面前的产品就会堆成小山,组长看到了就大喊:‘大家动作快一点啊,早点干完早点下班!”大家就拼命地干。有的工友一边干还一边说“快!快!快!’——好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一天下来腰酸背疼,浑身像散了架似的,躺在床上完全不能动弹。”——李若《我是安装螺丝钉的螺丝钉》节选


李若认为自己在文学创作上走的是野路子,不懂什么套路,只是把看到的听到的一股脑写下来,“我没有写东西那种梦想,我的梦想只是让生活变好一点。”今年8月,李若带着孩子告别了北京,回老家照顾年迈的母亲。




郭福来


听说李若要离开,已连续加班了大半个月的郭福来,特意请了一天假,跟她一块探望文学小组的老师。回程的路上,郭福来不禁打起了瞌睡。


 一上车就睡着的郭福来


这些天,他已连续加班到晚上12点。回到家,简单洗漱几下再躺上床,已是凌晨1点。五个半小时后,他就得起身上班去。郭福来说,自己生来就是劳累的命。


“怪只怪咱生活在农村,那可怜的三亩半盐碱地,只疯长无奈的叹息。它吃进了高价肥料、种子,吞掉了我的青春、时间。却吐不出够咱日常开支的人民币。”——郭福来《思念妻子的一封信》节选


 夜晚的皮村


做电焊工伤眼睛,被光“打”到后眼睛要痛一整晚,但已经49岁的郭福来不敢轻易离开。生活的重担将他打磨成寡言少语的汉子,那些苦中作乐的打工时光,都被写进了文章里。


“我们还真捉到了一只不大的老鼠。它细细弱弱的小身子在笼子里上蹿下跳,不时地张嘴咬咬笼子上的铁丝。边臣赞叹道,北京的老鼠真漂亮。李丙谦讽刺道:你怎么知道这里北京的老鼠?它们又没有身份证。”——郭福来《工棚记鼠》节选



万华山


万华山像要把天下万物都琢磨一遍再写一遍。在他整理出来的6万多字随笔中,写做饭——“吃完意犹未尽心中肿胀,生出一种气概”写商店里的艳遇——“她一直明艳着,偶尔的不明艳,又加深了明艳”写工头的“切单”技巧——“得恩威并施,说出来情理,又不承诺放弃使用武力”……生活里的大小事情都能让他浮想联翩。


 上课前,万华山与组员打乒乓球


从小学到高中,万华山一直是班上的学霸,骨子里却非常反感应试教育。高考前一个月,他不愿听语文课上的标准答案,自顾做起其他作业。班主任教训道,要不你回家自学吧,考试再来。万华山就这么走了,没有回家,也不想跟家里要钱,便去了县城的饭馆打工。


 下班后,万华山在护城河游泳


2016年,万华山成为了“北漂”一员,他挑了两份职业:当一名北大保安,或图书校对员。万华山最终选择了后者,想着公司离北大不远,蹭课也方便。靠着多年对文学的执着与苦工,他被破格提拔成了编辑,开始了堂堂正正以文学为业的生活。


万华山居住的老胡同


“...我仍旧富有,窗外有星光,远山含黛,开窗则清风徐来;即便我失掉这小屋和窗户,我仍旧富有,待明天天晴,我岂不是把自己完整地置于阳光照耀下了吗?世上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世上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人。...人无法不苦难,可是谁又能阻止我富有,甚至太富有。”——万华山《富裕的感觉》节选


刚搬家不久,万华山的家里被书堆满,甚至在冰箱里也放了几本。




路亮


不到18岁,路亮便继承了父亲的铁饭碗,在山东泰安肥城一座国有煤矿里工作,每天有12个小时呆在1000米深的地下,操作一台开拓巷道的机器。那时候,身上除了眼睛和牙齿全是黑的,地上的人看不起地下的人,认为他们脏且粗鲁。直到陆亮接触了吉他,写下一首《她》表达当时的心境。


“我要用我的歌声为你洗去昨日的悲伤/让那蓝色的天空掩盖住我们去年的惆怅/我要用有限的生命去追逐明天的希望/用世上最美丽的颜色再为你做一件衣裳 ”——路亮《她》节选


在宿舍练琴的路亮


在地下熬了十年,路亮终于熬到了一份地上的工作,然而从2014年开始,煤炭的价格越来越低,矿上好几个月都发不出工资。为了生计,路亮萌生了放弃铁饭碗的想法。


第一次来到皮村,他大失所望。想像里的北京应该是高大上的,但从西站到草房、再到皮村,繁华美景慢慢被切换成了荒芜破落,这让路亮傻了眼,甚至想立刻转身回家。


待第二天早晨,皮村从晨曦中苏醒过来,街上传来嗒嗒的脚步声,男女老少各有各的忙。路亮忽然明白了,这地方虽和“首都”的印象背道而驰,却为那些怀揣梦想的打工者提供了一个廉价却温柔的落脚地。


皮村一景


他留在了北京,上班给人做饭,放下锅铲后又一头扎进和弦里。工友之家的活动上总能看到路亮的身影,个子不高,声线却格外高亢,唱到动情处常闭着眼仰起头,那是从地底深处的静默巷道一路唱到了千里之外的北京城郊。


“我走在路上/迈着倔强/任时光打湿我青春的脸庞/走在路上/我咬着希望/那执着在我全身流淌”——路亮《在路上》节选


路亮在“劳动者的诗与歌”晚会上表演



小海


小海的名字来自海子,他喜欢波澜壮阔的诗句,也喜欢汪峰、张楚和鲍勃迪伦的歌曲。在工厂的14年里,小海觉得自己几乎要被流水线吞没。他忍不住抓起手边的纸和笔,渐渐地,报表、维修单的反面都填满了字句。


我有名 有姓 29岁

我有快乐 有悲伤 没有对象

我是联大的 中诺基的 泰莱的 申洲的

富士康 简龙工业园 新郑航空港 辛德勒西餐厅的

我是7639 11515 6100350 工号12


——小海《一个北漂的自白》节选


小海在桥底


小海曾不顾经理的反对,一个人跑到上海看汪峰演唱会,刚好目睹汪峰对章子怡的表白。他坚持在微博上给喜欢的摇滚歌手发私信,本以为是个没有回响的树洞,却意外等来了张楚的回复:“不要太极端,要阳光,不要忧郁。”


很长一段时间,小海不知该如何走进生活,如何在一次次崩溃后重建,孤独感将他压倒。


走出四点一刻的厂区大门
北风裹挟着咳嗽的青春
四周前后踮脚
赶路的足音
山东葱花卷饼,西安羊肉泡馍
袜子,保暖裤的叫卖声
和生活的魔鬼
在黎明前劈头盖脸的袭来


—— 小海《下夜班的工人》节选


离开工厂后,小海的心变得安静了一些。他在皮村一间服装店工作,日子依然忙碌,生活却没那么压抑。只是在某些猝不及防的时刻,他仿佛又被猛然拽回那条繁忙的流水线上,与曾经那个痛苦不堪的自己对峙。


小海在“劳动者的诗与歌”晚会上



马大勇


马大勇在皮村的居所不到12平米,除去床和书桌,剩下的空间堆满了书籍,仅留下一条窄窄的过道供人侧身通过。他是一名花艺师,夏天也喜欢穿长袖。


“白兰花是两朵两朵用铁丝扎在一起,戴在胸前,可以闻香。茉莉花是穿成手串,戴在手腕上。不是下班高峰的时候,买花人少,婆婆们就忙里偷闲,拈起一朵朵小花来穿缀手串。”——马大勇《白发苍苍卖花人》节选


 马大勇在出租屋内


这是马大勇在皮村生活的第八年,他觉得自己始终无法融入皮村的生活,终日呆在狭小的房间里,足不出户。他心中生起过无数次逃离这个破败村庄的念头,却抵不过廉价房租的魅力。


“村子正中最宽的一条街道,两边的房子原本就是用油毡、铁皮盖的,慢慢变成了平房,然后没几年又拆掉,变成超市、商店。...两处大垃圾箱堆在街心,风一吹,漫漫沙尘和塑料袋满街飘。”——马大勇《村子里的一日》节选


 皮村一景



王春玉


年过50的王春玉,在东窑村干着一份洗车的工作。活儿不轻松,也没有节假日,但年迈的王春玉已没有选择的余地。按理说,这样的年纪,也该回老家了,可王春玉不舍得这群认识了十多年的文学知音。


 王春玉工作的洗车店


来北京后,王春玉的第一份工作是送快递。他永远记得,在2005年的某一天,他代替生病的同事将快递送往工友之家。得知自己送的是一份稿件后,王春玉觉得仿佛置身梦境。他曾给新华社、法制晚报送过件,连单位的门都进不去,这会儿怎么还能见到编辑本人呢?


 王春玉站在自己亲手种植的树下


自那之后,王春玉加入了文学小组。每周日,他都要徒步近1小时,从东窑村走到皮村上课。他下班得晚,来到教室,课也已经上了一小半。王春玉的母亲不识字,却总是鼓励他把写作坚持下去,“母亲为了家庭放弃了心爱的戏剧,后悔了一辈子。”


天怕乌云,地怕荒;

人怕疲劳,物怕伤;

老百姓怕的是官不正,

孝子怕的是父母不良。

好老公怕媳妇变坏,

贤妻怕夫家花不香野花香。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

纸怕火来,火怕水;

爱哭的小孩怕后娘。


鸡怕老鹰,鼠怕猫;

花怕狂风,草怕霜,

草怕严霜,霜怕日。

干活的人怕失业,

打工的人怕老板不给钱。

坏人怕的是警察,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

纸怕火来,火怕水;

邪恶怕的是正义降。


——王春玉《二十二怕》



摄影 / 七七

采访 / 七七

编辑 / 胡令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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