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雁走来,身上是一种狗腥和饲料混合的味道。他的五菱牌小车只有两座,狗笼占车的一半。电话响了,手机铃声是一阵急促的“汪汪”叫。他56岁了,是杭州富阳区东洲街道派出所民警、警犬训练师。经手训出26条警犬。他每天和狗呆一处,夜里做梦都是狗。“别的梦进不来,中间惊醒,接下去的梦还是狗。和它们玩呀,跑呀。”
白雁的手腕上,用皮筋吊着一个能响的指令器,上班、吃饭、睡觉都不摘。因为狗能听得懂响声,他把这叫做与狗的“约定”。人一个口令,机器一个响声,狗一个动作,这是十多年的默契。他抛出一个零食,声音高八度,“好狗!”这句表扬喊了十几年。如今,在表扬人时也会蹦出来,“完全是下意识。”
往年的训练,警犬们“一顺水”的工夫就做完,但近几年,白雁看出怠慢,不是故意,是它们老了。他从2004年开始训警犬,到如今,第一批狗平均年龄都在10岁左右,相当于人类年龄的70-80多岁。它们脸上的毛发白,牙齿稀稀拉拉,腿下像绑了10斤重物,走一走就想趴下来。
最刺痛的一次是前年,一只叫公子的犬,得了皮肤肿瘤。身上流着黄脓,鼓着黑包,毛都不见了,两眼下凹,一把瘦骨恶臭无比。当时安乐死的针送到眼前,兽医说可减轻狗的痛苦,他抱着这条工作了11年的老犬,眼角两行泪。最后一刻说,不。
公子算是得救了,这背后是白雁的无所不用其极。自行研究中草药,为它擦身。学习打针输液,为它挂消炎盐水。甚至发明一套按摩法,“手法一要轻,二是慢,酥酥麻麻的,可以活经络血。”半年后,公子竟然长出了毛,黑黝黝的,像是一条新狗。
经历几次老警犬的生病和死亡,白雁作出一个重要决定,为警犬建立养老院。他知道,在这之前没人这样做。老警犬退休后,要么让社会上的人领走,要么在警犬基地集中圈养。病重的,也会直接安乐死。
“警犬寿命比较短,病多,因为它们要工作。搜爆,鼻子在地上吸来吸去,灰尘啊,毒气啊,很容易肺部感染。巡逻时,是几十公里地跑,腿脚到后面都不会太好。”他深知,警犬是把主人当亲人,累了一辈子,最后的时光,应该和主人一起,得善待。
面对这些老警犬,白雁自有柔情溢出。鸡蛋,用白水煮好,早晚各一个。100块钱一箱,吃不了几天。肉,加特制补药一起炖,一股淡淡中草药味,说是可防御生病。此外,在一个葱葱郁郁的山谷,一片清净如画之地,他自费建起狗舍,就像真正的养老院那样。还请来员工,晚上值班,一旦狗有问题,立马抢救。
警犬们往日都上班,闲下的日子并不好过,“严重的会得抑郁症。”白雁曾目睹过一些狗长期不出门,关在笼子里,呼啦啦转圈,咬尾巴,眼神呆傻,尾巴稀烂毛全掉了,一出来就咬人。
“继续模拟上班吧”,白雁反复思考后找到了出口。于是,在警犬养老院有一道独特风景,一个篮球场大的草坪上,像模像样地立着石梯、跳板、轮胎。
早上天蒙蒙亮,训练开始。警犬们从基本的坐、卧、列,练到跳轮胎、钻洞、爬坡、飞背。不同的是,跳板高度从一米八下调至一米四,训练时间从20分钟降到10分钟。一时间,狗吠声、人喝声蒙着湿湿的露水,回荡在静静的山谷。
巡逻,也曾是警犬的日常工作。派出所所辖地一边是村庄,一边是城镇,复杂、难管。如今,白雁也会带退休的老伙计到所辖村庄里走走。忆当年,是一条老警犬和一位老警察常做的事。
追到油菜田抓贼,是功勋犬卡西和旺仔的故事。那年山脚下的高档别墅区失窃、抢劫发生多起,黑咕隆咚的山地,不易抓捕。一次凌晨搜捕中,犯罪嫌疑人掉下一只鞋,卡西闻到后,一直追至10多里外的油菜田。等白雁赶到时,犯罪分子正掰着卡西的嘴,旺仔的耳朵被犯罪分子咬掉一半,鲜血淋淋。
有一年山上野猪成灾,常袭击村民吃庄稼。白雁带七八只警犬,撒出去,直捣山林,听到狗吠了,警员们才慢慢悠悠上去,常能见倒地几只大野猪。
此外,搜到炸药仓库遗失的雷管、导火线,追捕到偷走500多辆电动车的团伙、偷电缆的惯贼都是这十几年来的英勇瞬间。
犬的荣耀大都和白雁的荣耀捆绑在一起。
白雁当过兵,上过越南战场,为侦查支队做过卧底,从小对破案兴趣极大。“就是官兵抓贼嘛,在我眼里就是一个费脑、高级的游戏。”他一张典型的“公安脸”,方脸,黑皮肤,两只细眼如刀,一瞪,不怒自威。2001年,他要求从市里调到基层派出所,都说人往高处走,但他要往基层沉,说是有更多机会接触破案,挂着一个副所长,一心只问侦查。
养警犬,是他众多为破案所费的心思之一,此外他还利用互联网、发展线人等方式。大伙都知道他的破案名言,“要想到犯罪分子想不到的。”然而警犬破案的效果,是他没想到的。几年间,破获案件800多起,获得过省级警犬效应评比的第二名,卡西和旺仔被评为功勋犬。“对于基层派出所,这成绩太难得了。”
最威风的时候,他带领手下一帮警员,七八条犬,开几个车,离开派出所辖地到富阳城区去巡逻。“因为我们没案子可破啦,城区地形复杂,让警犬们去锻炼。”每次深夜,派出所空荡荡,警员们一人一犬,在大街上巡逻。狗跑的啪嗒声,人哒哒的脚步声,好不热闹。
说这话时,白雁坐在他现在的办公室,东洲街道派出所黄公望村警务室。门外,只挂着一张去向卡,写着他的名字。室内两张办公桌,有一张是空的。警务室是派出所的一个点,没有同事,他每天一个人来上班。 从2010年起,白雁退到二线,成为一位普通民警。平时工作清闲:信息收集、调解矛盾、安全防范宣传。与刑侦已经不搭边了。
一只半人高的警犬蜷在办公室的一角。白雁唤它“小龙”。小龙10岁了,它舔着白雁的手,白雁用一个指头在它头上画圈,轻轻吐了一声,“好狗”。
白雁不愿当官,亲人同事都知道。说不了奉承话,不够圆滑,他清楚自己的短板。从市里主动到派出所,后来他才愿倾吐原因,远离政治纷争。“我眼里最重要的就只破案,不愿站队、整人,浪费时间。”只有“业务能手”、“能人”的称呼让他满足。
到后来,和他同辈的人都当了法官、区长,他的一位上司,按辈分要叫他叔叔。但他满不在乎,说可以把他当杀鸡儆猴的那只“鸡”,只为其他人服管。当不了官,自然有些事身不由己,“经历多任领导,并不是每个人都重视警犬。”
他退居二线后,警犬们也渐渐闲下来。之后的故事大多是,走路时钥匙掉了,老伙计跟在后面衔回;朋友送一只稀有乌龟给他,过几天看,旁边多了几只,是老伙计们从山上找来的;家里的宠物狗被村民偷走,老伙计一直尾随,直到村民又送回来。
办公室十分安静,小龙在旁佯睡。白雁每天都要从养老院选两条警犬来这里陪他。在办公室与老警犬聊天,是他常做的事。“老伙计慢点走咧,小心崴脚。”“这里还记得吗,来过咧,好狗要识途啊。”“今天天气怎么样,热不热?”
曾有个老同事问白雁有没有异性朋友,如果心里有不痛快,可以找她们倾吐,不用担心她们会像男子汉那样笑话你的脆弱。白雁自觉用不上,和狗说,说完还不会去传嘴,比异性朋友好得多。“有时它舔一舔你,好像真听懂了一样。”
白雁感悟,和人打交道越多,越喜欢狗。一次他生气,打了一个老伙计一巴掌,狗呜了一声,跑走了,边走还边望他,但过了没10分钟,又蹦跳跑回来了。“你要打一个人试试,你做百件好,只要一件不好,那也是记一辈子。”
再爱狗,也有离别的一天。几个亲密的老伙伴,都在这两年离开了。一次,旺仔执行任务,晚餐吃了四个大肉包。刚吞下,一见到嫌犯过来,拔腿就追,冲上梯田时肚子开始鼓胀,胀得像个篮球,肠子打结,眼睁睁离开。“真的很绝望”,白雁说到这儿,眼圈从白到红,“汪汪”电话响,他咳了一声,没事一样接起电话。
还有一次,队友让一条叫好鲁的狗,跳上一辆狗贩子的卡车,谁知车里有毒狗的鸡骨头,好鲁一口咬住,白雁一边喝止一边流泪,还是中了毒,没抢救过来。他冲上去抱着好鲁,嚎啕大哭,不顾周围都是比他小的同事。“都说当公安的见过大场面,心肠硬,我还打过仗,人倒在眼前也只得往前走,也不知道为什么,遇到这些我真是控制不住。”他摆摆手,“出丑了。”
在警犬养老院,有一块专为警犬准备的墓地,他平常不太愿意去,偶尔和公子散步时路过,他会和老伙计聊聊,“卡西在这你知道的啊,”公子领会了,立即坐一个坟堆上,“它在这等牢你啦,你要坚强,多活几年再去陪它,好不好?”
为了多陪老警犬,这几年他大年三十是在警犬养老院过的。老婆、父亲、女儿,也都跟着陪狗过年。杀一头280斤的肥猪,给狗加餐。白雁的舅舅偶尔在电视上看到他的报道,感叹,“这个外甥过年是看不到了,在电视上看看也不错。”
在白雁女儿白静看来,老爸是一个活在自己世界的人。“和老妈结婚30年,没有出去旅游过一次。每天晚上9点到家,早上5点就去陪狗了。两口子每年20万的工资,有10万是花在狗身上,讲实话妈妈是有些怨言的。”
争吵是肯定有,但是白雁从来不反驳,沉默再沉默。妻子也像赌气一样,几十年关于狗的事不闻不问。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拉扯下去。到后面,她看到白雁为了一只狗的牺牲,一个月饭也吃不下,每天孤魂野鬼般,反倒有些心疼。
最近的一次和解,是白雁带着他的警犬,上了中央电视台的《出彩中国人》,因女儿有事不能陪同,是妻子跟去。那是她第一次看完整白雁与警犬的训练,解救人质,跳高,钻洞,一切那么默契,温柔情义。在节目结束后,妻子热泪盈眶,“去超市买了几斤牛肉,奖给警犬们吃。”
白雁有时觉得负累很重,经济上的,精神上的。他亲手养26只犬,相当于有26次离别在等他。“如果说哪天一个规定,必须每条警犬都在基地圈养,你也许就轻松了。”记者说。
“那不行啊,那就把我也调到警犬基地去。”他眉头紧紧的,桌子拍得闷响,“我送走它们后,下辈子再也不养犬。这辈子是做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