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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化的自我(之一 之二 之三 全文)

剪枝者  · 公众号  ·  · 2019-05-07 00:10

正文

2015年05月

引子

文学的自我以不同于平均大众的方式,将某个动机和情绪尽情发挥,以为这是真的自由。精神的自我则知道这种自由也只是一种自欺,我们必须从某个特定的自我或动机开始,但它还不是你,而只是你的驿站。人不断经历着精神的历险,不是外部环境逼迫你,而是自己逼迫自己。但这依然容易让人感到精神的挫折。现代文学的所谓每次出击都是一种失败、西绪弗斯式的重复的战斗,预设了一种真的精神自我。

但只有基于普遍人性的自我才是真实的,它来自人的演化天性。在小型部落社会的熟人关系下,基因导致的性格倾向锁定了角色分工,塑造人的意义感。农业社会、更不用说现代工业社会摧毁了这种意识。

农业时代的超部落的等级社会,用意识形态来改造和重塑天性的自我。工业时代的非血缘陌生人社会,给年轻人脱离家族和等级身份的平台,但也令之无从定位和认同自我。一切都变得太快。所谓自我,就是不断超越过去的自我。但这其实基于对现代社会的伟大成绩的恐惧。

无论权力、知识、财富、修养,都来自刻意的练习、多层的突破和长期的积累。所有的成绩都是在新皮层的控制之下,编织自己形象,并组织身边资源来实行的结果。这的确逆人性。生儿育女养家糊口是基本人性。但现代社会做到这点相对来说容易太多了。伟大成绩不是普通人之所能为。但同时,这也不神秘。

通常,你必须有强大的自我驱动力。它的起源是信念、不幸、他人影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认同了某个目标、某个自我形象。然后你向优秀人看齐,一起学习、一起工作。这需要持续的奋斗。另一方面,你也不可能永远超越。你只能在自己的特定条件下,做特定的改变和积累。你只能从这里跃迁到那里。

你不是永远不停战斗的抽象自我。你是活生生的有特定激情和动机的自我。你做可以做的事,也与特定结果和解。你不必有持续的挫折感,好像每次成功都是失败,每次的新高度都会被以后的自己超越,因此就不值得纪念。不是这样。在一段时间、你只能做到那么多。你投入了、你执行了、那几年你功德圆满。

我是谁?这个问题与普通的问题在类型上不同。问,张三是谁?直接找出这个人,让我们看见,这就是答案。张三就是这个人。然后可以从社会关系、经济收入、性格长相来描述这个人,描述的细节丰富程度,以大家对这个人的关切程度相关。有时会一直谈论张三,有时只是回一句,哦,也就过了。

现在问,我是谁?如果我有姓名,李四,那么,我可以回答说,我是李四。这个问题会继续下去。李四是谁?我们依然可以从社会关系、经济收入、性格长相等方面来描述自己,但是,这种自描述却没有边界,你对自己的关切程度极高。假定你开始非常详细的描述自己,描述得废寝忘食,反省、反思、为自己的过去哭、笑,为自己的未来哭、笑,然后,你说,这些描述就是我?似乎还不尽然。好像我既是现在这样,也可以是某种可能的他样,实际的、观念的各种描述同时聚集在我上。然后你忽然想到,我自己认为我是这样和那样。这个在后面进行判断的“我自己”又是怎样?这个“我自己”显然跟这个“李四”不是同一个层次的。

问张三是谁,答案是一组确定的性质:a1+b1+c1。问自己是谁,答案是一组确定的和待确定的性质:a2+b2+c2+...+X? 你看待别人,认为别人有确定的性格、习惯、阶层、知识水平,你看待自己,却不仅仅只是如此。反过来也一样。别人看待你,把你当成确定属性的个体,对你很自在的进行描述和判断,别人看待他们自己,也认为自己不仅仅是你眼中的固定属性的个体。此其一。其二,我还意识到,是我在认为我是这样或那样,这才是最关键的。我是谁,其实有一层自描述,我认为我是谁;他是谁,是一种描述,我认为他是谁,其实还是,李四认为张三是谁,还是他描述。这两个问题在范畴上是不同的。凡是涉及到自描述的问题,都非常复杂,你不能期望这种问题有简单的答案。我是谁这个问题可以表示为:我认为(我是X?)。在“我是X”中,“我”是一个实际生存的个体,是李四,在“我认为()”中,“认为”是一种判断和认知状态,“我”是一个做出判断和意识的概念性的我,不是大家眼里的李四,也不是我的判断和认知内容,而是我对判断活动或认知活动的意识,即自我意识,或者自我反思。所以问题可以更清楚的表示为:我认为(我作为某一个体是X)。因此,我是谁这个自描述问题,可以分解为三个问题:个体属性、心理认知、自我反思。这是三个分立的属性么?可以这样认为。但属性本来只是用于我们看得见、摸得着的性质,例如长相、肤色、收入,这里还是把它们区分开来。自我是一个实体,同时也包含认知过程或心理程序,而且还有反观自己心理的概念思考或自我反思。大凡概念的空间分立,也都可以投射到实在发展的时间进程中。这里将从社会生态、心理认知、概念自我的演化进程来一一说明,它们分别对应着个体属性、心理认知、自我反思。

之一 个体

最初本没有我。这里的我特指作为个体的我。我们都有一些生物学的常识,我来自我的父母,我的父母来自...来自原始人类祖先...来自原始哺乳动物祖先...来自原始脊椎动物祖先...来自原始动物祖先...来自最初的基因。经过足够长的链条,我其实是基因组所组装的实体。起源的问题很难,是因为从起源的m,到现在的n,中间的过程实在太复杂、环节太多、设计太丰富,以至于按照自然演化给我们普通人类打造的天生的朴素认识装备,我们很难理解如何从m到n。在朴素人类视野中的m和n,好似两个分立、并举的概念,基因和李四,在概念上对举了,你下意识的、自动的会把这个对举概念等同于,苹果和梨子、苹果和苹果树、苹果和人类。当你借用理解后面这种对举概念的模式来理解基因和李四时,你会发现完全不能适用。苹果和梨子,苹果是苹果,梨子是梨子,空间上对举存在,用这个模型来思考基因和李四,你会想,基因是基因,人是人,基因和人在空间上并列存在吗?苹果和苹果树,苹果树上长苹果,这你能看到,你还知道,苹果种子,就能长出苹果树,苹果树就能结苹果,但你无法想象,基因怎么结出李四?也许基因就像苹果核,结出一棵基因树,基因树长出了李四,但这是什么意思?基因树里有什么?基因里有什么?单凭朴素生物学的工具,你是想不出来的。你可能会认为,基因树里有一个小李四,是它长出了李四。那小李四里面还有什么?里面的里面呢?用整体和部分的关系能看清楚吗?再看苹果和人类。苹果可以被人类吃,基因能被人类吃吗?吃了苹果,人类会健康,吃了基因,人类会怎样?吃了转基因,人类会怎样?这三种模式分别对应着人类的天生认知装备:空间、结构或功能、目的。足够复杂的演化设计,环节多、链条长、时间进程极为极为极为极为丰富,朴素的空间、功能、目的概念是无法理解的。你很难自己坐在那里空想,我作为生物个体怎么就是一组基因构造的。这种想象所使用的人类朴素视野的思考工具,根本就不够用。

考虑一个类似的多重复杂设计问题:电脑图片。你在电脑屏幕上看到一幅画,一朵花,问,它在电脑什么地方?在一个扇区里。从物理上你打开电脑,看到主板,主板拆开,看到存储器,用工业技术把存储器拆开,看到扇区。扇区里有花吗?小小花?没有。你觉得这很可笑,我怎么到扇区里去找花!但电脑上的花从哪里来?起源问题就是很难的。由于电脑是人类科技的产物,我们当然都明白,电脑上的花不是自然界的花,而是与人类认知接口的一组程序,这组程序调用了一些软件,这些面向问题的应用语言软件依次立足于各层系统语言,从编译程序、汇编程序、到操作系统,操作系统,然后还要往下,到机器指令、到微指令,最后操纵逻辑电路,这些逻辑电路又是运行电子脉冲0与1的硅基半导体为基础。人眼里看到的电脑上的花,是一层层程序组织的结果,不是真的在电脑里某个地方装着一朵花。后面这种理解又是来自人类演化天性的思维模式,对“在哪里”,我们想到的是,桌子在房子里,对“从哪来”,我们想到的是,他从中关村来。在这里,都有一个不变的实体从一个地方处于或移到另一个地方,从X到X,实体不变。至多是,从小到大,花开花落,背后都有一个人不变,有一颗开花的树不变,实体不变,偶性变化,从属性x1到属性x2,背后的实体X不变。至于从0与1的电子脉冲到电脑上的花,人类难以想象,这是从非X到X,这是完全不同类、不同质的实体。大脑并没有自动装备思考复杂设计的认知模块。这样思考起来会太费时,在自然演化的过程中损耗巨大,想两天,就饿死了。要不是我今天闲着,也不会想这些。

从设计的角度来看,也没有单独某个人独自设计了电脑上的这朵花,也就是说,这朵花并没有中央设计者。在电脑上呈现的一朵花,是一代又一代电脑科技工作者的协作设计的结果,从图林、到冯?诺依曼、到肖克利,到各种各样的公司、一代又一代的企业家、程序员。没有一个人可以返回1940年代,自己独自设计出一个电脑,还在屏幕上显示出一朵花,这需要你有所有各代人物的才华、努力和各种协作。人类是靠无数人好几代协作做到这一点;如果电脑上的花是一种伟大的设计,那么,它的设计者就是这50-60年来的无数相关人物、甚至整个科技研发、市场经济系统、甚至国内国际政治环境。没有人独自设计这一切,没有人一开始就有一个宏大计划,做出一个电脑,给它一个屏幕,在上面显示一朵花。只是一层层、一代代,人类走到了这一步。

这个多层设计的理念十分重要,通过它,我们才能理解如何从非X到X,从无到有,从0到1。它的反面是中央设计、唯一设计。人类朴素的心智模式能理解的设计是,一个木匠,把木头削来凿去,变成一张桌子。或者,一个制表匠找来一些零件,把它们组合在一起,做成一块表。对桌子、手表,你还是可以想象一个唯一的设计者。但对更复杂的结构,这种想象都不可能了。你坐在那里呆呆的想,怎么从o和1的电子脉冲,做出一朵屏幕上的花,你怎么也想不清楚,这不是你的问题,这是人类的问题。不是每个问题你一个人坐在那里花几天就能想清楚的;你不是中央设计者。即使像刚才这样,你理解了大概的原则,也不意味着你就能做出来这个设计。在理论上理解如何从这里到那里,从非X到X,并不意味着你在实践上就能做到,你还是要从具体的这里,到具体的那里,概念的跨越不代表现实的到达。

个体、认知、自我意识,都需要从多层设计的角度来理解。说说个体。按照生物学,人类个体是基因组装的表型。从基因到个体,就像从逻辑电路到电脑上的花一样,并不是不可理解的,只是你不能按照从木头到桌子的模式去理解,因为层次没那么简单。足够复杂的设计层次,会把一个非x变成x,把x变成y,会让你可以想象如何从一个概念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类的概念,从无意识变成有意识,从机械变成意向,从无自我变成有自我。最初的基因就是一个宏观大分子,它与其他亿万个宏观大分子不同,它遇到特定的分子环境后,刚好能够通过化学作用,抓住一些与它自身反向匹配的分子,组装出自己的一个镜像结构。这是很神奇的,但没有那么神奇,它只是数亿万个兄弟分子的其中一类而已,一类恰好可以复制自己的大分子。这种复制不是完全复印式的,万事总会出错,在化学复制中,有些地方会出错,下次可能没法复制了,或者有了一些其他的化学功能,这样的功能在特定的环境中有利于它的复制,这种有差异的自我复制的分子,就是生命的起源。有了它以后,微小的优势就有了一个存储器,可以不断加在上面,变得越来越复杂,就像工具的设计千百年来越来越复杂一样。这里,基因就是一组复制指令,它借助化学力量把一些离子组装在一起,从离散的离子材料到有秩序的可复制自身的分子,这是两种不同的状态,它们之间的差异就是信息,基因就是这种信息。

(不要觉得生命有什么神秘,把0和1的电子脉冲做成逻辑电路来执行人类发明的数理逻辑,情况类似,都不那么神秘,也不需要伟大的设计者,做出来,就做出来了,没做出来,自己坐在那里整天想也想不出。不要觉得自己一口气想不出的,就有神在后面控制,那只是或者没有正确的方法去想,或者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想,于是给它一个答案,让自己不再想下去。神是思考的休息点,它不是让你思考,而是让你停止思考。多层设计则是适用的思考模式。当然,你也不能整天思考这些多层设计,你还要生活。)

复制子本身成为一个小世界,它的外部环境是它的外界,它的自复制分子结构是它的内部,这时,对它的存在和复制有利的,就会保留下来,有害的,则会被排除,中性的,可能保留、可能排斥。这是丹尼特所说的边界和理由的诞生(《意识的解释》第七章,Daniel Dennett, Consciousness Explained )。余下的都是历史,但都是充满各种意外的历史,从这个基础出发,基因组装个体的设计,经历了一些重大的变迁:从自我复制的RNA、一步步到染色体、蛋白和酶、原核生物、真核生物、有性生殖、多细胞有机体、像蜜蜂这样的真社会性等级组织、灵长目动物群体、人类这样的有语言有文化的社会(Maynard Smith, J. and Szathmáry, E. (1997) The Major Transitions in Evolution .)。

没有一个中央设计者在一开始命定后来的一切。由于从大分子复制子的那里到人类个体这里的历史,总有一条路线,于是在生存偏见下,有人会认为这是唯一的路线:你总是可以从现在出发,把过去离散的点串联在一起,认为这种串联是必然的。这是典型的事后总结。但其实还有平行的、死掉的很多很多很多很多路线,现在的结果的出现不是必然的,它跟其他死掉的结果一样,都是不断尝试的结果,只是你会比较重视(乔布斯),还有其他结果,它们曾经或依然存在,只是你不去注意而已(例如,王安)。不重视那些对你来说不重要的结果没什么不好的;人总是重视他最重视的东西。但从现在往未来看,你要高度警惕自己钟爱的个人远见,要用极其频繁的行动来检验它、打击它、锤炼它,直到它或它的多代变种变成现实,其中绝大多数不能成为现实,或者只是极为短暂的现实。

基因一代传一代,偶尔变化,但基因组的内容相当稳定。但你我这样的肉体,却有生有灭。道金斯用了一个耸人听闻的表达,人是基因复制和传递自己的机器。我不喜欢这种说法,不是因为它不正确,鉴于基因不朽、个体生死的事实,这种说法没什么不对,但必须剥离它的意向部分,基因并没有这种意向。可是,普通人当然会从意向角度来理解它,于是,基因控制人这样的说法就流行起来了,而且,最关键的是,人们是在君主控制臣民、领导控制下属这样的意义上来理解它的,好像一旦控制,就必须要这样做,没有任何别的做法,这是人类演化心智最害怕的,有了基因控制人这种说法,好像你就会得一种基因幽闭症,你被困在基因里,行为选项少得可怜,甚至没有,你就只能做这个,一动不能动。但基因“控制”人的说法有这个意思吗?没有。回到电脑上的花的类比,花当然是程序组装起来的,但机器语言有控制屏幕上的花吗?0与1的逻辑电路有控制花吗?喜欢道金斯的人会辩解说,说基因控制人,只是一种比喻,但正是这种比喻,有了强大的宣传力量,让道金斯的著作流行起来,道金斯自己还推波助澜,说什么基因的暴政(tyranny)!普通人一看,肯定就是以为有个暴君在那里,控制着自己啊!电脑频幕上的花受到机器语言的控制、忍受机器语言的暴政?到了后来,道金斯看到人们误解了,又回来说,我不是讲基因决定论。聪明反被聪明误!说基因一层层组装了人类个体,但个体并不受单独基因控制,而是一组组基因在不同层次的环境条件中竞争、协作的产物,甚至在非意向的角度说,一组组基因在不同方面控制着个体的不同行为,这样没有什么宣传力量。说人是基因的生存机器,这种比喻化的科普在宣传上特别给力,但反而增大普通人的误解,最后得利的还是无意或有意制造这种大众恐惧的畅销书作者。

所以,作为个体的我是什么?我是一组复杂的生物设计的集合。我的器官继承自人类祖先、动物祖先,它们天天运作,秩序井然,我对此可能毫无意识。你不必懂得胃是怎么消化食物的才开始消化食物;你就是在消化食物。没有科学,人就寸步难行了吗?没有蹒跚学步,人才寸步难行。科学是人类行动的升级包,不是必需品。以自己的科学知识骄于人,只是站在有限的一层视野去看他人、看社会、看自然,是典型的理性躁狂症。因为缺乏,所以追求起来不顾一切。因为害怕它其实不是唯一重要的,才会天天强调。单一的行为程序,单一的思考模式,总显得low。

之二 认知

能够区分外部和自身的生命是最简单的个体。有了这个最基本的基因型以后,接下来演化出一种新基因型,它能控制自己的动作,不会盲目的在环境中乱闯,而是去对自己有利的环境、避开有害的环境。刚开始是直接用躯体去测试利害,每一次行动都直接面对生死,它们是真的猛士。但这样伤亡率未免太高。新的基因型又演化出来,可以对外部环境模式有所预测,遇到特定的环境,就靠过去或者离开,这种环境探测可以由最基本的动作电位控制完成(全或无的刺激-反应)。自然逐渐演化出能够对外部现场的环境模式进行追踪和反应的基因型。模式识别的特定基因型会在生存地形图中显得特别突出,也就是活得更好。但如果单纯由它与其他的基因型竞争,演化的速度太慢了。有的个体发展出一种能力,可以在有生之年辨别出这种生存设计的好处,并在后天行为中模仿,这样,在环境中就会有天生的和后天的很多优势行动密集出现,对那些天生和后天都没法带来这种优势行动的个体造成了巨大的生存压力,这样就加大了竞争强度。有优势的特定基因型和有相关学习能力的近似基因型,就会迅速聚集,淘汰在表型上不能给出这种行动优势的个体。这是所谓鲍德温效应,也是表型学习效应,它能加速个体向好设计靠拢,好的设计因此成为一个个稳定的心智构造,频繁而持续的出现。

在直接面对、学习现场模式的基础之上,再演化出了表征非现场模式的大脑能力,这就是广义思维能力。动物的心智表征,涉及现场的内容,或者反复出现的现场内容。人类则还可以对非现场内容进行表征。狗听到铃声会流口水,人类想到食物都会流口水。人类的内部表征可以相互刺激,这是思维的实质。在离开狩猎现场以后,人类还能回忆、想象,重新感受到当时的惊心动魄。也许动物也会有类似感想,但肯定是很初级的。接着,几万年前人类还发明了语言(也许在FoxP2基因的帮助下),将心智活动以语音展示在空气中,这是一种伟大的创造,它为心智活动提供了一个外部舞台,依据这个舞台,人类分立的心智活动可以相互交流、确认、共鸣,人类还能自言自语。猴子也能呼唤同伴,但它们的喊声太简单,只能相当于语音,对应若干单词,人类的语言还有复杂的句法。讲故事成为人类心智的训练所。从小听、讲、看故事少的人,心智也不发达。接着是画和写,岩壁上的画,是人类心智表征的外部表达,然后是书面文字。又一个舞台出现了,这次它更加持久。画出的画、写出的字,不像语音,不说就不存在,而是持续存在,并反复提醒着你。它们就像是你的祖先、你的朋友,向你不断诉说着人类的故事。它们就是另一个灵魂,道金斯把它们称为meme(弥母)。它们甚至可以控制你的行为。图腾、偶像、鼎文,对古人就有如此巨大的约束力。即使现在,有人也可以对着书本大笑、大哭。你很难想象,狗会对着画流泪。有了语言、绘画、文字,人类的概念脚手架丰富起来。

在空气中不断盘旋的我和你的语音,经过反复的强化,逐渐从外部来定义我和你的内部概念,慢慢人开始将身体空间边界的你我,转化为概念边界的你我。凡是你看的、做的、想的,都是你的。这种概念的我的强化,最初用在猎物和食物的分配上,农业时代以后用于私有物品的占有上,我的财产的法权概念出现了。“我的财产”真切的定义了我。那时,我并不像现在的人类这样,在意一个单纯的自己是谁,我在意的是,我的财产、我的地盘、我的地位。人不仅用语言、文字来表征自己,而且用财产来定义自己。自我就在这种社会关系中逐渐编织成形。

我认为,一定必须等到语言、文字出现以后,人类才开始连续的思考,因为内部心智表征没有外部工具是没法连续的。可以认为,语言、文字就是大脑思维的存储器。在这种意义上,人类的确是一种符号物种(Terrence Deacon, The Symbolic Species )。又因为语言、文字肯定是社会性的,它们都需要听众和读者,只有社会关系中才能产生,别人也是你的思维的一个存储器。因此,社会对于连续思考,也是必要条件。那什么是我?我是谁?概念的我,就是我们在日常意义上谈论的那个我,不是一个空洞的我,而是若干概念的聚合者,它本身作为聚合者,只是一个描述的重心,而不是一个发动者;它看似在指挥和控制自己的行为和思想,但这不过是一种描述的方便。“我”并没有在控制,控制我的行为和思想的,是各种层次的小思想、小行为,后者又来自控制它们的各种小小思想、小小行为,直到各种神经回路。但有了“概念的我”之后,它似乎能够调用任何概念,包括“概念的我”这个概念本身,也就是自我意识,我认为我是...。概念与概念之间的调用是人类有了语法之后才有的,在语法规则所允许的空间中,它才有自己的位置。是语法打开了这个新的组合空间,没有语法,人类的大脑里就只有各种游荡的分离的表征,至多只是被重复刺激反复加强的连锁表征,不会有凭借语法关系构造的新表征。通过自我这个叙事重心所表达的各种感受、想法、观念,在社会的环境中漂浮、游弋,其中很多得到他人的认可、鼓励,或者不满、限制,这样,社会评价也对自我的内容重新做了筛选和整理,社会评价也是我关于自我的观念的作者之一,否则我的观念就还是离散的、混乱的。没有在使用的外部工具和社会环境中表达的想法,其实只是想法的雏形或低版本,不属于我对自我定义的内容。你只有写出来、对人说出来,你才知道自己是谁。反复自言自语也会憋坏的,到头来你还要写,这不只是因为你自己记不住了,而且因为记忆本身就是一种调用程序,如果你不表达,把想法变成有秩序的,以后如何调用呢?因此重点还是外部工具协助内部混乱想法获得稳定和秩序。或者,为了避免内部与外部的区分给人带来不必要的误解,好像在我的想法和外部表达之间有一个明显的鸿沟,我们可以说,某个层次的秩序是在工具的协助下整理下一层要素的结果,明确的自我就是在技术协助下整理不明确的碎片自我、小小自我的结果。

这样来看,人类大脑所能思维的概念,就像人体一样,也是一层层构造出来的,是多层设计的结果,不是你一个人在自己有限的人生中设计的。你有权说我认为、我觉得,因为社会没有禁止你这样做,但其实你所说的,多数都不是你的创造,你只是在使用人类几万年以来创造的各种想法、各种感受、在语法空间里涌现的各种抽象概念,其中只有少数是你自己独自发明的。也就是说,你不是你大脑思维内容的中央设计者,你不能控制你的所有感受和思想。不要害怕,你也不能控制你的胃肠活动,你照样过得很好。

综上所述,意识来源于行动者对外部世界的模式的追踪机制,从最早通过基因型直面和预期现场模式、到表型的学习和在大脑内部表征缺席模式、到大脑内部自行调用自己的模式、最后甚至对这一级调用进行再追踪和调用。意识就是逐层追踪、调用模式、表征、以及表征之表征的机制。思维则是这种意识能力在外部语音、文字和社会协助下的产物。思维是一种设计,因此也是一种练习,教练来自各个层次。思维是深度练习的产物。

在演化心理学看来,人的心智是在特定的史前栖息地环境下形成的,它有若干模块(mental modules)。由于生存的紧迫需求,你没被给予机会一一反思这些模块,而是任凭它们带着你行动。模块在特定的信息刺激下启动,输出特定的稳定行为;这个过程就是:特定输入-模块加工-特定输出。这个过程中,你基本不参与决策。模块自动执行、快速行动,很难被你的新皮层慢速概念推理来颠覆。即使社会环境变化了,我们也还是带着一颗石器时代的大脑生活在现代社会(Tooby and Cosmides, David Buss等人的基本观念)。例如,看到美女,男人就心动了,心理的某个底层模块直接驱动,你还想什么。在爱情中,无论男女,都是靠上半身来考虑的,只是这种考虑不经过现在的你的审核,它直接执行了。万一它错了怎么办?它怎么会错呢?多少年来,它就是这样,一代代才有了你。从你的现在回头看,你的祖先、祖先的祖先,一直上溯,其中任何一个环节错了,都不会有你。它是高度可靠的,就像你的消化机制一样。问题是,这些模块钟爱的标准有好几个,它们并不一定同时聚合在一个人身上。选择的困难于是出现了。到最后,当然一般都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小事用脑大事用心,情绪和感受主导了一切,劝说和推理是不会带来爱情的,也很难改变你的爱。为什么?你就是这样被装配出厂的。劝说和推理不能帮助你消化,也不能帮助你爱上一个人,或者不爱一个人。(幸好可以帮助你编程。)

人类在交朋友、社会交谈、共情互动方面的杰出能力,令人工智能的复杂电脑程序望尘莫及。对人类儿童很容易的事,机器人却很难做到。这种对比令人震惊。认知心理学家也在很多地方发现了这种差异。他们出了一些概率测试题,两种情况的数学期望收益一致,但人们会对其中一种情况更有偏好,而且这种偏见在人群中一致而频繁的存在。在不限于概率的其他推理中,不同的字眼、表达顺序、启发词,也会影响人们的选择(Kahneman and Tversky等人的研究)。他们由此提出了人类心智的双加工学说(dual process)。一个是快系统,也就是各种心智模块,它们快速执行,是演化的产物,一个是慢系统,也就是人的推理和思考能力,它们需要更多时间,用起来很费力。例如,概率思维不是人类的天赋能力,因此在多数情况下,人类在面对概率选择时,都会绕开它,借助其中的任何可能字眼,进行快速处理,这就是启发式和偏见策略(heuristics and biases),它们属于快系统。快系统是演化的结果,由特定心智模块负责;慢系统是后天练习的结果,由通用目标的思维系统负责。

演化心理学家对此做了重新解读。他们把概率测试问题用社会人物和关系重新包装,结果令人惊异,普通人又能快速做出正确的判断了。这说明,人类不是不会推理,人类依然善于社会关系推理,只是不善于纯概念推理,后者是人为制造的问题,并不适合于人类的普遍心智。学者在评论两派学者的对立时认为,坚持人的心智一定是领域特异的模块,完全排斥通用加工系统的存在,这是没有必要的;有一些人经过后天练习,也可以在逻辑问题做出极其快速的反应,例如球类、棋类运动高手,甚至做题高手;人类并不一定需要完全听命于基因演化的心智模块,而是可以自己调节它们(参考Stanovich, 机器人叛乱)。

按照我们关于心智的多重设计理论,心智是一层层设计的结果,每层设计也是神经兴奋和神经回路在它们各自的启动环境下反复训练的结果,因此,多重设计也是多层练习,只是练习者不一定是某个人,而可以是人的某层神经回路,教练则是它的启动环境。先天模块也好、后天逻辑技能也好,都是如此。快系统,在心智发育的初期,都是慢的,后来在神经回路被不断强化,髓鞘越来越厚,反应过程不受阻碍,信号不会丢失,这样才快起来,大脑受损了,回路破坏了,还会重新慢回去。慢系统,在思维训练的初期,固然是慢的,不练习的人,当然会一直慢着运行,但有的人反复练习,特定程序的调用越来越多,以至于形成职业习惯,也可以快起来。

存在一个通用目标加工系统吗?如果存在,它是什么?它也无非是一层层的概念调用程序,除此以外,还能是什么呢?人的大脑有什么神秘的芯片吗?现代人从事不同的职业,隔行如隔山,难道他们都使用同一个通用加工系统?就像电脑都使用一种CPU一样?在人脑的底层,通用的CPU就是神经细胞、神经回路,除此以外,我们看不到其他。神经回路可以层层调用,而且必须在各层自身的专用信息通道和输入的启动之下进行,例如,心智模块调用神经回路,概念标准调用心智模块,意识调用各种概念,自我概念调用各种意识内容,社会交往环境调用自我概念。通用系统在哪里呢?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层层支撑的信息加工结构,不是一个神秘的通用系统。

丹尼特在解释意识时提出,人的意识来自半意识、半意识来自自动回路或专家系统、自动回路来自更下层的更机械的神经反应,也就是说,意识来自毫无意识的机械。这是破解概念二元论的伟大创造,遵循的是达尔文的开创思维。人类总喜欢截取一个多层结构的两端,说它们之间是对立的,例如物质vs.心智(唯物vs.唯心)、感性vs.理性。用多层设计的眼光看,它们之间并没有质的区别,无非是一个宏结构的相距较远的层次而已。按照我们上文的叙述,你觉得理性与感性是对立的吗?丹尼特的另一个贡献是,认为人的概念思维好比是一个串行的虚拟机,装在一个并行的、自然演化出来的思维系统上。人类后天发明的概念思维的确是一步步进行的,初中学几何证明,你要写在纸上,才能想清楚。大脑底层则不一样,它们是群魔乱舞,各种底层模块呼喊着,要在更高层主导局面(丹尼特《意识的解释》第九章)。他很重视这个群魔乱舞的比喻,以纠正常见的人类自己在控制自己思考的那种笛卡尔剧场式的自我观。是的,的确没有一个唯一的作者,你头脑里的我,你的概念的我,也不是这样一个作者,你也不享有对你大脑意识内容的独断的读取权,你的大脑内部对你还是一片黑暗。不要害怕!(我知道你如果打算开始想自我问题,真正想下去,你会害怕。)你的内脏对你的意识来说也是一片黑暗,你依然活得很好。你对你天天使用的电脑和手机的内部电路也是一片黑暗,你依然用得好好的。你把你自己的大脑用得好好的,即使你不知道它内部在发生什么!没事的!该吃饭吃饭,该恋爱恋爱。你只是没有思考自我的合适的概念工具,大自然和人类社会并不会自动给你装配这种工具。这种工具是达尔文以来才逐渐发现的,而且即便到了今天,它也极其难以掌握。它是精神世界的珠穆朗玛峰。

但还有一个问题。如果底层是如此混乱,每个层次的各个要素之间,在那里争来吵去,它们在上一层组合的稳定结果,是如何保证的?丹尼特也没有太多着墨这个问题。原则上,这当然是各层的自然选择的结果。多层的自然选择需要多层的适应环境,我们想知道,这个环境是什么,是什么训练了自我,让它从多层设计中涌现时依然在人类表观这一层保持着相当程度的稳定?

之三 自我

当我在表述自我时,我的表述活动本身呈现在时间之中,这时的我就是一个在表述自己活动的我,也就是“我认为(我是X)”中的”我认为“的这个我。自我意识则是对这种自我表述活动的意识,"我意识到我认为(我是X)“。我对自我的表述、与我之意识到我对自我的表述,不是两个同时发生或伴随发生的事件,而是不同时的事件,每个判断都在不同的微小时间点上发生。”我认为“在先,对”我认为“的”我意识到“在后。否则,你无法把这个意识活动定位在时空中。那凡是不能定位在时空中的,就不能被严肃的思考接受。你不能任凭任何想象的可能性(意识内容及对此活动的意识是同时发生的)牵着你的思路神游。

意识到我在表述自己,这是自我意识。自我意识是一个可以调用其他概念程序的自由程序,它本身并没有内容,而是聚集关于我的各种内容。自我这个概念是单纯概念性的,像金山,还是就像我的心理和生理属性一样具有实在性?任何心智程序都可以是一种实在,所谓实在,就是受到其他要素约束的可观察或可计算的东西。自我也是一种实在。首先,自我这个概念程序,依赖于一个神经系统,也就受它的约束。由于人脑的神经系统是分立的,自我就以这个神经系统的信息编码范围为界,它对这个神经系统里的概念或非概念的内容进行编码,把它们变成概念的一部分。其次,自我是一个虚拟机器,装在人脑的各种意识内容之上,这些意识内容作为心理程序,在某个层次上组合起来,从而为新层次的程序,即自我意识,打开了空间。自我意识本身没有内容(程序本身没有内容),自我意识这个概念程序所意识到的东西,才是它的内容(该程序的执行对象或调用内容)。没有这些内容,自我意识就是空的。再者,没有语言,你无法表述出自我概念。最后,没有社会上其他自我的存在,你也无法将自己的自我与其他自我对举。所以,自我意识是在社会关系的语境中、通过语言来强化、调用意识内容的概念管理程序。

自我是在多个自我的语境中获得其自身定位的。按黑格尔的看法,自我以其他自我为条件,自我意识以另外一个自我意识为条件,按维特根斯坦的看法,自我是在使用中获得意义的。按我们这里多层设计的演化工程视野,自我是被各层社会关系来设计的;你不是你自己的自我的唯一作者,甚至不是主要作者(再次提醒,不要害怕,你不是你的胃的制造者,但你依然吃得很好)。社会关系参与得越多,自我内容就越丰富。从小的社会关系提供的信息输入充分,自我会从各个角度被定位,这样,自我意识的内容会更丰富,这样的人却不一定更自我,只顾自己。相反,从小生活环境单调的人,内心里只有自己个人的偏好和冲动,对他人的心理需求和情绪反应,缺乏同感和共鸣。这是说,自我意识的内容是可大可小的,其大小由训练它的社交关系的环境决定。

语言是自我的表达载体,没有语言,自我意识无处寄托。幼儿在没有掌握语言之前,无法以我来表述自己需要,而是以自己的名字来表示。语言文字掌握得好,表述自我的能力就强。其他条件相等,语文好的人,自我意识强于语文不好的,情商则比后者低。

特定的基因会损害语言表达和社会交往的能力。自闭症和艾斯伯格综合征的孩子在读心(mind-reading)和接纳他我方面有困难,在语言习得上也有困难,他们的自我概念的习得和训练都会比正常儿童晚。他们会更多的受到自己的某个心理冲动或倾向推动,无法在构造自己的各种属性之间做出恰当的选择,他们的自我概念是无力的、虚弱的。为什么?因为个人心理冲动的边界是在与他人游戏、玩耍、博弈中习得的。由于在读取他心上存在困难,他们无法与其他人有效协同、共振,只顾执行自己的冲动,不知节制,因此就难以管理自己的冲动。不能指望,孩子靠个人理性和内部指令来管理自己的冲动。除了生理损耗,管理内心欲求的主要工具来自游戏、社交。但读心困难的孩子是拙劣的自我博弈者。脑损伤的人,也会有同样的问题,有的有多个自我,有的只有破碎的自我,好比1/3自我,他认为自我分裂了,无法很好的组织起自己的各个冲动。

此外,还需要自己主动训练。自我概念特别强的人,会频繁生成自己的心理内容,并反复表达、修改、调用这些内容,吾日三省吾身。他们在与他人共振方面的阈值极高,轻易不共振,共振必全力投入。

由此可见,自我意识强不强,既与先天基因倾向有关,推理思维多于情绪共振的人,自我意识更强,也与后天训练有关,反复通过语言文字、社交关系、自我反省来训练的人,自我的内容会更丰富。稳定的自我就是在这样的多层设计的过程中逐渐获得的。没有一个内部自我在控制自我的一切,同样,也没有一个单独的外部环境在控制。稳定的自我是在一系列稳定的环境中形成的。对人的自我来说,这个环境主要是一层层的人际环境,从玩伴、到同辈、到同事、再到大范围的陌生人社会。基本的原理是自我是多层设计的,其中每个层次的自我都是反复训练、深度练习、时间积累的结果,只有这样,才能对抗随机的破坏力量。

俗谚云,三岁看小,七岁看老。这是说个人的天性在童年期就会表现出来,深刻影响你的自我。在关于自我的天生性格的描述中,我认为最重要的是系统推理与情绪共振的差异(参考Simon Baron-Cohen, The Essential Difference )。系统推理是指不仅把事、物,而且把人都放在一个输入-输出的系统中来考察,人的情绪和感受也是自己实现目标的一个变量,以此撬动更多的环节。情绪共振则不仅对人、而且对事、对物也以情绪协同,好比人我同一、物我同一,见花落泪,见雨生情,见人同喜同悲。三岁前,婴幼儿与他人的眼神接触越多,则共情的倾向越明显;越是专注于自己的玩具,几个小时都不理会人,则推理的倾向越明显。在与小朋友的玩耍游戏中,孩子已经被赋予各种角色。共情者更擅长在一起过家家,这是小孩对大人的角色扮演。系统推理者更喜欢在一起玩刀枪与小火车。小时候喜欢的伙伴,都在帮助你强化你的天生性格,让你在基因指引的倾向上走得更远,他们帮助你适应、练习你的天生性格,让你可以熟练的运用它,了解它的作用、它的边界、它的好坏。没有他们,你怎么知道到什么情况下该收手呢?什么情况下该继续呢?人要在他人的协同下才能确认自己的行动程序是可重复的。你发出的行动,开始可能有各种行走方向的,在他人的赞许、反对、同步、异议的过程中,你的行为走了一个确定的方向。玩伴就是你的教练,好比滑雪教练纠正、赞许你的滑雪动作一样;从玩伴的角度来说,你也是该玩伴的教练。这个方向的行为在反复玩耍的游戏中确定下来,成为稳定的行为进程,变成你自己常规行为的一部分,多个这样的常规行为集合,就是你的自我的一部分。在他人面前的公开行动,帮助确定特定行动的进程;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行动如何完成?对待他人的行动随机散漫,就无法重复,不反复玩耍、深度练习,就无法稳定。所以,玩伴也是你的自我的作者,是多重设计者之一。从那以后,这种性格就会一直伴随着你,从七岁到七十岁。

儿童时的玩伴我们多数都忘记了。但青春期时的伙伴还能记得一些。他们接力对你的自我进行再加工。在中小学教育活动中,我们会遇到来自不同家庭的同辈,学校里的规则与家里的规则是不同的。学校是一个小社会,是青少年进入真实社会的彩排。青春期到来时,人的生理和心理都会发生变化。如何面对这些变化?同辈交流会确认这些变化是正常的,然后,大家试图去使用它们来吸引异性的关注,并在同性竞争中运用它们。没有异性的反对、异议、容忍、赞许、协同,你怎么知道如何应用你的生理心理新程序呢?你对异性的做法,是同性共有的特征与你这个个体的异性遭遇和经历协作完成的,并且只有在足够多的接触、交往,也就是在反复练习中,才能稳定下来。有些人对待异性的做法飘忽,这只是因为他从前的接触和训练不够。对待密友、同党、好友的做法,也是在这样的互动中经过长时间的积累中练习出来的,不是随机和冲动的单纯产物。在择偶和择友的过程中,会形成人的第二重自我,即在后天经历中固定的自我。天性相同的人,在不同的成长经历下,会发展出相当不同的社交策略。学校朋友多,关系友好,系统推理的人也会更愿意参与活动,一起完成项目,组织能力会被锻炼出来。学校朋友少,关系消极,共情者也会对社会充满悲观。

同龄人会迅速形成强大的身份认同,认为自己与他们属于同一类人。青少年把家里父母的做法和习惯拷贝到学校,在摸索、冲突和协作中,抽取一个社会平均值,作为他们共同的人际规则和身份认同。口音、穿着、偶像崇拜,是这种同辈认同的外部表达。(参考Judith Harris的伟大著作, The Nurture Assumption ,她提出,青少年是在同辈关系中社会化的。)青少年不能离群索居、脱离同学、天天做题,一旦脱离,他们在成长环境中会欠缺足够的社会信息输入,以后迈入社会将过于小心、封闭,即使善于完成目标,也会因为无法感受目标的社会意义,无法进行社会认同,从而对人生失望,失去动力。

最难掌握的规则不是数学、逻辑,而是社交关系中的默会知识。在同一个地方长大的孩子,对一代人、上代人的社会规范都有清楚的意识,对下一代人则没有,他们在下一代人成长起来后,通常会说自己老了。老,是对上一代的定义和隔离,自己这一代也成了下一代严重的上一代,差异带来社会认同的标签识别。当你成年后踏入陌生的国外社会时,最难的不是你的学习,而是走在街上、在聚会里、在各种公共场合,如何与人打交道。由于默会规范的习得非常琐碎、困难(你在青春期花了六七年练习才掌握了自己群体的那一套),几乎任何民族的人,到了外国,都还是与自己民族的人在一起玩。如果同一个民族的人很多,则来自同一个地区的会更多的聚在一起。所谓结交新朋友,融入对方社会,基本上是反人性的,某种程度上也是族群地位低下的自卑表现。

青春期结束以后,青少年踏入社会或进入大学。大学不只是社会关系的练习场,它就是社会。在社会环境中,自我的博弈变得更加复杂了。实力、魅力、权力、暴力的因素引入进来了。幼时玩伴,只是喜欢在一起玩,兴趣相投;青少年同辈,形成一代人的身份认同,并在团体中获得自己特殊的角色;成年社会关系,则不是基于性格、兴趣、身份、角色,而是基于规则、分工。魅力来了,你无法阻挡,你会受影响,有时做出不利于自己的决定。实力比你强的,你只能服从,不是中学同学那种能力互补、众生平等的作风,而是服从,你按照对方说的做。有权力的,会决定你的薪水,也规定你的行为哪些合乎规则、哪些不是。规则当然是大家协作定的,但权力编写了其中的大部分内容。暴力对人的强制就更大了,国家机器、警察、工商、税务,都不是闹着好玩的。儿童和中学时期,这些或强或弱的强制因素一般不会在游戏和交友中出现。但在社会中,它们一起向你袭来。不管你喜不喜欢,你都要去做。因为你无法改变社会,社会是无数人互动的结果,你要改变社会,就是要改变整个社会的所有人的性格倾向和成长经历,这要一万年、一百万年,做不到。在社会中,实力说话、魅力决定、权力说话、暴力规定;你的天性、喜好、同辈群体认同,常常被丢到一边。你必须接受新的博弈。你必须参与新的玩法,而且还要反复练习,才能形成自我的社会标签、名声、地位、阶层。这样就形成人的第三重自我。

社会中的多个自我博弈的一个特点是,你在做,人在看,而且不仅当事人在看,旁观者也在看。你是在别人的社会化眼光里行动。别人的欣赏、评论都会影响你的行为,眼神、表情、动作,都是对你的评分。不管你对此有无意识,博弈及其结果就是这样发生着(Don Ross, Economic Theory and Cognitive Science , Chapter 7, Selves and Their Games  )。你的稳定名声就是这些人对你评分的社会平均值。建立一个可靠的名声,对你成年后的事业极其重要。这个稳定的自我,来自反复的博弈积累。你的这个新社会自我会体现在你的着装、举止、朋友圈、微博、微信、口碑、报道中。你不是你自己的唯一作者,他人都是你的自我的作者。没有他们与你互动,你怎么知道什么样的做法可以有效,因此可以重复、借鉴、反复练习呢?没有反复练习,你就不会新的社会自我。进入社会后,你就是要重新学习游戏规则,你要用一系列的行动和事件,树立起你的新形象。这需要时间积累,不可能一两年就完事。中学你确定自己的角色用了几年?至少3-5年。到了工作中,你要确定自己的新自我,也至少需要这么久。你不能冲出去对大家吼一声,我是这样这样的,于是大家就认了,就接受了,就跟这样这样的一个你开始玩这个社会游戏了。你没有这种权力。你没有这种控制力。你要充分接纳你的上下级同事、客户、合作伙伴等人对你的评价。这个评价的公约数是非常客观的,这就是你。

如果你不接受这种别人眼中的你,但又想单凭自己设想和认可的你来参与社会互动,这就相当于你想不费力气的控制这个你参与的新社会游戏,还得到你想要的,换句话说,你想不劳而获。如果你一开始投入社会游戏,工作了几天,几个月,就认为自己可以领导大家,主持大局,控制部门或企业的方向,这就相当于,一个学徒学了两天滑雪,就觉得自己可以教教练滑雪。这种一蹴而就、贪多务得、急于求成的偷懒心理,是价值观不正确,也是见识太少。社会就是这么麻烦,要费时费力、深度练习,才能获得新的社会自我身份。

他人是地狱吗?你不能因为他人可以对你做出不利评价,就说他人是地狱。事实是,没有他人与你互动,你的新社会自我也无法形成。没有这一层新的设计者,你就会直接反演到你的青少年状态,依然伤感、或依然豪气。他人不是地狱,他人是你有新自我的基本条件。没有他人作为脚手架,你根本搭建不了你的新自我。你会困在青春期里,too simple, too young。都上了大学、都踏入社会了,还在感叹社会上的关系真累,高中同学的友谊最真。你都进入新博弈了,都要开始新玩法了,却还企图用过去的玩法出牌。

社会还是好人多吗?如果你很傻,在陌生人社会关系上是菜鸟,对待社会人跟对待你高中同学一样,别人情绪一挑拨,你就共鸣之,你就会被利用、榨汁,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陌生人社会的关系是一种新技能,无论男人、女人,都需要后天刻意练习,才能掌握。女人通常更善于处理人际关系,但这仅仅是对她们的熟人、密友关系而言,对陌生人,她们并不比一般男人厉害多少。共情在谈判、投标、投融资中不一定有用,甚至往往有害。认为对方很像自己以前的同学或好友,更是灾难的开始。角色变了,策略就得变。

在多个自我的社会博弈中,不仅只有他人主观评价在塑造你,外部客观因素也在影响你,包括打扮、工作环境、规章制度。在家靠父母,出门靠长相。长相是广义的,打扮、修饰、着装有重要作用。在社会上,女人素面朝天出门,是不想好好玩社会游戏的体现,男人不修边幅、头皮屑乱飞,是自取其辱的开始。人要衣装、马靠鞍装。穿着蓝色工服,你就要在流水线上工作,做公司流程的螺丝钉,一丝不苟,服从指令;衣服本身就在提示你如何做。工作环境特征也会约束人的行为。在CBD、在金融街,你要西装革履,待人接物,客客气气;在中关村,你可以T恤牛仔、短裤拖鞋,干完活就走人。进入特定的工作环境,你就要有特定的行为。在高层写字楼里,你的衣着不对,都会感到浑身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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