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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秘丨追踪三个月,看看25岁的YY主播如何年入上千万?

钱眼  · 公众号  · 财经  · 2017-03-28 19:05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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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是直播年。有数据说,今年头半年,平均十八分钟就有一个大大小小的直播平台开通。很多人眼中,直播浅薄、无聊、是互联网又一个现象级泡沫,但也正是它,短短两三年的酝酿,终于在今年引发全民狂欢,激起让人瞠目结舌的又一个浪潮。


喧嚣表象下,隐藏着被人们视而不见却又直抵人性深处的运转逻辑。数以千万计的人流连其间,主使者凭借着对人性的巧妙把控,成功地在虚拟世界中打造出一个以金钱为直接武器的真人角斗场。主播们借此足不出户实现阶层跨越,直播平台亦坐收丰厚分成。


散发财富气息的同时,这一隐秘庞大的线上王国,亦催生出一个个耐人寻味的个人故事。MC 天佑便是其中之一,这个25岁的主播倚仗一套被底层社会接纳追捧的行事风格,被数以千万计的人尊称为喊麦之王。


毋庸讳言,MC 天佑的人生履历和价值取向,尚难获取主流社会的认可尊崇。但必须承认,他是直播世界的代表性产物,是时代土壤结出的果实。理解了他的故事,也就理解了直播,乃至理解了这个时代广大人群的审美趣味与精神境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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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役




MC 天佑没有想到,前一天晚上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会让他三分钟花费近一百万。2016年7月21日,他睡至中午起床,随心所欲地消磨时间,等候晚上七点的直播。对于这位在 YY 直播平台上拥有1600万粉丝的头号人气主播而言,那才是一天真正的开始。


然而,一出意外打乱了节奏。


下午五点,主播“老六”面对屏幕前几万名观众向他宣战:我不骂你天佑和你佑家军,咱俩直接干一下子。谁也别让大哥充一分钱,不然死全家。


88条项链(价值约人民币十万元),老六连刷两组。“我先刷二十万,天佑你只要跟了,二百万随时候着。啥也不图,就为给大哥出口气。” 


事件的导火索是争抢“每周之星”。战胜几十万名主播登顶周星排行榜首,将成为全 YY 瞩目的焦点,人气飙升。而拥有了人气,也就将拥有金钱,利益面前,纷争不止。


人气能够引来金钱,人气亦来源于金钱。此次周星的争夺者是老六和天佑的徒弟小 CC,规则简单明了,就是一场砸钱竞赛。观众为主播送上用人民币购买的虚拟礼物,谁收到礼物多,谁就赢。 


为主播献上礼物的人,按照贡献金额高低,自然分化为了两类阶层分明的角色:“土豪”与“游客”。土豪不仅享受着游客崇拜的目光,亦拥有游客渴望的特权——他们是主播百般恭维的贵宾,亦拥有和主播相同的权力,可以将不顺眼的游客随时踢出直播间。




即使是土豪,相互间也分高低贵贱。在屏幕右上角,土豪们按照投入高低在贵宾席上一字排开:国王、公爵、伯爵、子爵、男爵、勋爵。座次最高的国王首次开通需12万元,之后须每月续费3万元。


小 CC 和老六的争夺,最终演化为了背后两大土豪“315”和“小蚂蚁”的战役。两人合计投入了50多万元,仍互不相让。


战事正酣,天佑直播时表态支持小 CC,对老六的金主小蚂蚁表示不屑:“你就不明白一句话,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就你这俩钱儿,不用哪个土豪出手,就我们大主播拿出来的钱 ,都能给你干停喽。”


好事者随即将话传给了老六。辗转反侧一夜后,有了他向天佑宣战的一幕。


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较量。天佑来到 YY 不足两年,二百万已只是他一个月的收入,但对老六而言,这是直播五六年的积蓄。但他还是不愿罢休,在这个以江湖争斗为最大看点的世界里,有人在乎钱,有人在乎面子,老六属于后一种。


天佑随即应战。当着十六七万“佑家军”,他直播时开门见山:骂小蚂蚁不后悔,这么多土豪,为什么骂你不骂别人?因为你老贬低我家兄弟,为了让他们能抬得起头,六哥你这二十万我跟了。他连刷666条项链(人民币九十余万),登上周星榜首。


凌晨1点,老六临时开设专场,回击天佑。这已演化成全 YY 关注的事件:土豪为主播豪掷百万的故事并不稀奇,但主播拿自己钱抢周星实属罕见。他的直播间涌进八万多人,大约是日常十倍。


老六回敬了666条项链,重新登顶周星榜。但他的兴奋只持续了两分钟——观战多时的315按捺不住好胜心,为天佑送出88条项链,将老六再次踩回榜单第二。


“哇”地一声,老六掉了眼泪。


这是一种直抵内心的屈辱与绝望:315此时出手,是没把老六“不找大哥充钱”的声明放在眼里。在这个战场上,人民币就是最硬的拳头,面对这位累计出手数千万元的“神豪”,老六无力抗衡。


随后几日,双方支持者纷纷入局劝解安慰,事件逐渐平息。双方都声称自己不失体面:天佑得了周星,老六虽然输了,但也爆得大名,直播间人数翻了一倍不止。至于一百多万的代价究竟值不值,则是众说纷纭。


唯一稳赚不赔的,只有 YY 官方。按其制定的分成规则,此战投入资金的50%将入其囊中。历时十余年,这家总部位于广州的公司凭借着对人性的巧妙把控,成功地在虚拟世界中打造出了一个以金钱为直接武器的真人角斗场。这不仅使数以万计的主播们足不出户便实现阶层跨越,也使 YY 坐享丰厚利润,在2012年敲响了纳斯达克的钟声。


而 MC 天佑,则是在角斗场中最为风光强势的角色。曾经,他在网吧收银谋生,却因私挪款项被老板劝退,如今,他成为了登上各大网红排行榜的“喊麦之王”。


很难相信,坐在眼前的是一个年入数千万的25岁男子。花 T 恤、大裤衩、赤脚人字拖,与我交谈时,他不停变化坐姿,偶尔一脸痛苦地皱起眉头——长期坐台直播让他深受痔疮之苦,但他一直下不了做手术的决心:术后卧床休息需要停播一周,少赚几十万不说,YY 里的明争暗斗,离开一周,指不定生出多少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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呐喊


运营多年,YY 已然生长为一个庞大的在线娱乐帝国。它像是一个封闭独立的平行世界,这里的明星们享有的人气与金钱,与现实世界等量齐观。


但声名财富,都仅限于平行世界内部。跨出这扇门,鲜有人在意他们是谁。两个世界间,存在一道看不见的结界。


但 MC 天佑正在跨越这道结界。他走上微博红人节的星光大道,在王思聪的私人聚会上与其相谈甚欢,成为湖南卫视《天天向上》开场嘉宾,不久前还宣称获得了2500万的广告代言,金额超过 papi 酱。


“其他 MC 只是 MC,天佑是网红,是明星,是老板。”天佑的助理刘璐瑶坐在天佑工作室的红木沙发上对我说。今年四月,天佑在家乡锦州买下这座三层写字楼,签约两百多名主播,未来还将进军杭州,办一所网红学院。


我搭乘天佑耗资110万元购置的房车从工作室前往他家。沿途经过渤海大学,他露出百感交集的神情。这是见证他命运变换的地点:几年前,他在学校门口卖炸串谋生,不时被城管追打。而如今,曾经的街头小贩成了校园里不少漂亮女生的雇主。结束了一天的课业,女孩们精心打扮,在天佑工作室的直播间里品尝另一种人生。




MC 一词是 Microphone Controller 的缩写,“掌管麦克风的人”,擅长的表演形式叫做“喊麦”。“天下风云出我辈,气势磅礴敌已退,不知是苦还是累,如今我心已经醉”,类似于此的纵情呼喊发端于迪厅夜店,发达于网络直播。它有点像是简易版 rap,节奏感极强,讲究押韵。


这种被概括为“县城 DJ 音乐+拖拉机节奏+大嗓门+东北腔”的演唱风格,流行音乐界长期无视乃至鄙视。我联系了四位乐评人对喊麦发表看法,遭到一致拒绝。其中一位情绪激动地挂了电话:“对不起,我是一个正经严肃的乐评人,请尊重我的职业,谢谢。”


但在三四线城市及广袤的乡村大地,喊麦焕发着强大的生命力。而MC天佑则被数以千万计的拥趸尊称为喊麦之王。《十年戎马心孤单》、《曾经的王》,这些代表作里反复出现的字眼是:帝王、江山、称王、称霸、成仙、成龙、做英雄、成大事。总之,就是鼓励你做一个有钱有面子的社会狠人。


对于在社会底层辛苦谋生的听众们而言,喊麦满足着他们对上流社会的想象,是困苦生活的一针安慰剂。天佑如今最火的作品是《一人饮酒醉》,江山和美人,是喊麦界两大永恒的主题,而这首作品将其交汇在一起:


戎马一生为了谁

能爱几回恨几回

败帝王 斗苍天

夺得皇位以成仙

豪情万丈天地间

续写另类帝王篇


《一人饮酒醉》


他受人追捧,亦遭人嘲弄。知乎上有人提问“如何评价直播平台上的喊麦,到底有啥可看的?”排名第一的回答是:“有人喜欢去巴黎喂鸽子,就会有人在村口逗黄狗”。天佑对此不以为然:“有些人老说喊麦低俗,请问什么叫低俗?相声、二人转也是俗,现在都是雅了,只要坚持,没什么雅俗之分。再说这个世界上俗人比雅人多多了”;“来我直播间,让你找到三线城市迪厅的感觉。”


今年四月,他想参加郑钧发起的原创音乐榜,却因“不接受喊麦作品”而被回绝。他发微博质问郑钧:同样都是给大家带来欢乐,请问为啥看不起喊麦?不跟这些人扯犊子了,你们高端。


在他眼中,喊麦是“底层人民的呐喊”,是个人命运的写照。7月底的一次直播,他用一个多小时回忆往事:“你们知道我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吗?我原先只想当个狗懒子,可是当不上。所以我告诉自己,一定要成为王,成为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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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境


6月末的锦州,一年中最燥热难耐的时节。天佑赤裸上身躺在客厅沙发上浏览 YY 上的大小事件,为晚间直播寻找谈资。距离7点开播还有十分钟,他起身套上 T 恤,来到电脑前调试话筒。


这间卧室一年多前改造为专门的直播间,床铺被近三米宽的红木写字台取代,白色墙壁也升级为金黄色的专业吸音墙。在此直播的日子已步入尾声,新购置的两百余平的别墅已装修完毕,即将入住。


疾速增长的财富,令他在接连购入豪宅名车时享受愉悦,却并未改变他行为习惯的底色。接连三天,他的晚餐都是一瓶三元钱的绿茶,一份十元钱的外卖。


这是他多年习惯的情形,匆匆进食是一种常态。一家人围坐在桌前有说有笑的就餐场景,很少出现在他的记忆里。


不同于今日的颓败萧条,男孩李天佑出生的时候,东北大地还是好光景。父母同在国营药厂工作,五六百元的月工资,足以在当时过上体面舒适的生活。但天佑读小学时,下岗潮不期而至。怀揣着一万六千元工龄买断金,夫妻俩由手捧铁饭碗的国企员工,变成了开小饭馆的个体商贩。




身背重负,一些本应投入更多精力照管的人和事,他们疏于应对。例如,他们的儿子。


夫妻俩每天清晨出门谋求生计,接近午夜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天佑只得独自上学,放学后独自来到父母开的饭馆,看到哪桌有熟人,就在哪桌蹭着吃上几口,抹抹嘴,独自背着书包回家。 


这个家庭从未将“学习改变命运”视为信条。比起知识,他们更愿意相信别的东西。“别人家都望子成龙,希望孩子考个好学校,我从来没有。根本没时间管。”天佑的母亲说:“反正我自己学习就不好,我教育出来的孩子估计也考不上大学。无所谓,我就顺其自然。”


缺乏家庭关爱的天佑,在外也一度受人欺凌。刚上初一,几个高年级生拿砖头拍伤了他的肩膀。他回家哭诉,父亲告诉他:别没出息回来哭,你打回去,要赔钱爸房子卖了也给你掏。


次日一早,他在校门口将对方一砖拍晕倒地,一战成名,成了“校霸”。从此,他树立起坚定不移的人生信条:自我的尊严需要靠压制别人得以彰显。他最爱读的书是《毛主席语录》:“里面非常多的计谋,对付人什么时候该软,什么时候该硬,那里面都写明白的。”


随后的一年多,是他生命中的一段惬意时光。其他孩子一天5元伙食费,爸妈只给他3元,但这不是问题,他每天都能要来一两百元“保护费”。他在校门口一次买五六个洋娃娃,看谁漂亮就送给谁,周末带着十几个“小弟”滑旱冰、逛公园,都是他买单。


享受着成为“大哥”的快感,学习在他眼中毫无价值。“我说话在全学校都好使了,还学什么学?整天就琢磨怎么有脸,怎么熊人。”


如今,他在 YY 上一呼百应充当“佑家军”的领袖,某种意义上正是十几年前“校霸”生涯的重演。这是他渴望已久的再度“成为王,成为龙”的时刻,只不过,两次“成王”之间,相隔了十几年漫长困苦的底层生涯。


贫穷与受人压制,曾是他长久面临的困境。而“校霸”经历让他拾回了自信,更令他迫不及待想去征服成人世界。初中未读完他便退学,“那时候看那些混社会的,走到哪别人都喊你一声哥,特别羡慕那种生活。”


但在好勇斗狠的世界里,身高尚不足一米六的天佑很快发现,自己又重新变回了任人指使的小角色。“那时候也能挣点钱,但是挣得比较可耻。”别人打架找小弟撑场面,他就去给人站场,一次一百元。


无所事事,被人欺压,东北话将这样的年轻人称作“狗懒子”。天佑的父母曾一度试图将他拉回正轨,但收效寥寥:送他去读职高,不到一年退学,去内蒙古当兵,也因受不了打骂而提前半年逃走。


从内蒙古逃回锦州时,天佑已经成年。不时回想初中时的风光体面,却发现自己一无所长,这令他深感沮丧。几经考虑,他去舞蹈班学习街舞,冀望借此再度获取尊重的眼神。


家与舞蹈班,相隔五六公里。他每天步行往返,在近四十度的酷暑中灼烤两三个小时,为了躲避嘲笑。“那个年龄骑个自行车让熟人撞见,真的很丢人。”


街舞场上,他一度找回自信。学了两个月,他便开始跟着舞蹈班去演出,一场50元酬劳。没演出时,他就在舞蹈厅跟人聊天打牌,时间久了,流行于东北坊间的搞笑段子,他讲得滚瓜烂熟。


当时的他并不曾预料到,这段碌碌无为的浑噩时光,竟为后来出人头地意外奠定了基础。段子的主题,不外乎赚大钱、当大哥、带大金链子玩女人。这些在主流视野中世俗粗鄙的荤俗桥段,日后在他直播间里,却成为了深受欢迎的精神养料。


演出市场日渐惨淡,赶上淡季,一个月只有三四场,收入一两百元。生活难以为继,他去网吧做了收银员。去时他身无分文,便从收银匣偷偷拿钱。事情败露后,老板说,钱我不要了,你走吧。


此时已20岁的天佑,决心“认真干点能赚钱的事情”。他向爸妈要了三千元,在大学门口搭起简易铁皮房,卖炸鸡排。一周后,城管半夜拆除铁皮房,他只好买辆三轮车露天炸串,四处游击。 


一天中午,一辆本田雅阁停在炸串摊门口,走出一个上学时总被他欺负的人。他没来得及低头躲开,对方先开了口:几年没见,哥你咋卖炸串了呢?


尴尬寒暄几句后,对方说,别遭罪了,我现在做二手车买卖,你凑几万块本钱收台车卖吧,这钱好挣。


东拼西凑了几万元收了辆车,却迟迟找不到买家,他情绪依旧苦闷。一天他开车带一个女孩兜风,对方放了一首歌,是他从没听过的风格,突然让他来了精神。女孩告诉他,这叫喊麦。天佑说,你等我学,一个月后我指定比他喊得好。


他进入了一个叫做聊聊的直播平台。开启喊麦生涯的第一步,是要给自己取个名字。人们通常习惯于在网上使用假名,但天佑选择实名。现实中尝够了受人冷落的滋味,好不容易遇到找寻存在感的机会,他不愿错过。 


从此,李天佑成为了 MC 天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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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


对天佑来说,8月7日是一年一度享受荣耀的大日子。几十号主播从全国各地来到锦州,为他庆祝25岁生日。而在线上,还有上百名主播和诸多土豪排队道贺,送上巨额礼物。这是属于他的夜晚,原本两小时的直播延长至将近五小时,结束时,礼物总额超过了三百万元。


直播渐渐发展成了一门大生意。进入2016年,更是成为资本竞相追逐的风口。对于站在时代潮头的天佑而言,这是几年前完全不曾梦想的生活。从财富与声望两方面而论,他都实现了不止一级的阶层跨越,也在很多时刻感受到了曾极度渴求的尊重。


但他仍需面对另一种声音。专栏作家韩松落在为 GQ 撰写的文章中谈道:“看和被看里,都是无尽的无聊、乏味和空虚,这种大面积的、长时间的无聊和乏味,让我毛骨悚然……不给文明增量,也不给经济增量,只是用互相消费来挨过暗淡时光。”


此之砒霜,彼之甘露。城市中产眼中空虚乏味的直播,却是主播们紧紧握牢的改写命运的稻草。“除了当主播,有任何合法的路子能让我赚现在这些钱吗?根本不可能。”天佑在 YY 上的死党刘一手告诉我。


和天佑类似,他也初中未毕业就在社会上混迹。“我原先就四个字:一无是处。就一最底层的盲流子。”而今年初,26岁的他离开家乡佳木斯,在省会哈尔滨买下近两百平的豪宅,开上了奥迪 A6。




尽管遇到非议,主播们如今至少已走进了主流视线。而几年前成为主播时,天佑和刘一手们踏入的则是一片远离主流的隐秘疆土。


天佑最初学习喊麦时并不顺利。聊聊上鱼龙混杂,不乏坑蒙拐骗之徒。有人让他银行转账缴纳学费,随后便没了踪影。有人教他冬天时把嘴贴玻璃上,先冻硬再变软,喊麦就能更流畅。然而嘴唇粘在玻璃上取不下来,只好用热水浇,烫得满嘴起泡。


几个月后,他还是摸清了喊麦的门道。在聊聊上喊麦的精髓是宣泄情绪,说的更直白一些,就是骂人。谁骂得多,骂得狠,骂得有创意,谁就受追捧。“为你痴,为你狂,为你我 TM 耍流氓,曾经占据我心房,现在上了别人床。”麦词直白明了,逃不脱钱、性、暴力。


有人难以忍受,亦有人陶醉其中。现实生活中困顿压抑的年轻人,将这里视为发泄减压的乐土。一位曾经的聊聊主播向我总结道:“来这玩的都是被生活操翻的人。在这儿我们可以感受一下操翻别人是什么滋味。”


阶层、财富、乃至体格的强弱之分都被抹平,只看谁更猛更狠。天佑的好朋友王小源说:“如果现实中我欺负你了,你当我面敢骂我吗?你不敢。但在网络上,你可以随便整。”


天佑迅速沉迷其中,找回了暌违多年的快感,每天喊麦四五个小时。很快,他便比其他MC人气高出一筹。追随他多年的粉丝小野说:“很多MC都想当大哥,但他没当过哥,只能瞎胡喊。天佑当过哥,后来成了弟,那种让人压了很久的爆发力太强了,听他骂人太爽了,别人比不成。”他像一根被按住太久的弹簧,压得比别人低,但弹得也比别人猛。


喊麦界没有版权概念,各 MC 相互借用麦词。天佑属于少数具备原创能力的 MC,自己摸爬滚打的穷苦往事才是他更愿意呐喊宣泄的东西。时间久了,他不再只是一个 MC,更成了一个价值观输出者。


一首《女人们你们听好了》,是他至今最满意也流传最广的作品: 


《女人们你们听好了》


“在这个社会上有很多女人提出来我要车我要房, 我很好奇的是,你们哪里值?有什么勇气提出来这个要求?你有学历?长得漂亮?那么天佑在这里问一句,又有几个女人会做饭?又他妈有几个女人是处女?……此次录音献给那些因为金钱背叛男人的女人们,希望你们能够珍惜那所谓的真爱。”


这段四分三十秒的激情呼喊,源自令他耿耿于怀的往事。那时他19岁,和街舞班上认识的女大学生成了情侣。女孩一年多后毕业,在移动大厅当客服。每到月底,收入微薄的两人买一堆五元钱一袋的速冻饺子,日子虽苦,却是天佑美好的回忆。


但幸福的生活戛然而止。一天清晨,一个开着宝马740的男人敲开天佑家的大门:你差不多行了,别耽误人家了,把她东西收拾好给我。“我都想拿菜刀要砍他了,但是一想人家那么有钱,心里也挺怵……说话聊天那架势,楼下宝马车停着,我就没吱声。”天佑回忆道。


对方走下楼后,天佑站在窗口向下张望。他看到女孩走进宝马,两人开车离去。不久后的一个夜晚,爱恨交加的天佑在 QQ 空间发了一篇日志,控诉女人为了金钱抛弃爱情。这便是日后让他走红的《女人们你们听好了》。


如此狂放的呼喊迅即激起争议:“太痛快了,喊的都是我们男人的心声。”在杭州“乔尼造型”做美发师的“残爱”从此成为了天佑的“铁粉”。而知乎上则有人怒斥道:“只能说是白痴理论,词中更是无限双重标准,全都是针对女人的话,一种男人无错的态度,除了恶心人还有什么?”还有人称他的作品面向低智、无趣、刚愎自用的男人,“loser 的精神自慰剂”。


有争议在天佑眼中并非坏事。他的助理“不离”对我说:“这首麦成功之处就在于它的争议性非常大,有人觉得说得特别对,有人觉得这什么玩意?但这都没关系,越有争议,别人越能记得住。”天佑顺势又喊了两首麦,形成三部曲:《女人们你们听好了续集》《回复给那些评论我作品的女人们》。


争议声中,《女人们你们听好了》开始病毒性流传。一天晚上天佑去逛锦州夜市,听到买苞米的小贩放这首麦,他随口问,好耳熟,谁唱的?小贩说,MC 天佑啊,你不知道吗?老流行了。朋友告诉他这首麦在快手上传疯了,他便顺手注册账号发了一段七秒种的视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李天佑。”一觉醒来,多了四十万粉丝。


但在走下坡路的聊聊上,作品的火爆难以转化为物质收益。而二手车买卖却渐有起色,他开始考虑退网专心卖车。就在此时,曾和他一起在聊聊喊麦的 MC 大嘴鼓动他换个平台,到 YY 上发展。 


彼时,大嘴已在 YY 直播一年多。他向天佑宣称,每月至少收入十几万元,天佑将信将疑。不敢确信的不只是他,还有大嘴的母亲。在 YY 直播第三个月,大嘴赚了四万七千元,自豪地打电话让在外地酒店洗碗谋生的母亲回家。他把钱全摆桌上,希望给她一个惊喜。


他没想到,母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孩子,咱去自首吧,你是不是贩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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崛起


与那些从零起步的新主播不同,天佑来到 YY 时,从聊聊和快手上带来了大批追随者。这些人并不明白 YY 上的规矩,闯入各个直播间不停刷屏:请问在哪可以看到天佑?


有主播将此视为砸场挑衅,放出狠话:这个逼崽子能挺过一个月,我妈不出三天就死。但用 YY 上的行话来说,天佑也因此“赚足了画面”。加之《女人们你们听好了》早已是 YY 上广为流传的“神曲”,本就有很多人好奇,它的作者究竟是何许人也。


天佑的初次亮相磕磕绊绊,不知所措,但直播间仍然涌入了一万多人。人数破万是大部分主播整个生涯梦寐以求的目标,天佑却只用了一天,这在 YY 上史无前例。


比起人气,更令老主播们惊奇不适的是他的性格。YY 上早已形成了盘根错节的利益格局,对新面孔并不友善。与现实社会类似,初来乍到的新人,往往低调谨慎,小心行事。


但天佑并不理会这些。好不容易在网络中重拾自信,他不愿再次看人眼色行事。从聊聊和快手带来的佑家军们为他总结出一句口号“不狂不叫李天佑”,他当时的直播间签名是:“你想让我低头?那除非你跪下。”


有人将他与足球场上的伊布进行类比。后者是国际足坛顶级前锋,比起球技,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狂放不羁的个性。他的名言之一是:我是伊布拉希莫维奇,你他妈是谁?  




人气飙升,收入亦随之而来。直播第三天晚上,一个叫做“一人”的 ID 连刷了五万元礼物,将他送上人气榜第一,冷冷地留言:哥在打牌,先走了,有空哥还会来看你的。


天佑一脸茫然:这人是谁?此时的他并不了解,“一人”便是他所签约的 IR 工会的老板。工会是介于 YY 与主播之间的组织,类似于现实中的艺人经纪公司。“一人”在 YY 上累计消费上亿,仅为了捧红“IR 一哥”MC 阿哲这一名主播,他就投入了三千多万元。


兴奋之余,天佑产生了强烈的不真实感。此时的他并不明白,自己已然踏入了一个错综复杂的战场。有别于圈外人一厢情愿的想象,YY 最吸引人的,从来都不是女主播的娇嗔歌喉和性感身姿,而是斗争,无休止的斗争。


若要探究这一局面的成因,绕不开一个名字——皇族天赐。


YY 直播初创时,主播们依赖游客一次一两元的礼物勉力谋生。2012年4月,天赐突然现身,一个月之内狂刷1000多万元。他曾是网游世界里最著名的“人民币玩家”,率领皇族公会在《征途2》首度统一十国,投入过千万。


像一只鲶鱼闯入了沙丁鱼箱,天赐激活了 YY,将消费水准直接拉升了几个量级。主播收入大增、游客数量飞涨,大批网游界的“土豪”也蜂拥而至:被主播与游客轮番“跪舔”的美妙滋味,比游戏中的成就感要强烈得多。 


天赐的野心并不止于被人崇拜。狂刷两个多月后,他成立皇族公会,将人气主播一一收至麾下。这既是一条满足成就感的通道,亦是一笔期待丰厚回报的投资:主播每收一笔礼物,他抽取20%分成。


皇族一家独大的日子并未太久。嗅到金钱的气味,另一位《征途2》中一统十国的土豪宝哥随即成立 China 公会。此后一年多的基调,便是两大公会的血拼,煽动仇恨,挑起战争成为了主旋律。比起游戏中的虚拟争斗,真人间的厮杀更令人欲罢不能。OW(公会拥有者)、土豪财团、主播、粉丝组成的阵营对刷礼物,一决高低,也不乏土豪跳出阵营自立公会,从漫天礼物中分一杯羹。


正在双方激战时,天赐却突然解散皇族,原因至今众说纷纭。随后,土豪歪歪鱼接收了大部分皇族主播,成立娱加公会。而天佑所在 IR 公会的 OW“一人”,为 China 公会狂刷数千万后,于2014年自建 IR,与 China、娱加三足鼎立。


名与利滚滚而至,这个江湖却始终散发着浓厚的乡土气息。包括天佑在内的 YY 一线主播有着相似特征:家境贫寒,学历不高,长期混迹于社会底层。我接触了十几名主播,高中毕业者屈指可数。 


YY 也曾试图改变这种草根气质,引入一些现实娱乐圈中人,却收效甚微。他们很难融入这里的气氛,粉丝们不买账。 


“佑家军”的一员豪豪对我说:“那些人总是端着,一点不接地气,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他能张口就来‘操你妈’吗?不能。天佑能。我要的是一个带头大哥,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偶像。”


但这种气质也招致很多主播的嫉恨反感。在他们眼中,初到 YY 的天佑就像《一人饮酒醉》里的一句麦词:“我轻狂呐太高傲,懵懂无知太年少”,满身都是棱角,迟早要被磨平。


主播们在 YY 混久了,大都有了世故圆滑的一面,并认为这是生存所需。“你一定得有个精心维护的朋友圈子,就跟开车一样,缺油了你就要增加一些油,不然你的路就越走越窄。”“YY 六大主播”之一的李先生说。


但恰恰相反,天佑的狂劲越来越足。“三十岁前的男人不狂,成不了大事。不狂,何来成王的理?”开播一个月后,他质问曾经讥讽他的人:“你当初说我能挺一个月你三天死妈,那你的老母亲现在还活着不? ”


人的性格特征,往往在遇到危机挑战时得以显露。狂傲的天佑很快遭到了其他主播的嘲讽攻击。换作其他主播,往往要判断双方强弱关系,暗自掂量该如何应对,但天佑习惯于加倍奉还,至今仍是如此。


他甚至时常与 YY 官方叫板。今年6月,两名帮他骂人的主播被对手举报人身攻击,被 YY 停播三天,他放出狠话要离开 YY:“别把我逼急了,如果我现在决定要离开,你看有多少主播跟我走?别拿道德绑架我,我没有道德,没有素质,我就是一盲流子。”


“我就是比较狂。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什么拘束,我就随心走。”天佑对我说。 


“这种性格,你不怕别人老找你麻烦吗?”我问。


“不怕,来就干他呗,怕什么?都是两个肩膀扛着一个脑袋。他们都知道我是什么性格,有事就干,非得干趴下一个为止。”


之所以底气十足,是因为随时可以调动起数以十万计的粉丝替他攻击敌人。在 YY 上,他是公认的挑动粉丝情绪的高手。他惯用的话术是:“我被人骂了无所谓,但绝不能让咱家兄弟受委屈。”佑家军们随即成群结队攻入敌人的直播间辱骂刷屏,常令对方当场情绪崩溃,甚至退网休息。


善于鼓动粉丝,得益于年少时当“校霸”的经验。用这套方法聚拢起的粉丝体现出鲜明特征:年龄偏小,收入偏低,容易冲动。有主播将他们戏称为“幼儿园”,天佑欣然接受:“咱家兄弟和我过去差不多,都是年轻苦孩子。”


18岁的豪豪在河南郑州的一家餐厅当服务员,“最喜欢天佑逮谁灭谁的劲儿”。在他眼中,这是一种在 YY 上稀缺的品质:太多的主播被人情世故压弯了脊梁,唯有天佑“勇敢面对一切挑战”。“白天端盘子总得给人装孙子,晚上看直播跟着老大出去埋汰人,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他觉得天佑早已不是一个主播,更是一个精神领袖,一个教主,“教会我许多做人的道理”。例如:第一,不能动我父母,第二,不能动我女人,第三,不能动我利益,谁动就干死谁。又如:耍嘴皮子都是虚的,帮忙干仗才是真讲义气。 


每当月底收到两千多元工资,豪豪就在 YY 里充值五百元给天佑刷礼物。“老大照顾我们太辛苦了,必须支持他。他在主播圈子里有面子了,我们做粉丝的就都有面子。” 


这种局面正是 YY 与公会 OW 期待看到的。土豪领衔,海量草根消费者跟进,吸金体系便开始运转。主播性格越刚烈,战争越频繁,就越容易得到粉丝支持,吸揽的财富也就越多。


由此也就不难理解,不同于其他直播平台,YY 上人气最高、影响力最大的,都是男主播,更具体而言,都是东北男主播,“性子豪爽,会唠嗑,有狠劲儿。”


与之相比,女主播不仅人气相对低,而且寿命周期短,风光几个月就销声匿迹的例子比比皆是。一位公会 OW 向我分析:“斗狠干仗这种事,女人做不好,心不够硬。粉丝对男主播有种崇拜感,你是我大哥,我以后跟你混了。对女主播是消费的心态,舞跳得再骚,几天看腻了,换下一个。”


对于天佑的崛起,YY 官方乐见其成。此前,YY 曾经历了一段滞涨期,而天佑的出现则引来了大批新用户。开播不到一个月,天佑收到官方通知,破格提名他参加年度盛典,竞争最佳男 MC。




年度盛典,堪称 YY 一年一度的吸金狂潮。入围规则简单明了:为期半个月的拉票竞赛,一元钱可刷一票,谁票数多,谁就赢。有主播调侃:“只要钱够多,拉条狗上去也能赢年度。”


对此,主播与公会 OW 又爱又恨。爱的是,这是一次全方位展示实力提升人气的机会,为下一年吸金打下基础。恨的是,成王败寇的游戏里,第二名都是失败,粉丝们常会失望离去,人气不升反降。不少主播因此元气大伤,甚至从此销声匿迹。


这是一场规模不断膨胀的战役。著名主播李先生连续三年告负后,怒砸三百万元,誓夺2015年度男金牌艺人。首届年度盛典时,三百五十万票便可问鼎,而时隔三年,他虽然拿下1800万票,却仍以900万票的悬殊差距惨败,人送外号“千年老二”。


天佑当时的主要对手是娱加公会的 MC 九局,喊麦界的元老。某种意义上,他是行业标准的制定者,众多 MC 都曾模仿他的喊麦方式。而真正主宰这场对决的,则是后皇族时代风头最盛的两家公会:继承皇族血脉的娱加,飞速崛起的 IR。


一场争夺喊麦之王的大战,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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称王


我第一次见到天佑是在6月底,正值2016年度盛典预选赛期间。他作为 IR 工会的主将,连续一周通宵直播拉票。长期疲劳作战,他内分泌出了问题,后背密密麻麻布满了痤疮。


一年多前与 MC 九局的年度盛典之战,反倒赢得轻松。拉票一开始,IR一方就志在必得。IR 的 OW 一人联合几名土豪狂刷礼物,始终遥遥领先。相比于投入三千万才捧起的 MC 阿哲,天佑对IR而言是意外之喜,没有理由不顺势捧红。


九局提前认负,天佑成为了新一代喊麦之王。他主动为九局刷了十万元礼物,以示感谢。几天后,他前往广州参加年度盛典,从主持人汪涵手中接过了年度男 MC 的奖杯。那是他人生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走出辽宁。


年度盛典后,主播们纷纷停播休息,天佑却仍然继续。其他人恢复直播时惊讶发现,天佑的直播间人数已然站上十万大关,跻身顶级主播行列。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接受这件事。和其他大主播相比,天佑实在过于另类。“太狂了,不可理喻的狂。简直就一二愣子”。


这颠覆了 YY 上通行的生存之道。“混得好的主播都是人精。”一位大主播告诉我,想在 YY 出人头地,最重要的是要“会来事儿”。“说好听点是情商高,善于维护人际关系,其实就是能忽悠粉丝刷人气,还能拉下脸跪舔,坑土豪。说白了,就是高级乞丐。”他特意提醒我一定不要写他的名字,“不然圈里没法混”。


粉丝与土豪,对主播的运势各自扮演着关键作用。前者名,后者利,二者相互作用,缺一不可。日子久了,大主播们各自摸索出一套门道。人气高自然有钱赚,但人气低 也未必赚的少。女主播沈曼的直播间通常在线一两万人,只有天佑的十分之一,收入却在顶尖行列,因为土豪扎堆。公认的规律是,女主播只能同时维持一两个土豪,再多就会产生矛盾。而沈曼的直播间常年停留着五六个土豪,相互间其乐融融。



对主播们而言,学会和土豪搞好关系,是“一门博大精深的学问”。有人因此一夜暴富,也有人日渐式微。败给天佑的 MC 九局近年来呈下滑态势,一位公会 OW 如此评价他:“主播说白了就是来网上要饭的,他老一副大哥样。老想站着哪行,想挣大钱,你不得跪着吗?”


令其他主播困惑的是,“不狂不叫李天佑”的姿态不仅针对其他主播,也针对土豪。“别的主播成天伺候大哥,陪着大哥唠嗑,跟小姐接客似的,我不唠。有事找我我就回几句,没事一般不搭理。”朋友劝他平时多跟土豪聊聊微信,他的回复是,俩大老爷们成天腻腻歪歪,恶不恶心?


每天两小时直播之外的大把闲暇时间,其他主播飞往全国各地陪土豪泡夜店喝酒,天佑宅在家陪粉丝们在 YY 群里聊天。“我最大的特点就是接地气,我家兄弟觉得就像身边人。别的主播有钱了,有名了,就感觉自己高高在上了。我不那样,我从来都是一小老百姓。”


直播前半年,他粉丝量一路飙升,却很难挤上礼物排行榜。有主播讥讽他:“粉丝多有什么了不起?有本事比比礼物?”他依旧我行我素。


这样的局面并未持续太久。倚仗着从《毛主席语录》中学来的“农村包围城市”路线,不到一年,他的直播间人气冲上 YY 榜首。曾经反感排斥他的土豪们见状突然变了姿态,主动向他靠拢。


一次直播中,他说第二天要去北京。不出半小时,有四位土豪为他订好了五星级酒店。第二天晚上九点下直播后,他连赶四个夜场,直到凌晨七点。两三万一瓶的酒,土豪们一次开一打。


土豪们手笔阔绰,但并非“人傻钱多”,而是出于精细的利益考量。实体经济不景气,可靠投资渠道匮乏的大背景下,曾在 YY 上以娱乐消遣为主的土豪们,越来越多地将这里视为捞金之地。天佑的好友王小源陪他去过二十多个城市拜见土豪,这批人的共同特点是,文化程度不高,娱乐渠道匮乏,手中有大额闲置资金,在二三线城市经营实体产业,例如地产、煤矿、火葬厂。


面对这个狂野暴戾的线上世界,土豪们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一人与歪歪鱼,已转型为公会 OW 的两位最著名的土豪,真实身份至今是谜。南京人,三十多岁,从事金融行业,关于一人的公开信息仅限于此,而歪歪鱼即使是在娱加的年会上,也是通过音频与主播们喊话。


多位土豪拒绝接受采访。几经周折,我还是在山东日照见到了“木木”,天佑身后最大的土豪之一。自2015年12月接触 YY 以来,他已消费一千多万,其中近三百万刷给了天佑。


木木今年32岁,山东淄博人,毕业于北京科技大学,左臂刺着纹身,右手戴着70万元的玛瑙戒指。他在日照经营一家100多人的板材加工厂,开会、签字之外,有大把无聊时间需要消磨。打了几年网游后他百无聊赖,朋友鼓动他上 YY玩玩,“比游戏带劲”。


起初他只是抱着消遣的心态。但当一次性刷出一百多万为一位名叫啊卓的女主播抢下周星后,他发现在 YY 上有利可图。“主播能从我这赚钱,我为什么不能招一批主播帮我赚钱?”今年4月,他成立了雅森公会,在日照大学城门口租下整层写字楼作为直播间,招聘了一百多名主播,未来计划扩张到三百名。


新公会想在近千家对手中突围,需要砸重金推广,最有效的方法是求助于大主播。木木的目标便是天佑。土豪成立公会,在 YY 上已有一套清晰熟练的流程:先在大主播直播间狂刷礼物,向主播展示实力,拉近关系,借主播的赞赏恭维提升知名度。时机成熟后,宣布成立公会,带新主播到大主播直播间连麦。


连麦,指的是直播时与另一位主播视频对话。对小主播而言,与大主播连麦是难得的事业发展机遇。连多长时间,讲多少好话,全看大主播心情。越合大主播胃口,连麦时间越长,粉丝量自然上涨。但若是气场不合,几分钟就被赶走也是常事。


利字当先的世界里,连麦常被明码标价。想和天佑连麦,至少先刷十组1314(13140元)。


除了为天佑刷礼物,木木还经常施以线下款待。几万元的手串,天佑随意挑选。木木认为这是物有所值的投资。“想跟他连麦的人太多,花钱都未必能排上队。我想让谁连直接给他发条微信就行,而且对我家主播他全是好话。别人花上几万块钱,表现不好几分钟就下去了,以后他也不会再搭理你,有啥用?”


木木自我评价是一个“踏踏实实想把公会做好”的人,不认同一些土豪的玩法。这类人的思路是资本游戏,疯狂投入提升公会的名气和规模,不断融资,寻找接盘者。木木觉得这是制造泡沫,迟早有破的一天。“到时候,所有人一起不好过”。


事实上,已经有人无力跟进这场水涨船高的赌局。一位2016年初退出的前公会 OW 说:“以前投入几百万就能做得不错,现在砸两千万进去,就跟石子扔湖里一样,一点响动都没。”


在这个江湖义气和现实利益混杂交织的世界里,虚实难辨的事件每天都在发生。一位主播告诉我,他和别人的争斗80%都是双方合伙设计,煽动土豪和游客刷礼物。


主播和土豪联手煽动游客花钱的情况也屡见不鲜——每周上演的土豪帮主播抢周星的战役,不成文的规矩是无论成败,主播都要把钱返给土豪,有时甚至需要倒贴。这笔钱土豪未必收,但主播必须表出姿态,否则会在圈内败了名声,受人厌弃。


总之,“最终被人玩的都是游客。”


有人为了利益假扮敌人,也有人不惜投怀送抱,俗称“千里送”。对于与土豪发生关系,女主播们渐渐总结出一条规律,想要对方持续投入,就要努力推迟现实接触的时间,否则,土豪追逐下一个猎物的时刻就将来临。以至于曾有这样的故事:有土豪为一位女主播刷了200多万元礼物,直至对方退网结婚生子,仍无缘一见。


“YY 水太深。”采访中,这是出现频率最高的一句话。身居其中,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总会由于种种原因遭遇攻讦、欺骗与背叛。


即使是曾一路顺风顺水的天佑,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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挫败


眼下,天佑在 YY 的粉丝量已突破1600万,快手粉丝量也已突破千万, 均位居榜首。不少主播主动向他靠拢,但他对很多人敬而远之。YY 上有种角色叫“八卦主播”,专门谈论大主播的是非,很多战事由其挑起。主播们虽然反感,但都小心翼翼地跟他们维护关系,以防遭受算计。天佑却从不掩饰对这群人的厌恶:“黑人主播们听好了,你来我家,我不会给你画面。我们自己家的事儿,你没资格逼逼。”


在旁观者眼中,如此棱角分明的性格,迟早有一天会令他在一场大战中损失惨重。“他很多时候不是不怕得罪人,而是压根不知道自己得罪过人。”一位支持他的主播言谈中难掩担忧。


但很少有人想到,这一战,会是 YY 史上最激烈的公会内斗。


在IR公会,天佑与“IR 一哥”MC 阿哲并称为 IR 双子星。阿哲曾是一人最为得意的手笔,这位在 China 公会无甚名气的吉林四平主播签约 IR 不到半年便成了“一哥”,一人为此投入了三千多万。 两人一度称兄道弟,相谈甚欢。天佑初到YY时,阿哲曾在与他连麦时赞赏他:“如果天佑有一天成为一哥,我一点也不意外。”


或许,这只是一句台面上的客套话,后来却逐渐向现实演进。天佑的崛起令阿哲感受到威胁,两人渐行渐远。不同于天佑张扬火爆的个性,阿哲以广结人缘而闻名。在旁观者眼中,两人性格迥异,利益相违,“一山难容二虎,哲佑必有一战”,只是时间问题。


战事在2016年春节后全面爆发。天佑在直播时调侃阿哲脸上长了痘痘,“跟我比人气,你就是个弟弟。”哲家军觉得玩笑开过了头,涌到天佑直播间开骂。佑家军随即高喊着“佑家出征,寸草不生”,与对方展开骂战。 


粉丝的情绪很快感染到了主人,本就关系微妙的两人开始在直播间隔空对骂。阿哲方指责天佑初来 YY 时受其恩惠却忘恩负义,天佑则认为阿哲倚老卖老,打压自己。阿哲说:“如果他是外家人,我不给他打废了,我算白玩”。天佑则特地创作一首《绝情逼》,句句暗讽阿哲。  


《绝情逼》

         

随着战局深入,双方战力渐渐拉开差距。曾被天佑冷落斥责的八卦主播们,悉数站在了阿哲一边,鼓动全 YY 的游客攻击天佑。相比于平日里广结人脉的阿哲,一路狂傲的天佑此时不情愿地发现,患难时刻,身边竟没有几个得力的帮手。


战火绵延两个多月,时间之漫长,冲突之激烈,波及范围之广,YY 历史上前所未见。这是一场两败俱伤的战役,多名土豪离天佑而去,直播间人数也从二十万掉到了十万。阿哲更是情绪崩溃,停播半个多月。


然而,也有人借机大发战争财。其他八卦主播都支持阿哲时,一位叫于一的八卦主播旗帜鲜明地站在了天佑一边,两个月间,他受足了口水,也吸足了人气,直播间人数从一两千涨到了三四万。


如今,风波虽已平息,但二人关系并未解冻。不久前,有人出十万元请天佑出席一场活动。“一看名单有那个逼养的在,不去。问给二十万行不行?不行。这不是钱的事。”


此役过后,一致的观感是,天佑比原来谨慎内敛了很多。有人觉得他成熟了,也有人觉得他心事重重,没有以前率性洒脱。“佑哥现在说话做事,都明显收着来,不像以前那么容易信任人了吧,对人总是防着。”哲佑大战后,于一口口声声把天佑唤作大哥:“他这个人就是故作坚强,其实特别难受,心伤透了。”


狂傲自由的性格,曾经成就了天佑,如今却也成了他的困扰。“心累,太累了。你跟我聊天,你也能感受到,我挺向往自由的一个人,没有心眼,也没兴趣成天想那勾心斗角的事。但是别人就是总拿我当目标来干我,你说我怎么办?”


他说,在 YY 一年多,认识了许多人,真正能够信任的只有三四个。“朋友很重要,但是真正的朋友很少。人心真的看不透。”


与此同时,他发现现实中的朋友也在远去。他总结出三类原因:第一种,觉得混得不如你了,高攀不起;第二种,觉得你没啥了不起,嫉妒你;第三种,你好的时候,我不刻意贴着你,你不好了,我再来挺你。“第三种是真朋友,前两种狗鸡巴都不是。”


朋友在变少,纷争却在变多。近来一段时间,他几乎每次直播都要先花十几分钟对各种事件作出回应。这让他疲惫不堪:“现在什么事都得让我表态,我是新闻发言人吗?好累啊,真的好累。我只想做回那个喊麦讲段子、调戏女主播的天佑,那个简简单单的 MC 天佑。”


面对烦心事,他甚至想离开锦州,搬到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因为“在这儿总有人想坏我”。“很多主播,他只有跟人斗才能让别人知道他,不然活不下去。我人气高,所以各种是非都冲我来,没办法。”


偶尔,他也会回忆起在聊聊度过的时光。那是一个不起眼的平台,却也因此少了江湖纷争,做事随心所欲。在那里,他不用提防同行的猜忌,不用照顾粉丝的情绪。“想聊啥就聊啥,想骂谁就骂谁。”


但他终究是回不去了。聊聊能给他自由,却给不了他财富。如今,直播在他眼中,是一份赖以谋生的工作,他努力说服自己用职业的心态面对它。他不断购入豪车和房产,抵御虚拟世界中的不安全感。每晚九点结束直播,他却总在天亮时入睡,中午时苏醒。“脑子里想太多事情,压力太大,那就索性天亮再睡。太多人想算计你,防人之心不可无。”


一个人独处时,他一遍遍地告诫自己,遇事要冷静,当忍则忍,不要误了长远大局。他对未来的计划是,在三十岁前忍受一切是非恩怨,拼命赚到足够多的钱,找一个远离人烟的地方建所大房子,与心爱的女人在一起,无所事事地度过每一天。


但当战事再次被人挑起时,他还是按捺不住好斗的心情。我第二次见到他之前,类似于“MC 天佑干老六真狠!”的标题再一次占据了各大 YY 八卦媒体的头条。


离开锦州的前一天下午,我与他聊起与老六之间的这场战役。谈起那三分钟内刷出的九十多万元,他双手抱在脑后,露出无奈的笑容:“心疼啊,给我整上火了,都吃消炎药了。”


“那你后悔吗?”


他直起身收起笑脸,眉宇间露出杀气:“不后悔,我就这么一性格,谁想来干我,我就干倒谁。”


因为他不愿被人瞧不起。不到两年的 YY 生涯,他一再对着摄像头重复一句话:“你们知道我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吗?我原先想当个狗懒子,可是当不上。所以我告诉自己,一定要成为王,成为龙。”

(感谢《南方周末》记者罗欢欢对本文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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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曾鸣 采访:何瑫 张婉茜 杨丹 单子轩

撰文:何瑫 摄影:贾睿 视觉:梁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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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何瑫的微信公众号「何瑫的写作工坊」(nonfiction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