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九重门》是美国当代著名诗人简·赫斯菲尔德第一部诗学散文集,也是其代表作之一。古今不隔,中外无间,赫斯菲尔德通过对具体诗人、诗作的细读,从诗的创作源泉——心灵开始,讲心流,讲心灵的专注,随后阐释了独创性、翻译、语言策略、口头记忆、写作与生命阈限等八个不同侧面,共同构成通往诗歌殿堂的九重门。
今年夏天,简·赫斯菲尔德与诗人胡桑、张定浩进行了一场对谈。他们从好诗的好是如何成就谈起,接着聊到了诗人观察世界的方式,以及翻译在诗歌中的位置。以下为此次对谈的文字回顾。
作者: [美]简·赫斯菲尔德
出版社: 商务印书馆
出品方: 纸上造物
副标题: 如何进入诗歌的心灵世界
原作名: Nine Gates: Entering the Mind of Poetry
译者: 邓宁立
出版年: 2023-11
胡桑:那我们可以开始了。我就先当一个引言人吧。《诗的九重门》是简·赫斯菲尔德的一本非常重要的诗学论述。可能在座诸位都有读过,原书名Nine Gates:entering the mind of poetry。这本书有非常多新鲜的特征,比如它是一个非常友好的书,我们知道很多诗学论著是高校学科、学术的一种产物或者类似产物,它可能只适合少部分阅读专业人士阅读。但这本不是。我觉得这本书是通向每一个人的,它非常友好,在美国很畅销。昨天我跟简在同济大学聊天,我问起这本书情况。她说在美国非常popular。其实呢我觉得在中国也可以非常popular。第二个新鲜处是它非常的广博,它不是一种只是关于诗歌技巧或者关于诗歌某种情感经验的细致的深入,甚至深入到常人无法接近的那种。它非常的开阔而广博,它是关于整个世界和诗的某种关系。这一点在我读的时候直接打动了我。这本书有一个很开阔的视野。我读很多美国以及一些移民到美国的诗人的随笔或者诗学论著,会觉得他们有时候是一种本土化的写作,他们更关注美国本土诗人的诗歌与他们的诗歌精神。但是这本书呢,我觉得它是全世界的,它面向全世界。它提到很多来自于英语之外的别的语言的国家的诗人,比如它经常提到里尔克、策兰,经常提到波兰的米沃什、辛波斯卡,会经常提到日本、中国的古典诗歌,都非常熟悉。如此开阔的视野在美国很多诗人的诗学著作中,是非常独特的。最后一点,我觉得吸引我的还有一个特点是,这本书它对当代是敏感的。它对当代诗人尤其是当代人的生活是极其敏感的,所以它更新了我们对于欧洲、美洲尤其美国诗歌的一种诗学的认识与印象。比如之前我们读到的布罗茨基的《小于一》(Less than one)或者是希尼的随笔。我们都会觉得那个是一种非常知识分子、非常诗人,而且一种英雄化的书写。他们把诗人当成这个世界的良心、责任,甚至是一个道德的主体,然后去言说诗歌在这个世界中的作用。那个作用当然也很重要。可是,简在这个之外,开拓了一个新的领域,就是关于“诗歌如何敏感的去面对这个世界”。诗人提到专注力,用了“专注”(concentration)这个词,投向这个世界,之后,对当代生活的这种理解就出来了,有种鲜活的当代性的。
简的诗歌非常漂亮,非常好,当然,中文出版了解还不够。所以我们在谈的是一个优秀诗人的诗学论著。简写过两本诗论(另一本为《十扇窗》——编注),她必然有自己的抱负。一个诗人想在诗学著作或者随笔里表达什么,而这个时代的我们又需要一种什么样的诗人写的诗学论著呢,我想听听。
简·赫斯菲尔德(以下简称为“简”):谢谢翻译,谢谢今天在场的两位诗人,谢谢他们的时间以及花在我身上的注意力,谢谢我在中国的出版商。非常荣幸能够来到中国,有幸让中国人读到了我的诗歌。
在美国,我并非一个专业的文学理论家。我是一个创作的诗人,我要做的永远是寻找下一首诗。这是我的期望。但就像很多诗人一样,我也教书。在美国有这样一个体系,大学之外的一些创作者坐到一起,一起读诗,写诗,思考诗歌。这就是所谓的craft lecture——手艺课。当我开始讲课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无法按照多数诗友的那种方式——选择一位诗人,然后谈论其作品,或者选一种诗体,比如挽歌或者某种古体诗,谈论这种诗体的各种变体,但我在写这些文章的时候,像我写诗一样,我要寻找一种我尚且不得而知的答案,这就是这本书里看到这些随笔。
这里面最早的可能都近乎40年之前写的了。我那时候的写作的出发点就是要回答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几乎存在于我所有的文章里面,一直不停地在探索。那便是,我认为什么样的诗才称得上是好诗。在第一篇《诗与专注力》里,我提到的“concentration”,这个词有三到二十三种意思。其中一个意思就是“将事物引至中心”。另一个意思是“聚精会神”,比如我们解一道数学题时候的那种专注。字典里还有第三个意思,就是“增加强度,提高浓度”。我觉得诗歌可以完成这三种事情。它们可以全神贯注,它们寻找体验的核,它们增强体验的强度。通过诗歌的感受,我们的人生体验会更深刻更敏锐。
但“专注”还有一个意思,就是佛教,尤其是中国禅宗所谓的冥想之心,我以为冥想既非数学求解那种集中精神,亦非一朵浮云,而是两者兼而有之。是一种机敏,朝向四面,弥贯八方。如此的冥想专注可变换你与世界的关系,在这样的禅思里,你不会失却你的自我人生,不会失却细微。Shikantaza(しかんたざ,默照禅,日本称“只管打坐”——编注)的日语词,指你的眼睛半开半阖,耳洞大开,你所专注的并非灯烛,并非经文咒语,而是这个世界,偶尔的,自我会消失——在其后一章里我有讲——但你并非总是你自己,在某个地方,某个蒲团上,气流、冷暖、鸟,这些都不会消失,除了某些时候,某一小会儿,但你会在禅中回归它们。禅是一种与世界相连的冥想练习。由此,它也是诗人的一种很好的练习。因为诗同样与这大千世界息息相关。我们正是以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以体验,我们肌肤的冷暖、我们的困倦、我们的幸福来写诗。
所以我在文章中里提出一个问题,那就是好诗的好是如何成就的。在英文里,我提出六个特质,我想在中文里可能会有不同表述。那么英语中我想到的是音乐,如果我们是理论家,可能会说音韵学、修辞学,我不知道——虽然我希望我知道——汉语的修辞学运作,汉语与英语的语法差异太大。我非常关注英语中的修辞运作。其在中文里的运作,对我是一个谜。这六个品质中的前两个,一个音乐,其实我说的是声音;一个修辞,我在书中说的够多了;第三个是意象,如何重新运用意象,这是西方诗歌从中国诗歌这里学来的;第四个是情绪或者情感,这是全人类皆在、皆有的;第五个是故事;最后一个是字典里没有但写作者一直在谈论的语言(voice)。语言不只是语言,语言是感觉,是某种措辞,句子结构,是诗人印于诗上的指纹。所以《诗的九重门》这本书第一章的其余部分里,用了各种各样的例子,有西方传统的,东方传统的,有当代的,有古体的,将所有这些一一作了演示。具体,你们可以看书,我这里就不再细讲了。
胡桑:刚才提到的语言voice,也是我这几年思考的一个东西。所以这本书可能是关于诗人的voice(语言)是如何呈现在诗歌里的,它其实是最高级的,它同时容纳了前面的“修辞”“语调”“故事”“叙事”等。所以这一切容纳进去之后才能成为一个一个声音(vocie)。所以,简的这本书里面会引用很多很多优秀的诗作。很多诗作其实我们都很熟悉,但是在她的引用中,我们会发现这些诗作好像重新焕发了一种光彩,一种生命气息,一种力量。我现在明白了,这种力量就来自那个所谓的"voice",这种内在的声音嘛。一个诗人将通向所有人,通向他者的那个内在的声音提炼传达出来。能把这个"voice"传达出来的诗歌才能叫好的诗歌。
这本书还有个特点,就是它很清晰。就刚才我听赫斯菲尔德说的过程中——你也知道,很多很多作家或者诗人在台上说话是很混沌的,说不清楚——她能够清楚地表达,这说明她是可以把握,真正把握到那个"voice"的。她是跟这个"voice"真正有一种冥想关系一种融合关系的,然后才能清晰地传达出来。所以整本书它其实挺复杂的,很精深,但是它又很清晰。这种清晰是一种生命状态的澄澈。
简:嗯,是的,可以由语言(voice)进入一首诗,语言成就一首好诗。语言其实是六种特质的概括。我们在座的三位都是诗人。如果我的诗翻译为中文,然后跟两位的诗放一起,都不具名,但你们知道,它们的语言是不同的。因为我们各自看世界的方式是不同的,我们言说世界的是不同的。但语言也是继承而来的。语言是一种共同建构。没有人是天生知道何谓诗的。我们的语言来自我们的社区。我们的语言反映我们的时代、我们在这个世界里所处的位置、我们的家庭,以及这世上我们曾沉浸过的那些诗人。
我曾读过波兰的大诗人米沃什的一首诗,我就觉得他在写这首诗的时候应该是读过希腊诗人卡瓦菲斯了,因为我在这首诗里听到了卡瓦菲斯的声音。因为米沃什曾写过很多日记,描述他后来的日子,我就在他的一页日记里获得查证。果然,他说他写那首诗的时候也正在读卡瓦菲斯。因此,即使是大诗人也会借鉴吸收。我希望我能想到一个汉语词汇,不得不用另一个词库。我们是一切的混合炖品。世界赋予我们语言经验,而我们谁都不拥有其中的任何部分,我们谁都不是其唯一的创造者。
张定浩:我觉得今天这个夜晚是特别重要的。这个重要性可能要过一些年才会呈现出来。那就像很多年前,中国和美国之间是通过乒乓球大家互相联系。也许以后某一天,大家会说中国和美国是通过诗歌相互联系。我觉得诗歌比乒乓球更加厉害的在于,乒乓球只能两个人之间互相打,但是诗歌可以一对多。一个诗人的诗可以被无数人同时感受到。
美国诗歌对于中国当代诗歌的重要性是特别显著的。从威廉姆斯到一直以来的那么多一代一代的美国诗人对中国当代诗歌的影响,我觉得这是一个所有用中文、用现代汉语写诗的人都不可绕过的一笔财富。我们和美国的诗人们都面对的是同样的问题。有些问题他们曾经遭遇过,我们也即将会遭遇到,然后同时我们共享相同的精神资源。我读简的这两本诗论集,我有一个最大的体会是,她所谈论的那些诗人都是我所喜欢的,她谈论的那些人就好像我是特别熟悉的人,所以你会毫无隔阂的进入她的诗论。我一直觉得中国当代写作者对世界文学的了解要远远大于其他国家对中文世界的了解,但可能在简这里有一点点例外,因为她对东方也特别地了解。
回到胡桑一开始说的问题,就是如何写诗歌的评论。我理想中的诗歌评论的写作,它一定要能够把古代的诗歌和现在的诗歌打通,能够把中国的和西方的打通,也就是说他可以通过诗歌去打通古今中西之间的隔阂,而不是让他们变成古代文学和世界文学这样子,这样的一个分裂的状况。但这一点,我觉得我自己很难做到。所以我在简的这两本书里面看到了这样的成果。这让我很感动,就是她可以把古今中西完全地打通,告诉我们什么是好的诗歌,而不是说什么是好的古典诗歌,什么是好的西方诗歌。在诗歌面前,就是没有国界,也没有时间的概念。它呈现给我们一个什么是动人诗歌的概念。
这两年遇到喜欢诗歌的(人),我都会推荐简的这两本书。我觉得这两本书作为一个入门,或者说当你会提出“诗歌有什么意义”“诗歌有什么用处”这样问题的人都可以看这两本书。然后关于“我该怎么写诗”“我该如何写出一首好诗”,或者“我如何去辨别一首好诗”的,我觉得也都可以从这两本书入手。我觉得这两本书既是特别好的入门书,即使已经是一个非常优秀的诗人,你依旧可以从中获得更多的一个灵感。
作者: [美]简•赫斯菲尔德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品方: 大学问
副标题: 伟大的诗歌如何改变世界
原作名: Ten Windows: How Great Poems Transform the World
译者: 杨东伟 译 / 王家新 校
出版年: 2022-4
胡桑:我好像每次做活动,我就突然被变成了一个主持人,每次都这样,可能也是我自己主动愿意想要抢话筒,这样可以多说一点。简在这本书里,关于诗歌,关于诗歌和世界诗歌和读者,有一个比喻我很喜欢。她说这是一种恋爱,或者说是一场订婚,就是在订婚的时刻,两个人为什么情感能融合在一起,即需要对双方的家庭、家庭背景,对生活的了解。就是她其实是理解每个国家,每种语言的文学。诗歌是不一样的,它有它自己的语境同时,他们又能打破或者穿越这种家庭,背景,各种条件的隔膜,最终是融合在一起的。这个爱的融合,简所谓的情感与感知的这种共鸣,两个人之间最终在共鸣中形成了一种融合关系。当然,这也是简喜欢东方禅宗的一个原因,禅宗最终让整个世界融合在了一起,不分大小,不分彼此,不分你我。那这是一个爱的隐喻,也是诗的隐喻。所以这里面涉及爱,我们每个人都有。简的这本书的书写是通向每个人的,因为它通向每一个人最根本、最普遍的那种情感经验,而不是某些诗人特殊的、专属于诗人这个群体的一种体验世界的方式,所以这本书它可爱可亲,它是友善的。
但在这样一种融合的体验中,其实诗歌是不能就这样的。这样一种诗歌会成为一种解说的、一种纯粹的、陈述的诗歌,它没有一种依托。而依托诗歌的是什么呢?是这个世界本身或者说作为风景、作为景观、作为一个实实在在存在的一个对象的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得写进来,诗歌才有所依据,它才有根基。那这个世界我们是如何体验它的,在这本书里面简提出一个问题,就是:“诗人如何看见、观看这个世界”?
简: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要说两点:其一,债务总是相互的。伟大的阿根廷小说家也是伟大的诗人博尔赫斯晚年在一首诗里曾表达说因为水是自由流动的,遍布地表,所以我也曾饮过恒河的圣水。美国当代诗歌、波兰诗歌、斯堪的纳维亚诗歌、南美诗歌,也都曾饮过中国诗歌之河的水。其二,我要说的就是我喜欢你之前讲的,你将我对诗歌世界的好奇心归于我的禅宗修行。因为我常常觉得自己就是个荡妇,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说到通过诗歌来观察世界,观察外部世界的方式这个问题。诗歌有种种方式可以将人事、万象、万物,将山河大地纳入意涵里。有些诗是非常直接的描述,有些诗讲的似乎是外在的东西,但用来表达的却是自我的状态,比如小野小町的一首日本古诗,以松之名,描述了一棵松树树棱的感受。但很明显,她描述这棵松树,其实是在以此形式描述自己老去的经历。这是谈论我们与世界的一种关系。另一种关系——美国诗歌中很常见——你看着世上的某样东西,你与之对话,你因它而反思,并若有所思,最后你对之作出回应。所以这是一种内部经验与外部经验之间的对话。第三种关系就比较罕见,就是纯粹描述,没有放入人的关联,就只是纯粹的感知,然而你却感到世界在这番描述之后有所不同,特别好。我刚才所讲的这三种关系,并没有好坏这样一个层级关系。并非是第三种就要比第二种第一种更好,不是这样的。只是在一首诗中,将世界置入其中,寻找意义的不同方式而已。
张定浩:当一个诗人就要这样,或者说他就要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对于所有的事情都是平等的,他可以平等地面对所有的事物,然后温柔地对待笔下的每一个词语,没有哪个词语会高于另外一个词语,所有的词语都是平等的,即使是一个虚词。在中文里面的一个虚词,一个助词,一个介词,类似的这样的词语都是非常重要的。这里只好吐槽一下我们的古代文学有一些解释,经常会把这些助词当做一个无意义的词句。比方说我们看很多《诗经》的注释,《诗经》里面很多的虚词,但是他们都会说这个词没有意义,好像就过去了。所以说我们如何认识中国的古代文学?很多时候其实它需要一种迂回和间接的方式。就像简提到的诗歌的一种态度就是迂回和间接的,我们需要借助一些比方说从美国诗人的眼光重新看待中国的古典文学。否则,我们看到的中国的古典文学就是陈腐的,就是腐朽不堪的,就是被民国那一代的现代白话文运动的倡导者所反对的。那种腐朽的像什么“诗词大会”啊,或者是什么“古诗鉴赏”啊,我们看再多的赏析文章都没有用。我们对李白的距离都没有接近,反而我们通过简刚刚的这种转译的方式,我们会更接近那个很多年前李白的那颗心灵。这也是距离的重要性。
如果我们不能做到对他人平等,如果没有这样的能力,我们就必须从遥远的距离——因为我们知道从远处看一个东西,所有的东西,都差不多,都是同样的小,他们都会变得平等,即使是在假象当中。所以说,如果你没有能力,你就制造出这样的距离。我们借助一个遥远的距离,我们绕地球一圈以后重新看李白,你会看到一种我们过去没有看到的。因为在中文世界里面,唐诗变成了高不可攀的事物。我们就一直只是运用仰视的目光看待他,但是一个诗人,或者一个写作者要学会用平视的目光面对所有的事物,那么只有放到一个遥远的距离。我们才有可能平视他。
胡桑:刚才定浩正好把话题引到了一个新的维度,这个维度我们也想谈一谈,就是翻译。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处在一个翻译之中。翻译,当然我们在语义上以为是,它是一个翻译家的一个职责,译者的职责,但是翻译其实是每个人的事情。因为翻译,这个拉丁文原词就是“搬运”,“迁徙”,就是一个变化。我们每个人都在把一些信息、一些他人的生命的经验,这个世界的一些面貌,我们对这个世界的体验,搬运成我们自己的体验,然后再把它作为一种回报——这也是简特别喜欢的一个概念“回报”——写成诗歌,或者把它表达成一种爱返回给这个世界,返回给你生命中遇到他人,这是一种特别甜美的体验。
其实我最近有点精神危机,我写诗写这么久,其实有点走向瓶颈期了,不像定浩就越写越开阔。我最初写诗年轻气盛,然后有激情,但是我觉得年轻人写诗很容易自恋,就把所有的事物感情尤其是他人的感情都翻译成自我的感情,全表达成是自己,这也对应简在关于观看这一章节里面关于第一种模式的观看的一个定义。第一种模式,她称之为“主观模式”,像刚才我说的,把所有的事物都翻译成自己。第二种,简称之为“反思的模式”,那反思的时候,它其实不再是单方向搬运,它是一种双向搬运,就把你的信息、你的情感搬运到我这里,同时我这里的信息也搬运到你那里,那这是一种相遇,她称之为相遇,这也是我最近几年一直在试图做的。我以为这种相遇的诗歌,我称之为一种具有伦理性的诗歌,人和人之间是可以得到真正的交流的,这个情感是可以最后弥合那些创伤、那些痛苦的。因为我们知道在这个时代,我们交流是很困难,困难在于它的引起的敏感和痛苦。但是这几年我写了这么多的所谓的伦理性诗歌之后,其实更痛苦了。因为我发现这种所谓的双向搬运,或者双向的一种交流、双向成全,最终是有个障碍的。这个障碍就是语言或者交流过程中的表达,它总是有一个晦暗之物无法搬运过去。这个时候两个人之间就相互埋怨或者相互猜忌,相互误解,最后还是形成了一种伤害以及痛苦。
所以我在读这本书——这本书我读了好几遍了,至少三遍——然后每次读到这个第三种模式的时候,我特别理解。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形成自己的写作,就是所谓的客观模式。刚才简也提到了,就是读那个李白的诗歌的时候那个模式,就这样一种模式其实是一种——用简的说法来说——是“言说超越了自身之外的世界的一种方式”,这个世界是很难言说的。因为我们知道一旦言说就要有语言,而语言总是有它的边界,有它的词汇量,有它的语法,有它的传统、技艺。这些东西都是障碍。所以最近我在读一部佛经,它的核心意思就是“离文字”,要超越文字,离开文字才能抵达那个普光明。为什么离文字,是因为我们这个世界总是被一种“象”给折磨着。这个“象”是我们由心而生的,心识升起来的一种表达、一种显现、一种形式吧。但这个形式我们经常执念于它、汲取它,一旦汲取之后,你其实是无法超越它真正抵达他人,这中间就成一个障碍。
所以这里我们回到或者进入到翻译问题。其实在简的关于翻译的讨论中,她已经试图在为我们找到答案。尽管她说关于什么是好的诗歌这个问题其实是没有答案的。但是她关于诗和人生,诗和世界的这个关系里面,她给出了很多答案。这个答案就是翻译。其实是让我们真的可以去理解他人难懂的语言,就是要超越那个所谓的象,那个表达形式。然后这种超越呢,又是有限的。你以为能超越它,其实还是在用语言表达。那语言就是个在翻译中遇到的最大的障碍。但是你又要把一个真正的真理去传达给另一种语言中的读者,好像读起来是没有这个障碍的,这是最难的。
关于翻译,简用了一个比喻,我很喜欢。她说这个在译文中,生命是可以穿越的,就好像在两条河之间穿越,或者说两种语言之间穿越。这种穿越最终形成的是一种融合。在这里面我体会到了就是在一种所谓的自我和他者的相遇过程中形成痛苦,最终的疗愈方式是融合。但这个融合我在自己写诗的过程中,其实现在还蛮难抵达的,就超越了一切人间的具体的事物、具体的自我和具体他者,进入一种真正的融合。这是一种什么状态?这可能不是一种简单的语言训练,它是一种生命训练,它很难。刚才因为定浩提到中国古典诗歌里面有时候有个虚词就很重要,而虚词它不是虚的,它反而是实的,它代表情感、态度,它代表语气,代表生命的一种方式。
简:感觉我自己的作品被两位诗人解读得好深刻。有机会我也想读一下他们的诗,他们的作品。因此,从刚才的话题出发,我们所用的语言在表达不可表达的时候是有边界与局限的,然而,这正是诗歌提炼的特质所在,它能够意在言外。美国牛仔有一句谚语“试图把十磅米装进五磅的口袋里”,这是一句侮辱人的话,但我认为如果把这句话用在诗歌里,是一种很高的评价。把十磅米装进五磅的口袋,这是手掌实现的。这就是为何对作家而言,每个字都很重要。当我们完成诗的初稿,随后会去修改,让它变得更好。我们会审视每一个字。我的标准之一就是让读者在我的诗里获得的关注超过他们投入的关注,让读者投注其中的时间能获得更多的回报。诗的意义并非纸上的墨水,那些碳元素;而是读者对纸页上的墨水或者我们耳畔话语的理解。你是诗句最后的写作者。若没有人写出诗,没有人与诗交谈、对话,诗便不存在。
关于翻译,我还想说的是你(张定浩)关于距离与平等的观点。我喜欢你这个观点。翻译让古诗变成当下的诗。因为翻译用的是我们非常熟悉的语言,所以时间得以变换。古老的语法脱落,诗的体验核心被带入当下。幸运的是,翻译永远不会损坏原作。原作得以留存,永远可以返回。坏的翻译不会有损精彩之处。
张定浩:我谈下读简这两本书的感受,我每次读的时候都觉得读得特别地投入,但是我读完以后你让我去总结它,或者说我告诉别人这本书讲了什么,我好像想不出来。好的诗歌跟好的作品一样,它是吸引我们一再地投身其中,而不是说企图它成为我们的一部分。它永远在我们之外,但它吸引我们一次次地进入它。我觉得简的这两本书虽然是诗论,虽然是随笔,但它同时也是好的诗。我们要如果有效地去谈论一首诗,那我们要让我们自己谈论的文字本身也成为诗,这样才能够达到它的效果。刚刚胡桑说到写诗的瓶颈,他说他遇到了瓶颈,对我来讲每天都是瓶颈,一直在瓶颈当中,我就已经习惯了。就是当我写不出诗来的时候,我就去写文章。所以我后来写了很多不是诗的作品,一些随笔,都是因为写不出诗的瓶颈的产物。但是我在写这些文章的时候,虽然我不是写诗,我其实是抱着写诗的态度去面对这些文章的,我之所以有那个瓶颈可以突破,还是因为我遇到了一个——我跟简拥有同一个——编辑。这也是我的幸运。
胡桑:定浩一个比喻很好,就是去河边喝水,但这个水很难带回。不能把河带回来,所以你必须走向河流。所以这本书你可能每次读都不能真的找到几个金句,然后觉得这个书就读完了,你可能只是在穿越。反正这两本书我是翻来覆去读的,也经常向学生们推荐,因为就是定浩那个感觉,必须不断地穿越,穿行其中。我的感觉是像穿行在一片有着水雾的树林,起着雾的树林,你在里面感觉到了雾,感觉到了树叶的气息,但你并不想把雾带回,也不想把树叶摘下来带回,因为你不想。你要的是在里面穿行的过程中,你真正想要的——用简自己的话来说——就是释放自己,感受世界。在这两本书中真的是可以释放自己的。因为简把我们的整个感官全部打开了,最后她又把所有的感官全部收缩为一种融合的一种体验,这种体验是让人很幸福的。尽管我现在只能体会,不能真正的达到。但我觉得我需要不断的体验。就是这本书里面有句话我非常喜欢的:“正确的语言是正确生活的核心”。读这本书,可以走向那个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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