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毛利
2017年元旦,我打开朋友圈,发现这种熟悉的滋味,就像小时候新年第一天打开电视,全世界各国人民从遥远的地方送来新年祝福。美国,伦敦,西班牙,非洲,身在上海沪郊,边看边吃我爹刚买回来的油条包子,难免像蘸着心里打翻的一盘醋,谁不想游走五湖四海,做个天涯浪子?
2016年,我去了十二个城市,比起朋友圈这些每天都在等飞机住酒店的资深浪子,简直不值一提,略微值得提一提的,是每一次非公务出差的旅行,全面实现说走就走,毫无计划。
这一年的出行,始于香港。旧年岁尾,当时在做一档真人秀节目后期十分辛苦,到年底只得三四天假期,迅速买了去香港的机票,满心都是要血拼的信念,住在铜锣湾一家只有一张床大小的迷你酒店,推门进去,床旁边全是镜子,行李箱甚至没地方打开。所幸楼下走两步就是闹市。第二天一整天,半天买衫半天逛书店。前半天收获无几,总觉得各个品牌和上海价钱差不多。后半天买了不少书,其中有一本,《性是牛油和面包》,记录香港性工作者的生存实况,最开始某中产阶级男士讲述自己嫖娼的经历,说话很有意思,半英半中,说虽然妓女这行是受歧视的,“但你一入房,she is in control.”出于好玩,我把这页贴在朋友圈。
刚买完书,接到老板电话,又有另一个重要项目,当即买好机票,结束香港一日游。结果在回去的路上,一位多年不见的女同学,印象中她很早结婚生子顺利二胎事业成功落户珠三角,发消息说她对那个男人嫖娼的故事很感兴趣,能不能帮她买一本?我说已经离开香港,代购不了。她又说,能把这个男人的口述全部贴给她看吗?
落地南京后,我一边等行李,一边贴给她全部内容,随后,她问我:男人嫖娼这种事,也不算坏吧?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很多事情,在某一个地域,是我这种人无法理解的寻常事。
随后半年,我一直常住在南京,忙另外一个节目,每周五晚上回上海,每周一或周二去虹桥高铁站,南京是一座可爱的城市,这种可爱,是有几分质朴的粗鲁掺杂其中的。在南京地铁上,我经常能听见几个慈眉善目的大妈,随口摞出一堆夹杂男女生殖器的花式脏话,这种奇妙的感觉直到离开南京后,我还经常怀念。
当时我已经在南京形成了自己的小生态圈,一有空就去先锋书店买书,买完去云中食品店买面包,然后一手拎书一手吃面包圈,穿过南大校园。有时在公告栏位置停留,大部分海报都会弥留到变成一张烂纸,只有黑白的讣告,几乎每周更新,老教授,食堂大爷一个接一个出现在这个位置,时间流转毫无知觉,只有死亡像不变的警钟。
四月时,去了趟开封,拍广告。第一天和导演,摄像,化妆师,四个人一起去当地最大的一个景区,刚到门口,几个古装打扮的姑娘在门口检票,头饰歪歪扭扭,衣服七上八落,表情愁眉苦脸,站姿驼背凸肚。刚进去,广告片导演就像心脏中箭般唏嘘:你说我也不用你长多漂亮,一个人怎么能活这么难看呢?
那座新建成的仿古景区,劣质画面一幅接着一幅,刚刚想要穿越到宋朝,一回头武大郎打扮的船工,正打开大屏手机开始看小品集锦。直到一天工作结束,在大街上,我才感受到开封这个古都的古意。整条大街几乎没有网络支付功能,有小店即便贴着支付宝标签,老板也会客气说:这儿网不好,你还是给现金吧。而所有水果小吃,都惊人地便宜,便宜到又有一百块能用很久的错觉。
五月底,因为另一只广告,去了东京。春夏之交,站在东京街头,看着眼前无数个打扮得赏心悦目的女人,三五成群走过,我有种多年前去香港的震裂感。当时在中环,眼见身高一米七几凹凸有致穿时髦套装的港女,铿锵有力从身边走过,只觉得自己像只未开化的猴子。现在去香港已经不再有这种感觉,但东京啊,没有一个女人不画腮红,没有一个女人不带首饰,没有一个女人会忽略鞋包和衣服的首尾搭配效应。在这种地方做女人,完全容不得半点马虎。
某天刚拍完广告,我顶着一脸大浓妆去新宿逛街,踩着高跟鞋走在马路上,忽然发现自己没有了原先素颜时那种隔离感,一下子就融进去了,我就是这个城市的女人。
这座城市的规矩,就是女人,必须要像包扎好的礼物一样,崭现,精致,看上去没有一点马虎。
上半年的紧张气氛,让我迫不及待,订了一张去大理度假的机票。旅行这件事,期待有多高,失望就有多厚。
在大理,只有半夜十二点后的人民路,还依稀呈现出五六年前的清冷模样。什么都变了,从地价物价到人。每天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去朋友店里喝一杯咖啡,就像我在上海从一号线地铁走到武康路的法国餐厅,一边是拥挤不堪的现实,一边是用钱圈起来的一方格调清冷之所。
有天半夜,我在人民路下段的晓院喝完啤酒,醉眼迷离一个人走回客栈时,忽然明白了小镇的意义,那就是终于不用像大城市一样,跋山涉水吃一餐饭,因为自己的辛苦奔波,瞬间拔高友情和美食的价值。
离开大理后,几乎马不停蹄赶赴雅加达,还是旅行。一到东南亚,才知道日子到底可以过得有多慢,路再堵车再多,都融化在印尼人不疾不徐的微笑里,唯一震惊的是,在这个靠近赤道的地方,只要温度一降到三十以下,满大街都是穿着毛衣迫不及待过冬的状态。当时国内朋友圈,24小时处于奥运热火朝天模式,可雅加达人几乎对奥运免疫,酒店附近的小广场,有包着头巾的穆斯林妇女,闲闲点上一根烟,我吃着雪糕,还是难掩心中的焦虑,忙碌的工作一停下来,有点发愁该怎么继续赚钱。
回国后,开始写一部十万字的小说,途中去了趟北京,刚落地,就被满眼深沉的雾霾吓到失声。跟北京一个朋友聊起来,他很平稳地搭茬:有吗?还好吧,我从办公室还能看见对面的楼呢。
被雾霾包裹的北京,有一天我不得不在酒店呆了整整24小时,离开的时候简直有种侥幸,人生还短,还想多活几年。
九月末,临近国庆时,小说写完,为庆祝自己终于做了一件事,买了张票去纽约。三十一岁第一次去美国,刚出机场就坐了一班错误的公交车,整班车的美国人替我可惜扔进去的两美刀。
在纽约停留的三周,是我一生中跟艺术最接近的三周,几乎每天都在看不同的展览。这个超级大都市没给我纸醉金迷,相反,日子越久越感觉赚钱买车买房打扮自己是何其简陋的人生。回来后我买了一系列印象派画家的著作,莫奈,塞尚,马奈,梵高,高更,我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更多更美好的艺术。
结果回家还没一个月,这种体验就慢慢消失了,美好的人生,艺术,像一场幻梦,梦中醒来,再次站在最丑陋的现实上,不知道为什么,在上海我只想赚钱,赚笔大的,买个房子,买个大房子。在这座城市,这似乎是获得尊重的最佳方式。
那些美好的理想陡然像被火烧过的野草,只剩下一片难看的灰烬。
在这一年的最后一个月,我又去了两个国内城市,成都,厦门,一次出差,正好是成都雾霾严重的时候,在车上接过工作人员递的口罩,直觉不可思议,在这种满大街红糖锅盔,跷脚牛肉,皮肚面的地方,戴口罩几乎像一种亵渎。
去厦门是去年最后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24号这天,我本着今天也是平常的一天这种心情,想要平常度过时,家里小朋友忽然开口:今天是圣诞夜噢。
于是打开手机,买了两张下午起飞的机票,满足一个贝壳狂热爱好者的心愿,找一个沙滩,去挖贝壳。
除了以上十个城市,再加上为录节目匆匆去住过一晚的长沙,专门为了诚品书店去的苏州,这一年,一共去了十二个城市。
到年底时,才发现,所谓说走就走的旅行,其实花费并不多,远远没有在家苦闷度日随手乱花得多。人在异乡,只想拼命吸收这个地方的与众不同,像一开始交一个男朋友,穷和富还来不及介意,只想多看看这个人到底哪里与众不同。
只要一点点特别,就很值得雀跃。在厦门我吃到一只芋子包,恍然大悟食物与食物之间用的心思,天差地别。但一到第三第四第五天,品尝到当地人的焦虑,即便是在大理这种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全国人民的焦虑几乎都是一致的。
到底该怎么样多赚点钱?
有意思的是,这一年最后一天,我打开保罗.奥斯特写的自传《穷途,墨路》,正好看到五十年前他一模一样的焦虑。
“时值一九七七年底,我只觉身陷囹圄,绝望地寻找解决办法。我终己一生避开钱的问题,现在可好,突然之间,除了钱我不能想别的了。我梦想奇迹发生,能让乾坤颠倒,能让乐透彩的百万奖金从天而降,能让最大胆的暴发户计划得逞。”
“我花了太多时间去赢取自由,却没花足够的力气去挣钱,结果便是,如今我已两头落空。”
新的一年,如果说除了挣钱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愿望,我想最大的心愿就是,再去纽约这样的城市,呆久一点,多发现发现,人生除了赚钱这种简陋的梦想外,滋味更深更美妙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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