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我的侄子
当天下午,我就要做手术。
医生没到,我先走进了手术室。
手术室门口挂着半块白布,上面有三个红字——手术室。有一扇向西的窗户,太阳透过木制的“栏杆子”射进来。一张蒙着白布的床,一张桌子,桌子上有几个铝皮饭盒,放着刀剪药棉之类的东西。
扫视全屋,再没看到什么与其他房间不同的地方。看完墙上看地下,墙角有一个放电池的纸盒子,盒子没盖盖,里头放着一团肉,再一看,那分明是一个没成型的小孩!小孩大概五寸长,手脚都有了,脸上嘴有了,该长鼻子和眼睛的地方只有一点肉泡泡,就像播下的豆子正要发芽拱土。
尉医生走了进来,说那是刚打下的一个小孩,大概四个月。
尉医生叫来一个护士做帮手,让我躺床上,给嘴唇上打了一针麻醉,又往我脸上蒙了一块有洞的白布,就开始通过洞口在嘴唇上做手术。
从来没有打过麻醉,又担心痛,很害怕,但想到这是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心底里又像有一个柱子长起来,我扶着这假想的柱子,很快稳定了心神。
医生用刀切开血管瘤时,嘴唇已经变成了一块木头,感觉不到丝毫的疼。那地方离耳朵不远,能够清晰听到刀子的切割声。
护士摁着我的嘴和白布,方便尉医生切割缝针。她一只手紧紧摁住的是恰是鼻孔,出不来气,我只好拼命吹气,提醒她挪一下手,她以为我要乱动,摁得更狠。
手术不多大会就做完了,我被扶到病房休息。屋里有三张床,西侧一张已经躺了个老太太,我躺了中间一张,东边一张空着。
入夜,病房里电线上吊着一个25瓦的电灯。没有任何分心的东西,麻醉也醒了,嘴唇很痛。我不能吃饭,打了一针葡萄糖。母亲小心安慰我。
熬过了第一晚,第二天我就可以起床了,只是精神恍惚,两条腿拌蒜。
勉强到卫生所外上了一趟厕所,见粪坑里丢着几个死孩子,都是比老鼠大不多少的,吓得没完事又回来了。
下午,卫生所一针骚动,人们往手术室抬进去了一个人。手术室也没关门,我往里头看了看,在昨天我躺过的那床上,有个女人在哼哼,肚子已经被拉开,很厚的黄油和肠子一起翻到了肚皮外。
我不敢看了,回到病房。不大一阵,病房里抬进来那胖胖女人,还有一个刚生下来的胖小子,重达八斤,就是这八斤肉,在她娘肚子里闹腾了一天,把她娘没给折腾死,用板车拉到这里,让尉医生动刀子给取了出来。
有了这娘儿俩,病房里就热闹多了,小家伙晚上不停哭闹,我也无心想疼了。
麻烦的是,我浮肿越来越厉害,没有任何补品,早上喝稀饭,中午和晚上是一碗米饭,加半碗煮豇豆。
哥哥们在占河水库工地,只有母亲陪着我。父亲来看过我两次,有一次借到了一斤肉票,又借到了7角4分钱,他淌过土门河,到水口桥合作社买回了一斤肉。
这一斤肉本是不大的一块,一头是骨头,一头是肥肉,肥肉被母亲割下来熬油,剩下中间一块半瘦半肥的煮熟了,盛在一个小饭碗里,母亲让我吃下去。
那年头,一个人一年只有一斤肉票,所谓吃肉,都是过年时在一堆面条或者菜里,有那么几片肥肉。
面对这半碗纯肉,觉得吃下它是罪过。让母亲吃,她坚决不吃,一定要看着我把它吃光。这半碗肉就是我在生死线上转了一圈得到的唯一补品。
一周后,我出院了。
过几天,尉医生步行15里,翻过几座山,到我家做过回访,开了些利尿消炎的药,让我消肿。尉医生永远白白净净,脸上永远用祥和的微笑,走到我家黑屋子,屋子马上就亮了许多。
过了两年,我上高中了,有一天突然无意间听同学说尉医生死了,死的很惨!这同学是尉医生的同村。
1974年,英山遍地都是学大寨的工程,有河的改河,无河的挖山。挖山是要把树都挖掉,改成像大寨虎头山那样的梯地。梯地上没有土,只好再挖深沟,往里填从山下挑来的熟土。
1975年冬天,一个寒风凛冽的晚上,西庄畈卫生所匆匆跑来一个人,说在他们夜战挖山的工地上出现塌方,有人埋在了土里,要赶快抢救。尉医生抄起急救箱,就和来人跑向十里外的工地。
工地上,沟豁纵横,在跳过一个深沟时,尉医生不幸踩空,跌进了深沟里!
尉医生当时就不能动弹,他自己用手摸了摸,告诉同行的人,腰椎断了,走不动了。同行的人赶快叫来人,把尉医生连夜送到了杨柳医院。
我不知道在医院的细节,尉医生后来没有得到很好治疗,腰部都溃烂了,24岁那年的春天,他撒手西去,留下了年轻的妻子和刚一岁的女儿。
苍天为什么要带走尉医生?他是那样和善热心,永远朝气蓬勃,难道是上天缺少这样一位医生?
听完同学的讲述,眼泪夺眶而出,找到校后一个没有人的角落,在那里哭了一节课的时间。
40年去过去了,在写这些文字时,我还能清晰看到尉医生的笑,还是那样年轻,还是那样无畏。在那荒山野岭里,那微笑是照亮很多无助穷人的太阳和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