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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懂穷人

识局  · 公众号  · 社会  · 2017-04-22 10:26

正文


文/杜昌华

(识局微信公共账号zhijuzk)




作者简介:


杜昌华,湖北英山人,中央电台资深记者。采访过汪辜会晤等重大历史事件采访,专访过习近平总书记等众多中国领导人。


长期担任央视《经济半小时》等多个节目测评专家、策划专家、评论员,参与创办《第一时间》等节目。


独著和主编的著作有《老杜有话说》《中国电视专业频道发展研究》《财经风暴眼》《央视财经密码》,撰写有1500万字的节目测评报告。


本文经作者授权刊发于识局。




全家福加几位亲戚,大概拍摄于1982年。中排左一母亲,左二父亲;后排左一四哥,左二是我,左三大嫂和小侄女,左四大哥,左五二哥,左六三哥。


一、穷困是蚕食生命的癌细胞


我家穷得没有祖坟。


祖上三代都是要饭的,祖父母死在要饭的路上,没有留下坟地。


每当春节清明,山洼里到处响起祭祖的鞭炮声,弟兄们总是充满惆怅和失落:我们是没有根的孩子。

 

我是资深穷人。几代穷人的基因深入骨髓,我自己的青少年时代完全在饥寒交迫中度过,我现在还有一帮穷得衣食不保的亲人和亲戚。

 

我要为穷人说话。

 

穷人和富人之间不仅是财富多寡的区别,穷人和富人活在不同的世界里,他们是两种不同的人类。他们占有的社会资源不同,拥有的能力不同,价值观不同,生活方式不同,思维方式不同,话语方式不同。


贫穷是吞噬生命的癌细胞。

 

没有人愿意当穷人,穷困总是一种迫不得已的选择。


为什么很多穷人不能脱贫?因为他们不了解为什么穷;为什么很多扶贫措施效果不是很如意?那些想帮助穷人的人也不见得懂得这种社会癌症的致病机制。

 

懂得穷人很重要。我一直在用穷人的视角看世界。

 

穷人的视角不是要沉湎痛苦,不是要哭穷,不是要倒自己的志气,穷人的视角是在乱花渐欲迷人眼的人生乱象中抓住谋生存这个最根本的任务,是要把提升自己能力当作人生规划的基础,是要知晓获得财富的基本常识而远离那些试图以穷人为猎物的忽悠。穷人的视角是一种对生命的尊重,穷人的视角是对自强不息精神的致敬。


穷不是你的错,穷而不努力,让自己不能远离贫穷,那才是浪费生命。


1978盖的土砖房




 二、我家的“穷窝”

 

蜗牛有了一个壳,才有安放生命的空间,穷人也得有一个起码的“窝”。

 

从我出生到我8岁,我家住在一个“细屋”里。那是村里的两间牛棚,长约十米,宽两米多,进门都要低头,高个子的伸手够得着房梁。我有个表哥长得高大,他喜欢把我举得高高的,有一次他把我举起来,“咚”地一下,我的头重重撞在房梁上。


房子东头是土灶和水缸,中间是矮饭桌,西头两张床,全家七口就睡在那里。

 

这已经是我们家住过的最好的房子了。父亲说他一生搬过15次“家”。他借住过看藕湖的湖棚,在杜家祠堂栖过身,父亲的所谓搬家是几个要饭的从一个躲避风雨的地方让人赶到另外一个穷窝里而已,他们根本没有自己的家。

 

上大学时看过《李顺大造屋》,我哭了。房子是李顺大的命。作者懂农民。

 

房子几乎是农民的全部家产,很多东西跟它捆绑在一起,比如说孩子将来能不能找到媳妇。

 

哥哥们就找不到媳妇,一直到现在,这和当时没房子很有关系。睡觉的地方都没有,谁跟你?

 

1978年,我上高中,三个光棍哥哥发誓要盖几间土砖房,他们申请了一块山坡宅基地,自己买来硝酸铵化肥,加上硫磺锯末炒成炸药,炸出一片平地,盖了三件土砖房。

 

幸亏有这几间房,二哥娶了一个媳妇。还有两个光棍弟弟,都四、五十岁了,继子眼看也一天天长大,这几件土坯房无法再娶进新的媳妇。

 

二哥临去世前,最大的愿望是为孩子们造一个房子。他把我寄回治病的钱,全都用于造房子。

 

2005年9月9日,夕阳西下,二哥在躺椅上指挥大家搭好最后一个台阶,房子终于落成了,当晚他就闭上了眼睛,时年50岁。他把人生最后的一点精力都用在了这个房子上。

 

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刻,家里人问他是打急救针还是不打,他用残存的一丝力气说不打,钱要留着还债。

 

葬礼上,我趴在二哥的棺材上哭晕过几次,醒来时,趴在棺材上写了一篇悼词,纸上全是泪。

 

我的老师光炳细叔替我念悼词,哽咽得念不下去。

 

2013年回家参加侄女的婚礼,晚上很难睡着,我总能看到二哥那焦虑的表情,总觉得他在房子里到处走。




三、12岁,我翻越崇山峻岭买粮食

 

70年代,农业学大寨、极左和饥饿同时达到顶点。县里同时开出几个水库和改河道的大工程,老弱妇孺留家种田,加剧了粮荒。

 

翻过大别山,到临近的安徽几个县要饭或者买粮,是避免饿死的唯一方法。那边没有这边左,还能吃饱饭。

 

1975年,我虚岁12岁。四月,烂红薯早已吃完,现发到手的口粮每人每月只有8斤稻子。父亲不知道从哪里借来8块钱,叫我翻过大别山,到安徽霍山去买粮食。

 

一天清晨,天刚麻麻亮,我扛起扁担,将两个装化肥的塑料袋子绑在扁担头上,和张窑匠出发了。张窑匠偷偷到安徽去做瓦挣钱,为这事挨过很多斗。

 

过河就是公路,公路从县城往北,一直通往英山北界的红花,翻过红花就是霍山。红花离我家80里,公共汽车可以到,车票是8毛钱。我们舍不得花钱,只能走。

 

第一站是60里外的草盘地,找到在那里修电站的大哥,歇一晚。第二天上午到红花,下午到霍山太平畈,全程120里。太阳还有几丈高时,我们到了一个只能看到一户人家的山沟,窑匠说到了。

 

窑匠把我交给这家夫妇,说要找一个徒弟,看看哪里能买粮食。

 

我在这家门口转了转,在他家屋后看到一个夹在板凳上的大棺材,吓得赶快进屋。

 

晚上,这对夫妇给我做了一碗米饭。半年来我都在吃烂红薯,偶尔能喝到一碗大米稀饭,米饭的味道已经很久远、很陌生了。

 

两口子点起一盏油灯,给我盛上米饭,还有一碗青菜。


看着这碗冒尖的米饭,那样白,那样香,香气从嘴里钻进去,走遍全身,有一种催麻的作用。我全身都在微微颤抖,身子好像在一寸寸发软。没有力气拿起筷子,看着米饭两眼发呆。

 

我又想,窑匠还没回,买不到粮食怎么办?

 

心底里漾起一种悲凉和恐惧,传遍全身,身子抖得更厉害,手在桌子上,根本抬不起来。豆大的灯火在灯盏里摇曳,整个屋子忽明忽暗,墙上有大团黑影在晃,好像有很多人在走动。眼泪在眼眶里转,终于越过眼眶,顺着鼻子流到嘴上。

 

我抽噎了几下,突然放声大哭,人瘫倒在板凳上。

 

主人两口子听到动静赶快跑过来,拍我的后背和胸脯,我只是哭,全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们慌了,连连说这可怎么办,来了个小客人,不吃饭,只会哭,又找不到医生,怎么办哪?

 

看他们那么着急,我强忍住哭声,但全身仍在不断抽搐。两口子见我不再大哭,劝我吃饭,我嗓子全是硬的,也没了饿的感觉,还是一口没吃。见我平服了很多,他们卸下一块门板,找来一床被,叫我睡下。

 

这一躺下,才知道像被人捆着痛打了一天一样全身酸痛,我12岁了,从来没走过这么远的山路。


大别山深处的家乡景色

 

第二天一大早,张窑匠扛回了一袋稻子。

 

吃过早饭,别过那家人和窑匠,独自上路。我要再走120里,把这救命粮挑回去!

 

山路很窄,两边是荆棘和灌木,扁担无法横在双肩上,只能单肩挑起,让两袋子东西和人在一条直线上。山路陡峭,我个子矮小,即使让扁担前高后低,前面的袋子仍然拖在地上。竹子扁担十分光滑,扁担倾斜角度过大,在肩膀上根本摁不住,前面的袋子直往身上撞。

 

一步一步往前挪吧。用得最多的左肩很快磨破了皮,我把破褂子脱下来,作了垫肩。赤裸的上升,很快被茅草和荆棘拉出一道道血口。

 

来时跟着窑匠,现在一个人走,每走一段就得想想路对不对,只有见到路边有眼熟的歪脖树和怪形怪状的石头,才敢相信自己走对了路。

 

昨天来时脚上起了两个血泡,现在破了,薄薄的鞋底挡不住石头子咯,硌一下伤口像被钉子戳一下。

 

一步一挪,终于看见红花公路了!心里高兴,脚底踩空,跌下一处土坡。赶忙翻身看两袋子粮食,万幸,袋子还没破!

 

爬了起来,右脚疼得钻心,踝骨上方一寸的地方撞在了一块石头上,破了一个半寸长的口子,往外流血。在破褂子上撕下一条衣服边,绑了绑,系好扁担,继续和两袋粮食一起往前挪。

 

终于,太阳下山前,走完了40里山道和公路,到了大哥的工地。

 

第二天早上,大哥把我和粮食带到公路边,拦了一辆工地到县城拉水泥的货车,让司机捎我到我家河对岸公路上。

 

下车时我又傻了!不知是上游下大雨还是水库放水,河水比出发时涨了一倍还多!

 

水深齐腰,两个袋子被水流冲击,根本就不受控制。我紧紧抓住扁担,不敢稍稍松手,只要一松手,两袋救命粮食就不知道要漂哪去了。

 

河水越来越深,都到胸口了,我和两个米袋子都在水面上漂着。我不会水,那种失重的感觉让人恐惧。扯着两袋子粮食,拼命往河东走,很多时候脚根本踩不到河床,只能像鸭子划水一样往前划。好在河西岸施家湖的杀水坝把水流杀向河东,只要不沉到水底,肯定能够冲到对岸。

 

终于,我扯到了河东岸一根伸到水里的柳树枝,我和我的粮食总算被水流冲到了河东岸。回头一看,我大概斜漂了两里路!

 

32年过去,每当回头看到右腿上那个酒盅口大的伤疤,我就能回想起那次买粮的每一个细节。小腿的伤口,因为得不到消毒治疗,一直溃烂到第二年,都能见到骨头。后来是借钱到杨柳医院打了几针青霉素,才慢慢愈合。


买粮时跨过的东河,这是枯水季节的景象




四、我逃过了死神的魔爪


1974年3月,再过两个月我11岁。下嘴唇右边,鼓起一个小肉包,像粉刺,不痛不痒。“粉刺”渐渐长大,有半粒米大。这“粉刺”一碰就出血,而且流血不止。

 

四月,村里来了两个武汉的下乡医生。我麻着胆子,让他们看“粉刺”,一个女的掰开嘴唇瞧了瞧说:“是血管瘤,直通血管,要用激光烙。”

 

我很害怕。告诉家里人,没有一个人上心,生活中有那么多烦心事,没人有心事管这个,有心也关不了,怎么可能去武汉治病?大家都没去过武汉。

 

 “粉刺”到半粒米那么大就不再长了,出血越来越频繁,时间也越来越长,好在每次用手指压着,最终都还能止住。

 

日子每天在放牛打柴上学中度过。那时上学是学工学农,开山种茶劈山填湖,比在家里还累。每天晚上,放倒在稻草铺上,立即像死狗一样只有鼾声没有了知觉。

 

五月是抢种早稻和抢收小麦的“双抢”季节,每天十多个小时高强度的劳动,人只要一沾床铺,立即进入黑甜乡,与其说睡着了,还不如说是死去,第二天天刚亮,大人需要连喊带推,才能把这些“死人”唤醒。

 

一天早上,天麻麻亮,我自己醒了过来,想翻身坐起,却头沉得像被石磨压住,怎么也起不来了。用手撑住竹垫子,却满手摸到一种黏黏的东西!赶紧叫母亲点亮油灯,鬼火一样的油灯亮起,母亲尖叫一声,油灯差点掉到地上!

 

我借助微弱的灯光看了看,见自己上半身躺在血泊之中,竹垫子上都是血,这些血已经半干,黏黏糊糊的,像熟透了的苦瓜瓤子。

 

这些血都是从那“粉刺”里流出来的!血现在已经不流了,也许血已经放干了。父亲赶紧起床,背起我前往杨柳医院。我全身软得像面条,紧紧黏贴在父亲瘦得没一点肉的后背上。


父亲母亲和侄女


到杨柳医院,父亲把我放在一个长条椅子上,求一位S医生救命。

 

“你这伢儿血管瘤破裂!要到武汉用激光烙,我们治不了!”S医生坚决地说。

 

“你们好歹试试?我是一个老共产党员,我向你们保证,治死了算我的!算我的!你们放心治,好不好?我不认字,你们写上,我按手印,好不好?”父亲哀求。我第一次听到人把我和“死”连在一起,就像有人往自己身上灌冰水,冷的直抖索。

 

“你说得轻巧!我们治不了!我们负不起这个责!你到别的的地方想办法吧!哪里也治不了!”医生冷冷地坚决地回绝。

 

父亲没再说什么,把我又背在了背上,我感到他的身子在一下一下抽动。

 

走出医院,父亲在路口犹豫了一阵,好像要决定往哪里去。他说,我们到西庄畈管理区卫生所试试吧。

 

翻山过河,15里路,终于到了西庄畈卫生所。

卫生所坐落在一个面向土门河的小山上,有一整排大概十来间土坯房。父亲背我进了其中一间诊室,进来了一位男医生。

 

这医生二十二、三岁的样子,中等身高,国字脸,脸皮白净,不像乡下人。更不像农民的是,他非常和善,甚至满脸喜气。他仔细看了我的嘴唇,说我恐怕已经感染,身上已经有浮肿,他愿意动手术试试,看能不能把流血的缺口缝起来!

 

父亲很感激,问医生叫什么,他说叫“尉(yu)应年”。父亲讲了在杨柳医院的遭遇,尉医生皱了皱眉,说那医生是他师傅。


父亲和我的侄子


当天下午,我就要做手术。


医生没到,我先走进了手术室。

 

手术室门口挂着半块白布,上面有三个红字——手术室。有一扇向西的窗户,太阳透过木制的“栏杆子”射进来。一张蒙着白布的床,一张桌子,桌子上有几个铝皮饭盒,放着刀剪药棉之类的东西。

 

扫视全屋,再没看到什么与其他房间不同的地方。看完墙上看地下,墙角有一个放电池的纸盒子,盒子没盖盖,里头放着一团肉,再一看,那分明是一个没成型的小孩!小孩大概五寸长,手脚都有了,脸上嘴有了,该长鼻子和眼睛的地方只有一点肉泡泡,就像播下的豆子正要发芽拱土。

 

尉医生走了进来,说那是刚打下的一个小孩,大概四个月。 

 

尉医生叫来一个护士做帮手,让我躺床上,给嘴唇上打了一针麻醉,又往我脸上蒙了一块有洞的白布,就开始通过洞口在嘴唇上做手术。

 

从来没有打过麻醉,又担心痛,很害怕,但想到这是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心底里又像有一个柱子长起来,我扶着这假想的柱子,很快稳定了心神。

 

医生用刀切开血管瘤时,嘴唇已经变成了一块木头,感觉不到丝毫的疼。那地方离耳朵不远,能够清晰听到刀子的切割声。

 

护士摁着我的嘴和白布,方便尉医生切割缝针。她一只手紧紧摁住的是恰是鼻孔,出不来气,我只好拼命吹气,提醒她挪一下手,她以为我要乱动,摁得更狠。

 

手术不多大会就做完了,我被扶到病房休息。屋里有三张床,西侧一张已经躺了个老太太,我躺了中间一张,东边一张空着。

 

入夜,病房里电线上吊着一个25瓦的电灯。没有任何分心的东西,麻醉也醒了,嘴唇很痛。我不能吃饭,打了一针葡萄糖。母亲小心安慰我。

 

熬过了第一晚,第二天我就可以起床了,只是精神恍惚,两条腿拌蒜。

 

勉强到卫生所外上了一趟厕所,见粪坑里丢着几个死孩子,都是比老鼠大不多少的,吓得没完事又回来了。

 

下午,卫生所一针骚动,人们往手术室抬进去了一个人。手术室也没关门,我往里头看了看,在昨天我躺过的那床上,有个女人在哼哼,肚子已经被拉开,很厚的黄油和肠子一起翻到了肚皮外。

 

我不敢看了,回到病房。不大一阵,病房里抬进来那胖胖女人,还有一个刚生下来的胖小子,重达八斤,就是这八斤肉,在她娘肚子里闹腾了一天,把她娘没给折腾死,用板车拉到这里,让尉医生动刀子给取了出来。

 

有了这娘儿俩,病房里就热闹多了,小家伙晚上不停哭闹,我也无心想疼了。


麻烦的是,我浮肿越来越厉害,没有任何补品,早上喝稀饭,中午和晚上是一碗米饭,加半碗煮豇豆。

 

哥哥们在占河水库工地,只有母亲陪着我。父亲来看过我两次,有一次借到了一斤肉票,又借到了7角4分钱,他淌过土门河,到水口桥合作社买回了一斤肉。

 

这一斤肉本是不大的一块,一头是骨头,一头是肥肉,肥肉被母亲割下来熬油,剩下中间一块半瘦半肥的煮熟了,盛在一个小饭碗里,母亲让我吃下去。

 

那年头,一个人一年只有一斤肉票,所谓吃肉,都是过年时在一堆面条或者菜里,有那么几片肥肉。

 

面对这半碗纯肉,觉得吃下它是罪过。让母亲吃,她坚决不吃,一定要看着我把它吃光。这半碗肉就是我在生死线上转了一圈得到的唯一补品。

 

一周后,我出院了。

 

过几天,尉医生步行15里,翻过几座山,到我家做过回访,开了些利尿消炎的药,让我消肿。尉医生永远白白净净,脸上永远用祥和的微笑,走到我家黑屋子,屋子马上就亮了许多。

 

过了两年,我上高中了,有一天突然无意间听同学说尉医生死了,死的很惨!这同学是尉医生的同村。

 

1974年,英山遍地都是学大寨的工程,有河的改河,无河的挖山。挖山是要把树都挖掉,改成像大寨虎头山那样的梯地。梯地上没有土,只好再挖深沟,往里填从山下挑来的熟土。

 

1975年冬天,一个寒风凛冽的晚上,西庄畈卫生所匆匆跑来一个人,说在他们夜战挖山的工地上出现塌方,有人埋在了土里,要赶快抢救。尉医生抄起急救箱,就和来人跑向十里外的工地。

 

工地上,沟豁纵横,在跳过一个深沟时,尉医生不幸踩空,跌进了深沟里!

 

尉医生当时就不能动弹,他自己用手摸了摸,告诉同行的人,腰椎断了,走不动了。同行的人赶快叫来人,把尉医生连夜送到了杨柳医院。

 

我不知道在医院的细节,尉医生后来没有得到很好治疗,腰部都溃烂了,24岁那年的春天,他撒手西去,留下了年轻的妻子和刚一岁的女儿。

 

苍天为什么要带走尉医生?他是那样和善热心,永远朝气蓬勃,难道是上天缺少这样一位医生?

 

听完同学的讲述,眼泪夺眶而出,找到校后一个没有人的角落,在那里哭了一节课的时间。

 

40年去过去了,在写这些文字时,我还能清晰看到尉医生的笑,还是那样年轻,还是那样无畏。在那荒山野岭里,那微笑是照亮很多无助穷人的太阳和月亮。




五、人命的价格:几斤稻子


也是1974年春天,一个深夜,村对面山上突然有人喊叫起来,把我们从睡梦中惊醒。听声音,是邻近的第六生产队(我们是五队)粮食保管室抓了一个贼,贼是本村人黄某。

 

天刚亮,对面山上再次发喊,黄某在家门前吊死了!

 

很快,事情的原委就清楚了。黄某拿了一根打通了小竹棍和一个小布袋,半夜来到村保管室屋后沟,用小棍在砖墙捅开一个缝,让里面堆放的稻子流出来,才接了几斤,被值夜的发现了。

 

黄某是一个地主的遗腹子,父亲死于土改时,算起来死时应当二十二三岁。姐姐嫁人后,他就和母亲相依为命。他很斯文、胆小,平时很少说话,我印象很深的是,他的耳后有邮票大一块头发是白色的。出事那几年,他母亲常常作为地主婆挨斗。偷粮食的时候,母亲生病,家里又没有吃食。

 

很快,山沟里宁静如常。除了他姐姐,我相信,很少有人还想得起来,村里曾经有个这样一位俊秀斯文的青年。

 

那年月,人命如草。我见过众多横死的村邻。一位婶娘因为和家人吵架和农药死了,我去为她送葬,满屋农药味。王表叔有两个女儿一个呆傻儿子,女儿出嫁后,也突然喝农药死了。不几年,他那儿子也死了。我有个徐姓的同学,二十来岁也上吊死了。

 

上高中前,我几乎参加过村里所有死去的人的葬礼。父亲是生产队长,村里每次死人,他都要主持葬礼并抬棺,我每次总要跟随看热闹。到现在,我还记得村前村后山坳里那些逝者长眠的位置。他们有好几位是横死的年轻人,包括在修河道时被电打死的黄继国,公家补助了他寡母20元钱。还有几处坟茔埋葬的是发大水时冲下来的苦命人,父亲带人用草席将他们包裹了,埋在我们村的山上。




六、母亲,我的太阳


物质匮乏有时并不可怕,更可怕的是它侵蚀还没成熟的心智,用屈辱和绝望给你永久的创伤,让它溃烂。

 

深陷冰窟而没有冻死,那一定是你找到了足以对抗寒冷的热源,我有足够的能量源,比如母亲。

 

也是1974年,无钱无粮。二哥脑子灵活,发现粮管所收粮和领钱不在同一地方,有冒领的可能。他仿冒了一张几元钱的卖粮收据,叫三哥去冒领卖粮款,我11岁,跟随三哥望风。

 

我们的计谋第一眼就被人识破。粮管所给派出所打去电话,来了两个人抓走了三哥,我全身筛糠,尾随其后。三哥抓进派出所后,我一直蜷缩在派出所外不远处。

 

派出所又给村里打了电话,这是我们最害怕的。父亲说话硬得炸响,这样的消息传回去,我们的皮肉还能保全吗?

 

下午三哥放了出来。兄弟俩一路回家,一路无语,我全身筛糠。走到离家一里多路的地方,看到一个小脚老太太摇摇晃晃地向我们移动,那是母亲!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顿怒骂和皮肉之苦在所难免!

 

距离在一步一步缩短,心跳在一下一下加速,等到面对母亲,出人意料,她的面孔上却是微笑!“你们干的好事,能干呀!”然后再无二话,默默领我们回家吃饭。

 

四十年过去,母亲的表情还像面前的油画一样清晰,甚至每一道皱纹的走向。母亲面色发红,明显气怒,但用僵硬的笑容盖住气和急。

 

这件事后不久,有一天母亲突然拿了一个破布袋子,说要和毛正英细奶出远门。

 

我很奇怪,她这小脚能到那里去呢?到哪也不能不带着我这个小尾巴呀?

 

三天后的黄昏,母亲回来了,袋子里是几块干的苦地瓜片,原来母亲和毛奶奶到安徽太湖要饭去了。

 

母亲说,她开不了口,都是毛奶奶要来的,分给她一点。毛奶奶还在太湖,她实在放心不下孩子,提前回来了。

 

我至今不知道。来回120里山道,母亲的小脚是怎么一下一下钉过去的。


 母亲和大侄女


母亲46周岁才生我,我第一眼见到的母亲就是一个小脚老太太。她身材矮胖,又有心脏病,走路歪歪斜斜。这个看起来随时会倒下的身体,从来就没倒过,她是我深信不疑的靠山。

 

三哥从小非常聪慧,心思细腻,我五六岁和他一起放牛打柴时,常常听他说一些很让人惊悚的话,有一次他就和小伙伴说“死了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1974年秋天,三哥突然疯了。疯狂乱跑和打人,谁也摁不住。


有一天他回家了,把我摁在床上,掐住我的脖子,我无法进气和出气,已经翻白眼了。幸好母亲知道了,冲进来拼命掰开三哥的手指。

 

三哥终于被人弄进了县医院,母亲陪护。

 

家里没有一分钱,住院费没有交,也没有钱吃医院提供给病人的饭菜。父亲送去柴米,又借了一个铝锅,母亲在医院后山山坡挖了个土灶,在那里熬粥喝。

 

我家离县城近40里山道,父亲是要干农活挣工分,哥哥们在60里外的西河水库工地,送柴米的任务落在了我的身上。

 

第一次去县城由父亲带领。很快,由我独自第一次送柴米。一头是木柴,一头是大米、蔬菜和其他用品,一担东西将近50斤。

 

朝阳升起,喝过一碗稀饭出门,5里路后来到土门河口。远处沙滩上,几只喜鹊争吵,我知道那里一定有死去的野物,放下担子就冲了过去!河滩上有一只比筷子还要长的干鱼!闻了闻,还不是很臭,找了根草,把它挂在担子上继续前行。

 

很快肩膀磨破了,腿也迈步动了,下午翻越北风岭,只能走一步歇一步。

 

医院到了,天也黑了。母亲很高兴我拿来一条鱼,检查一下,剔出几个蛆虫,熬了一碗鱼汤。她给我半碗,我没喝,默默地走出了病房。

 

在西河工地的二哥听说老三得病,借钱买了二斤挂面,放在军挎包里,步行60里,晚上八、九点钟赶到了医院。

 

英山县虽是鱼米之乡,极左年代,虚报产量,粮食几乎全部交公,只剩下一点勉强糊口的口粮。小麦更是绝大部分交公粮,一般一个人一年能留下十斤小麦。人们通常在端午节前后吃一顿馒头,在春节时再用小麦换一点挂面,不是过年,是见不到挂面的。

 

那天我正好送柴米在病房,二哥找了个屋角坐着睡了一小会,连夜返回水库。

 

晚上九点左右,我拿起一把面条到后山坡上煮面。山坡上黑灯瞎火,捧着面锅返回病房时,一脚踏空,面条全泼到了地上,铝锅也滚出去老远。

 

头嗡的一下,眼前一黑,心像蹦了出去!我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爬起来将烫手的面条划拉到锅里,我双手在地上摸了很久,捡起每一截我能摸到的面条!脚崴了,很疼,我一瘸一拐找到一处水房,冲掉沙子,把面条放回锅里。

 

面条送回一楼的病房后,我眼眶里全是泪,但这泪好像又被大火逼住,烧干了一个硬壳,流出不来。

 

我默默走出病房,不知往何处去,两只脚像脑子一样麻木,全身木偶一样自动往前挪移,挪到了三楼阳台。阳台上有一堆扫病房的扫帚,我就偎在扫帚堆里,阳台外是县城的主干道,人来车往,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只在想人为什么要活着这样一个念头,这世界的任何东西都跟我没关系,我只想着这一个问题。

 

半夜,突然听到凄厉的声音在喊我的名字,那是母亲。在忙过一天后,她发现小儿子不见了。我看见她冲出医院,跑到大街上,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喊我。

 

我没有答应。我站不起来,我张不开嘴,眼珠子好像也不会转,我就像木头一样任凭母亲像狼一样嚎叫到深夜。


病榻上的母亲


如果健在,母亲今年正好一百岁。


母亲出生在麓溪冲一个叫花桥的山沟里,六岁时我随母亲去过她那已经没有娘家人的娘家,河沟上有一座带屋顶的有画的木桥。

 

我听到地里有人叫母亲的乳名,母亲叫“爱儿”。这是我从没有告诉别人的秘密,这世界上大概只有我知道母亲的乳名了。

 

可母亲几乎从来没得到过爱!

 

她生下来三个月就被人抱到太湖做童养媳。因生了一身疮,被人退了回来。母亲再次被几十里外的周家抱走做童养媳,婚后不久,丈夫征兵死在外面,带着两岁的大哥改嫁给我父亲。在杜家几十年,母亲不知道什么叫温饱,只有无穷无尽的劳作。五个孩子,猪,鸡,做饭,浆洗缝补衣服,全是她的事。

 

母亲并不怎么抱怨,相反,她还有天生的幽默,我现在的幽默感有八成来自她的遗传。我还记得她说过的许多有趣的话,比如说“女人三宗狠,一哭二饿三吊颈,女人三宗巧,忍屁夹尿捉虼蚤”。

 

母亲去世于1991年。


接到母亲病危电报到我赶回家已经是第三天下午。母亲看起来完全没有生命迹象,但身体还是热的,也似乎还有一丝意志,我叫了几声娘,她眼窝里流出了眼泪。大概十分钟后,母亲再也没有了任何反应!她用最后一丝生命,支撑了三天,等待她的心肝宝贝归来。

 

我大叫一声,哭死过去。

 

醒来后,天已黑净。我撵走了所有人,我还要和母亲睡在一起,像小时候一样,像我大学回家探亲那样,用胸口暖她那冰凉的小脚。我希望母亲能半夜回来,能跟我说话。

 

一夜陪伴母亲,没有任何异象,没有我期待的鬼魂!早晨,我挪开母亲的枕头,在底下稻草中发现一个小袋子,倒出来一看,是我几岁时的两件玩具:一个打火机,一粒鹅卵石,这两样东西,我已经有二十多年不见。现在,它们躺在我北京家里的抽屉里。


母亲藏在枕头底下的那两件玩具




重发《你不懂穷人》后记


《你不懂穷人》写成于去年九月。杨改兰杀子女事件后,我在挤地铁的路上写了几段微信。同学老邹看到后,编到他的微信里,迅速传播开,引起的轰动出乎我的意外。

 

这次重新发表,看了看,当时写得匆忙,文字太粗糙,结构也杂乱,一段一段随意连缀在一起。改了写错字,修改了几段,大部分内容没有改动。

 

这里写出来的只是我现在能够面对的部分,我还有很多穷人的故事没有写,等到我心足够硬了,我会继续写。

 

我是穷人,我要为穷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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