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久良 图/本刊记者 姜晓明
2011年,王久良开始拍摄《塑料王国》,延续对垃圾的关注,讲述世界各地的塑料垃圾被卖到中国分类加工,对加工地环境和生活的影响。图片的力量似乎不够了。“一张图片看似有着无限的可能,但是当你去陈述一件非常具体的事情时,你会发现它是有局限的,它怎么比得上视听语言的信息载量呢?”这次他选择了纪录片,一做就是六年。
《塑料王国》在国外放映时,王久良发现最多的观众反馈是,这事儿跟我有关系,因为那是我的垃圾。观众常常先陷入沉默,然后表示不允许自己的垃圾被这样运到中国,以这样的方式被处理,不管这是不是国际贸易。“我具体能做些什么?”是王久良听到最多的问题。他想,这也许会带来改变。
《垃圾围城》曾引来总理的长篇批示,北京市政府投资100亿元治理北京周边垃圾场。王久良骑着摩托回访那些垃圾场,看到十几年的陈腐垃圾被挖出来,投进比房子还大的垃圾处理机中分类。垃圾场挖到最下层,铺上防渗膜,回填、铺土、绿化。镜头下的那些无序填埋垃圾场真的没有了。
王久良说:“这样的结果像给我打了鸡血一样,让我去搞《塑料王国》。我真的感受到特别有信心,图片、摄影、纪录片的力量是存在的,不像人说的艺术无力。”最开始拍《垃圾围城》时,他想做的是可以放在画廊中的艺术作品。垃圾超市,大型装置展览,把所有捡来的垃圾再还原到超市货架上,远看是方便面,近看仅仅是包装垃圾。拍摄没多久,他被真切发生在眼前的景象震撼了,“立马感受到艺术真的不重要。我需要最直接地告诉人们,这有个垃圾场,它什么样,就这么简单。”他知道这样的作品不可能挂在画廊销售,但他认为这东西有被人知道的必要和价值。他想改变现实,他真的做到了。
——以上为本文节选
王久良第一次看见亲人之外的人死去,是在北京东五环外的垃圾山上。多年之后,他还清楚记得那一刻,耳朵里响起了尖锐的鸣叫,其他声音都消失了,太阳明晃晃地刺眼,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宁静。
那是一位拾荒的老人,住在垃圾山上。王久良第一次被他吸引,是因为他盖的院子格外精心。砖头虽是从垃圾堆里一块块捡来的,却砌得整整齐齐,除了房子外,还砌出个方正的围墙,围出一片小院,院内打扫得干干净净,在垃圾山上显得格外扎眼。比起许多拾荒者随手搭建的临时居所,王久良从这片小院中看出了主人的用心,在纪录片《垃圾围城》里,王久良称它为“一个真正的家”。
第三次去这个小院时,王久良才见到了它的主人。老人看起来六十岁左右,行动利索。王久良想好好拍摄他的故事。问他和谁住在这里,他回答,“你看见的是我一个,你看不见的无数。”也许他是个哲学家,也许他精神有问题。王久良想着慢慢来。第四次,王久良在屋里院里都没找到人,他准备离开,走上高坡时回望,猛然看到有人躺在房子边上。王久良下意识地反应,这个人死了,他听到自己耳朵“嗡”的一声鸣叫。
确实是那位老人,嘴角残留着白沫,没有外伤,没有打斗痕迹。冬日的午后,地面微微化冻,老人头部两侧的地面被磨得很光滑。王久良想着他死前可能难受地摆头。会是食物中毒吗?他见过老人捡食垃圾里的变质食物。他打电话报警。有人来询问、检查、解剖。一辆车来了,把老人拉向一公里外的火葬场。一个人如一把尘土般没有了。
2008年到2010年,王久良在北京周边骑行15000公里,走访460多座垃圾场,拍摄一万多张照片和超过60小时的视频,最终拿出摄影作品《垃圾围城》,获得第五届连州国际摄影年展最高奖项。那位垃圾山上老人去世的照片,只在这次展览上展示过一次,后来出于对逝者的尊重,再也没有展示过。
这位老人算是拍摄对象中打交道最多的人。拍摄中王久良刻意避着见人,因为见人的大多数后果是被骂、被打、被狗咬,只有跟拾荒者的交流轻松些,但也是随机拍摄,只见一面。王久良想起自己在永定河边拍垃圾场,被盗采挖沙的人逮住,指着鼻子骂:“你他妈要再来,把你推沙坑里埋了。”他有点害怕,要真埋了,填上垃圾什么的,谁找得到呢?
2011年,王久良开始拍摄《塑料王国》,延续对垃圾的关注,讲述世界各地的塑料垃圾被卖到中国分类加工,对加工地环境和生活的影响。图片的力量似乎不够了。“一张图片看似有着无限的可能,但是当你去陈述一件非常具体的事情时,你会发现它是有局限的,它怎么比得上视听语言的信息载量呢?”这次他选择了纪录片,一做就是六年。纪录片有两个版本,几乎没有重复的内容:二十多分钟的媒体版论证“是什么”,讲这个产业在当地的基本状态,比如当地人收入增加,环境和健康却大受影响,孩子们把捡来的针管塞进嘴里玩……八十多分钟的电影版用故事讲述“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现象,为什么有人愿意从事这样的高危行业,王久良选择拍摄两家人的故事——办塑料加工厂的小老板坤一家和他的工人彭一家。他与两家人共同生活一年半,几乎成为他们中的一员。2016年11月,电影版获得阿姆斯特丹纪录片电影节(IDFA)新人单元评委会大奖,获奖评语说:“在两个家庭的谋生故事中,我们可以看到自己,看到我们对经济生活方式的选择,在这令人心酸的境况中留下痕迹。”
王久良的法令纹长得开阔,没有像通常一样向下绕成括弧形,而是一撇一捺远远延伸开去,踞在大半张脸上,随着表情变化深浅,显得飞扬抖擞。他搓一搓手旁的透明塑料袋说:“这是苯。”又摸摸一个塑料盒:“这是聚丙。”我递笔过去求鉴定,他敲一敲:“这个应该也是聚丙,但不是很纯。”然后为自己的显摆哈哈自嘲两声。
中学时,他最不擅长有机化学,带六边形的分子结构让他晕乎。但为了拍《塑料王国》,他开始研究这个。“聚氯乙烯、聚乙烯、聚丙、BP……我基本上搞清楚了。塑料的分类有上千种。”他研究塑料垃圾问题许久才动手拍摄,“要是不懂这些,我怎么向人阐释?我面对的不是摄影圈的人评价,对我产生质疑的都是废塑料协会之类专门干这个的,我有足够的信心跟他们辩论。而且我乐意享受了解的过程。”
闯过各种难关后,才得以进入塑料工厂拍摄如何把废塑料加工成颗粒。拍摄了十来天,他的右眉头长出一个平顶的小硬包。一个星期后,开始化脓、破裂,深到可见头骨。五年后的今天,依然可以看到它留下的疤。他之前拍到过有人身上长这样的疮,并没有在意。等长到自己身上,看到别人身上也有,他意识到这不正常,查询才知道这是氯中毒引发的氯痤疮。即使王久良没有亲手操作机器,也会因待在那个环境里氯中毒。纪录片里,小老板坤给王久良指看自己的病痛,却不敢去检查,怕真的查出什么,无法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