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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久良 我想要的是艺术改良现实|2016中国艺术权力榜

南方人物周刊  · 公众号  · 人物  · 2017-03-15 20:35

正文

王久良 图/本刊记者 姜晓明



2011年,王久良开始拍摄《塑料王国》,延续对垃圾的关注,讲述世界各地的塑料垃圾被卖到中国分类加工,对加工地环境和生活的影响。图片的力量似乎不够了。“一张图片看似有着无限的可能,但是当你去陈述一件非常具体的事情时,你会发现它是有局限的,它怎么比得上视听语言的信息载量呢?”这次他选择了纪录片,一做就是六年。


《塑料王国》在国外放映时,王久良发现最多的观众反馈是,这事儿跟我有关系,因为那是我的垃圾。观众常常先陷入沉默,然后表示不允许自己的垃圾被这样运到中国,以这样的方式被处理,不管这是不是国际贸易。“我具体能做些什么?”是王久良听到最多的问题。他想,这也许会带来改变。


《垃圾围城》曾引来总理的长篇批示,北京市政府投资100亿元治理北京周边垃圾场。王久良骑着摩托回访那些垃圾场,看到十几年的陈腐垃圾被挖出来,投进比房子还大的垃圾处理机中分类。垃圾场挖到最下层,铺上防渗膜,回填、铺土、绿化。镜头下的那些无序填埋垃圾场真的没有了。


王久良说:“这样的结果像给我打了鸡血一样,让我去搞《塑料王国》。我真的感受到特别有信心,图片、摄影、纪录片的力量是存在的,不像人说的艺术无力。”最开始拍《垃圾围城》时,他想做的是可以放在画廊中的艺术作品。垃圾超市,大型装置展览,把所有捡来的垃圾再还原到超市货架上,远看是方便面,近看仅仅是包装垃圾。拍摄没多久,他被真切发生在眼前的景象震撼了,“立马感受到艺术真的不重要。我需要最直接地告诉人们,这有个垃圾场,它什么样,就这么简单。”他知道这样的作品不可能挂在画廊销售,但他认为这东西有被人知道的必要和价值。他想改变现实,他真的做到了。


——以上为本文节选




垃圾九年


王久良第一次看见亲人之外的人死去,是在北京东五环外的垃圾山上。多年之后,他还清楚记得那一刻,耳朵里响起了尖锐的鸣叫,其他声音都消失了,太阳明晃晃地刺眼,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宁静。


那是一位拾荒的老人,住在垃圾山上。王久良第一次被他吸引,是因为他盖的院子格外精心。砖头虽是从垃圾堆里一块块捡来的,却砌得整整齐齐,除了房子外,还砌出个方正的围墙,围出一片小院,院内打扫得干干净净,在垃圾山上显得格外扎眼。比起许多拾荒者随手搭建的临时居所,王久良从这片小院中看出了主人的用心,在纪录片《垃圾围城》里,王久良称它为“一个真正的家”。


第三次去这个小院时,王久良才见到了它的主人。老人看起来六十岁左右,行动利索。王久良想好好拍摄他的故事。问他和谁住在这里,他回答,“你看见的是我一个,你看不见的无数。”也许他是个哲学家,也许他精神有问题。王久良想着慢慢来。第四次,王久良在屋里院里都没找到人,他准备离开,走上高坡时回望,猛然看到有人躺在房子边上。王久良下意识地反应,这个人死了,他听到自己耳朵“嗡”的一声鸣叫。


确实是那位老人,嘴角残留着白沫,没有外伤,没有打斗痕迹。冬日的午后,地面微微化冻,老人头部两侧的地面被磨得很光滑。王久良想着他死前可能难受地摆头。会是食物中毒吗?他见过老人捡食垃圾里的变质食物。他打电话报警。有人来询问、检查、解剖。一辆车来了,把老人拉向一公里外的火葬场。一个人如一把尘土般没有了。


2008年到2010年,王久良在北京周边骑行15000公里,走访460多座垃圾场,拍摄一万多张照片和超过60小时的视频,最终拿出摄影作品《垃圾围城》,获得第五届连州国际摄影年展最高奖项。那位垃圾山上老人去世的照片,只在这次展览上展示过一次,后来出于对逝者的尊重,再也没有展示过。


这位老人算是拍摄对象中打交道最多的人。拍摄中王久良刻意避着见人,因为见人的大多数后果是被骂、被打、被狗咬,只有跟拾荒者的交流轻松些,但也是随机拍摄,只见一面。王久良想起自己在永定河边拍垃圾场,被盗采挖沙的人逮住,指着鼻子骂:“你他妈要再来,把你推沙坑里埋了。”他有点害怕,要真埋了,填上垃圾什么的,谁找得到呢?


2011年,王久良开始拍摄《塑料王国》,延续对垃圾的关注,讲述世界各地的塑料垃圾被卖到中国分类加工,对加工地环境和生活的影响。图片的力量似乎不够了。“一张图片看似有着无限的可能,但是当你去陈述一件非常具体的事情时,你会发现它是有局限的,它怎么比得上视听语言的信息载量呢?”这次他选择了纪录片,一做就是六年。纪录片有两个版本,几乎没有重复的内容:二十多分钟的媒体版论证“是什么”,讲这个产业在当地的基本状态,比如当地人收入增加,环境和健康却大受影响,孩子们把捡来的针管塞进嘴里玩……八十多分钟的电影版用故事讲述“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现象,为什么有人愿意从事这样的高危行业,王久良选择拍摄两家人的故事——办塑料加工厂的小老板坤一家和他的工人彭一家。他与两家人共同生活一年半,几乎成为他们中的一员。2016年11月,电影版获得阿姆斯特丹纪录片电影节(IDFA)新人单元评委会大奖,获奖评语说:“在两个家庭的谋生故事中,我们可以看到自己,看到我们对经济生活方式的选择,在这令人心酸的境况中留下痕迹。”



塑料工厂


王久良的法令纹长得开阔,没有像通常一样向下绕成括弧形,而是一撇一捺远远延伸开去,踞在大半张脸上,随着表情变化深浅,显得飞扬抖擞。他搓一搓手旁的透明塑料袋说:“这是苯。”又摸摸一个塑料盒:“这是聚丙。”我递笔过去求鉴定,他敲一敲:“这个应该也是聚丙,但不是很纯。”然后为自己的显摆哈哈自嘲两声。


中学时,他最不擅长有机化学,带六边形的分子结构让他晕乎。但为了拍《塑料王国》,他开始研究这个。“聚氯乙烯、聚乙烯、聚丙、BP……我基本上搞清楚了。塑料的分类有上千种。”他研究塑料垃圾问题许久才动手拍摄,“要是不懂这些,我怎么向人阐释?我面对的不是摄影圈的人评价,对我产生质疑的都是废塑料协会之类专门干这个的,我有足够的信心跟他们辩论。而且我乐意享受了解的过程。”


闯过各种难关后,才得以进入塑料工厂拍摄如何把废塑料加工成颗粒。拍摄了十来天,他的右眉头长出一个平顶的小硬包。一个星期后,开始化脓、破裂,深到可见头骨。五年后的今天,依然可以看到它留下的疤。他之前拍到过有人身上长这样的疮,并没有在意。等长到自己身上,看到别人身上也有,他意识到这不正常,查询才知道这是氯中毒引发的氯痤疮。即使王久良没有亲手操作机器,也会因待在那个环境里氯中毒。纪录片里,小老板坤给王久良指看自己的病痛,却不敢去检查,怕真的查出什么,无法面对。


《塑料王国剧照》塑料分拣工人一家


坤有一辆面包车,但他还想要一辆小轿车。他勤劳,能吃苦,告诉才上幼儿园的儿子要好好学习、赚钱、进京、买房买车、过有钱的生活。有人评价这是虚荣。但当纪录片把生活铺展开,让你看到一辆二手奇瑞可以点燃坤眼中多少欢悦,你会很难轻易吐出“虚荣”二字。坤向儿子说,爸爸赚到钱了,能送你去上学,而彭一家的孩子就没钱去上。这炫耀带着残忍,却无可辩驳。


彭带着老婆和四五个孩子分拣垃圾,一天挣50块钱。彭喜欢喝酒,随性散漫,孩子们没钱上学,他说反正自己也没上过学,还不是过来了。他按彝族习惯一个接一个要孩子,第五个孩子就出生在垃圾场的围墙边。大女儿依姐九岁来到这里,敏感懂事,很想上学,却从不向父母提。


王久良刚做《垃圾围城》时,会义愤填膺地阐释自己认为正确的环保理念。“我极力提倡垃圾分类回收,但当我看到垃圾分类回收背后这些问题的时候,我对分类回收又产生新的认识。我不是说否定它,我会对它的评价更全面。所以当你真正去了解某个事物的时候,你一定会发现它的多面性,它的复杂性。就像坤一样,你说他虚荣吗?有。可一个人想生活得更好难道是错吗?这是人的权利。但获取利益的同时,不能给他人带来伤害,比如不能污染水。”


塑料村里的地下水已经不能喝,纪录片拍摄了孤寡老人向运水的车买水,这已经成了专门的生意。老人拿不出买水的四块钱,只能先欠着。王久良跟着运水车拍摄,跟了20公里,上山找水。那座山正好是知名的石材加工基地,水源也少了,不好找。看似不同的环境问题在这里相遇。



改变的可能


有记者问,有没有什么办法降低垃圾危害,中国能不能学国外的垃圾处理方式?王久良确实见过不产生废水、废气,也不跟人有接触的垃圾处理方式,危害很低,但背后是巨大的成本投入,因此难以大规模发展。他回答:“本来我也想探讨发达国家的垃圾分类问题,但他们消费主义的观念比中国人严重得多,产生的垃圾量多得多,从这一点来讲,又有什么可值得学的?他们的城市之所以比较干净,是因为他们有相对比较完善的政治和经济政策,去藏匿垃圾,比如大部分垃圾处理靠出口。为什么要出口垃圾?因为回收垃圾的成本太高了。”


《塑料王国》在国外放映时,王久良发现最多的观众反馈是,这事儿跟我有关系,因为那是我的垃圾。观众常常先陷入沉默,然后表示不允许自己的垃圾被这样运到中国,以这样的方式被处理,不管这是不是国际贸易。“我具体能做些什么?”是王久良听到最多的问题。他想,这也许会带来改变。


《垃圾围城》曾引来总理的长篇批示,北京市政府投资100亿元治理北京周边垃圾场。王久良骑着摩托回访那些垃圾场,看到十几年的陈腐垃圾被挖出来,投进比房子还大的垃圾处理机中分类。垃圾场挖到最下层,铺上防渗膜,回填、铺土、绿化。镜头下的那些无序填埋垃圾场真的没有了。


王久良说:“这样的结果像给我打了鸡血一样,让我去搞《塑料王国》。我真的感受到特别有信心,图片、摄影、纪录片的力量是存在的,不像人说的艺术无力。”最开始拍《垃圾围城》时,他想做的是可以放在画廊中的艺术作品。垃圾超市,大型装置展览,把所有捡来的垃圾再还原到超市货架上,远看是方便面,近看仅仅是包装垃圾。拍摄没多久,他被真切发生在眼前的景象震撼了,“立马感受到艺术真的不重要。我需要最直接地告诉人们,这有个垃圾场,它什么样,就这么简单。”他知道这样的作品不可能挂在画廊销售,但他认为这东西有被人知道的必要和价值。他想改变现实,他真的做到了。


王久良很喜欢美国摄影师克里斯·乔丹,他拍摄中途岛上的信天翁,肚子里全是塑料垃圾,无数幼鸟死去。因为图片的广泛传播,有关方面专门成立了保护中途岛信天翁的基金。“这才是最牛地方。基于你的创作,让这里发生改变。”


2015年底,他在中国见到了克里斯。两人的公开对谈中,王久良讲起了自己的困惑:“我好多年来也在从事关于社会议题的创作,后来发现自己已经慢慢被架到一个道德的至高点上。当你打开搜索引擎的时候,你会发现对于王久良的基于高尚的各种称谓。这也成为了我的一个负担。很长时间里,我甚至把我的作品是否能够改良社会作为作品是否成功的标准。一个人的力量真的是非常渺小,很多时候我会感到很无力。后来我也逐渐想通,作为摄影师,我们也许不是最终解决问题的人,但是我们可以做好一个提出问题的人。”


《塑料王国》剧照:孩子拿着从垃圾里捡来的针管子玩耍


《塑料王国》拍摄完后,王久良和制片组帮助依姐一家回到四川老家,依姐和弟弟终于能上学了。老板坤关闭了小工厂,改当货车司机。尽管没有点明拍摄地,但媒体版纪录片传播开后,当地政府集中整治,关停了环保不达标的小工厂。近两年,他不时从媒体报道中看到其它省份类似的塑料加工区被整治的消息。


早在少年时期,王久良就在不断谋求改变。他上过三次大学。第一次退学是因为交不起学费,眼看到了20岁,他想我退学挣钱吧。自己开照相馆,一年赔掉了借来的四万元。接下来的三年,左冲右突,找不到出路,有时两天没吃饭,饿得不行,觍着脸找同学蹭饭吃。2000年,《齐鲁晚报》招聘摄影记者,他觉得自己够格,可差个硬条件——本科文凭,便第二次考大学,考上了西安一所大学的摄影专业。但上了大半年学,只有画画课,没有摄影课。他还受不了学校的半封闭式管理,与副校长拍了桌子。半主动半被迫下,决定离开。他在日记上问自己:“考个大学和赚一万块钱,哪个更难?”答案是“赚一万块钱更难。”第三次考大学,他考上了中国传媒大学摄影专业。


现在,他又打算改变自己。他说起自己20年前就知道的摄影师,拍的东西很棒,但20年前那样子,20年后还是那样子。作品没变,讲的东西没变,东西背后的动因也没变。“我时刻要提醒自己规避这种”,王久良说,“我想用新的语言做新的东西。”


六年完成一个作品,对以改变现实为目标的他来说太长了,那可是结结实实、几乎不做其他工作的六年。他还是希望作品能尽快发挥作用。生命短暂,要尽可能多做点事情,但纪录片急不得,既需要漫长的寻找和等待,又受制于拍摄对象的情况,不能更加自由地表达。于是,下一部作品,王久良想换成基于虚构的剧情片。


“还是跟环境有关吗?” 


“不一定,我现在对当下社会环境下的人性体现更感兴趣。”


“还会像以前一样有一个推动现实改变的直接诉求吗?”


“这是不变的。要没有它,我就不做了,那我去干别的工作了。”


本刊记者  刘珏欣  发自北京

编辑 郑廷鑫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