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过去八个月里,我们第三次来
书院
。并不便利,却频频造访,是因为这里的菜足够干净、好吃,因为这里的下榻地如桃花源?是,但不仅仅如此。
这一次,书院创建人
戴建军
亲自陪大家游园,从不多的几进建筑物,到农田和园林结合的田野。一月,田里已经全都种上了过冬作物,油菜、生菜、菠菜、白菜等等。秋天收割后的稻草,一部分直接覆盖在田里以替代塑料大棚,一部分收回猪圈,给猪取暖用后再回归田里做肥料。山茶花开得漫山遍野,树身高大,树冠辽阔,树下落英缤纷,恍若春日。大部分树已脱叶,田里菜苗尚小,从山坳里的书院看出去,世界干净、消瘦,就像高低错落的池塘里,那些专门留着听雨声的残荷,只有风吹过依旧繁茂的四季竹时,才听出丰腴肥美之意。
暮色降临,戴建军转身望见书院旁的黄泥岭村,“你们回头看,炊烟袅袅,这就是乡村。”我们尾随着他在田野上起起伏伏,迂回前行,像孔子时代,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风乎舞雩,咏而归。
后来在餐桌上,戴建军不过讲了些如何吃饭,如何种菜,如何与农民交往的闲话,但那天晚上,一个刚满三十、眼界开阔、事业成功的年轻人,在房间里整晚来来回回踱步,无法入睡。他曾花费巨资去听各种大师讲课,但内心从未受过撼动,那些牛人,总有某方面的缺陷,但今晚,眼前这个之前从未听说过的人,通透、豁达,竟然没有一点毛病,而且预感自己无法企及!他以前不相信有这样的人存在,那眼前这个切切实实的人,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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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讲堂讲到田野,戴建军好像全知全觉。
【上篇】乐在盘中
行李&戴建军
1.
行李:晚饭前看到一位年长的阿姨怯生生问你问题,看上去你就像大家的家长一样。
戴建军:她以前喜欢打牌,老被人家骗,被我拍着桌子狠狠骂过,后来还冲到她家里去骂,一顿骂之后,她说我下次再去就砍自己手指头,哈哈哈。
行李:书院会这么深入当地村民的日常生活?
戴建军:从某种程度上,是的。像我们书院的总办何志平,他下面有几个村里的工友,工资发下来之后,多少钱留着用,多少钱存着,他都会帮大家规划好,如果没得用了,那就再贴一点。
行李:去年在杭州的龙井草堂听你讲过采办员的故事,说一些农村的大娘现在还会给他们纳鞋底,做布鞋,按照常规定义,他们之间其实只是一种买卖关系而已,觉得可贵,也很惊讶。
戴建军:我们一直在探索如何构建新型的熟人政治,突破买卖关系。我们的采购员最主要的活儿是在干什么?谁家在上梁,谁家讨媳妇,谁家老人过世了……他们就在那里送白包红包。采办其实不是去采购,是去寻访,去聊天。甚至于,农村的大娘要回家,我们书院的总厨小朱如果看到,他会把人家一路背到家里去的。
我自己在农村这些年跑下来,有没有用化肥农药,心里很清楚的,千万不要说什么检查,你只要跟他聊天聊好了,一切都很好。有时见到农村妇女,还会开玩笑说:老公出去了,晚上门留好。她说:你来,我给你留好。在这样说笑的过程中,大家就变得熟悉了。
行李:这种玩笑,感觉只有农民内部才会开,那种没有距离,我们是一类人的亲近感。
戴建军:要是到农民家里,正好碰到他们在吃饭,我还会直接用手抓东西吃,或者用他们的筷子,农民会觉得这个人跟我没有距离。你如果觉得这个恶心那个恶心,自己建立起了一道防火墙,有这样的疏离感,你自己把人家推出去的时候,人家不可能走到你心里。中国文化里的“礼”字,就是你看得起我,我看得起你。
行李:以心换心。
戴建军:农民也很好玩的,比如青菜1.1块一斤,我买11斤,12.1块,你付12块就不太好,付12.5是合理的,等到你12.5付好了,他把菜刀扔给你:“自己家里割点回去吃吃。”这时候你割了12斤他都高兴的,这就是农民。像鸡蛋,现在马上要过年了,你去收鸡蛋,老农基本不肯卖的,因为外孙、孙子要回来了,他会说:我有六个,分三个给你。这叫跟农民分食吃,千万不要把买和卖变成一种交易。就像我们的价格,草堂从一开始就是议价制,每个采购员跟农民谈一个合理的价格,我不同意价廉物美,只能是优质优价。
行李:草堂一直是和小农户合作,本身量也少,加上季节性很强,更显珍贵,贵也贵得有道理。
戴建军:我们十多年前找人做臭豆腐,每个月花3000块工资,这样的故事不胜枚举,我们的食材都很贵,拿到外面去卖是会被人骂的,所以只能自产自销,但这是一个传承,你有钱并不是因为有钱,是你对劳动的一种尊重,它贵在传承,贵在坚持。
也因为东西少,珍贵,我们这里没有浪费。在书院,今晚吃不完的菜,明天会继续吃,有什么干净不干净的,都是自己种的,我心就是世界,你没来之前不是我的世界,现在你进了我世界,大家就是一家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没有什么恶心不恶心的。
草堂也一样,当厨师还没有那么珍惜食材的时候,我就罚他们去采一次香菇。早上六点上山,山里有狼,必须赶在太阳下山前回来,步行来回,往返9小时,只要被罚一趟他们就会就明白,好食材之不易。
行李:有口好吃的真不容易呀。
戴建军:以前为了口好吃的,天天跑农村,那时因为要去鸡窝,鸡窝里虱子很多,被咬得一塌糊涂。我回家前都必须带一个很大的塑料袋,把所有衣服通通放在塑料袋里,交给阿姨拿回去,我自己先到浴室洗个澡再回去。
2000年,我们去湖北神农架,有一个村子印象很深,我们在一个民办老师家里吃饭,白天很费劲的逮了一只鸡,她正好在山里拔了小野笋,就用家里挂着的泛黑的腊肉炒那个笋,一盘不够吃两盘,真是太好了。后来我非得要跟着她去拔笋,她说你受不了的,我说没有受不了的,只要有一口好吃的,那种动力真是义无反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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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建军可能是这个时代最了解农民、最能欣赏农民,也最擅长和农民打交道的知识分子,虽然他也许不同意我们这么说。礼失求诸野,他在这个有“礼”的“野”里,礼上加礼。
2.
行李:好在现在书院生产除了盐以外的所有食物,有口好吃的就没那么难了。戴老师一直强调与农民分食吃,与虫子分食吃,但虫到底还是需要处理的吧?如果不用化肥农药,要怎么弄?
戴建军:有很多办法,比如我们在农田边种了四季竹,这是幼虫特别喜欢的,竹子长好后,幼虫就聚集在这里,危害不到竹子,田里虫子又会少很多。就像稻田鸭,秧苗刚插下去时,小鸭子就放进来,跟着稻田一起长大。鸭子在这里游动,起到除草的作用、防虫的作用,因为它的尾巴在稻田之间来回摆动,稻苗上的虫就会掉下来成为食物鸭子有吃的,稻米也健康。
我们不是采取杀虫的方法,而是共生共灭。所以连草都很少锄,你把草锄得很干净,虫子就没有栖居的地方,没有这些虫,鸟就不会来。现在我们这里有长尾巴喜鹊,有小翠鸟,山顶的水塘还有桃花水母。我们这里重新发现了银环蛇,如果你夏天来就会看到,银环蛇对生态要求非常高,那时蛙声一片。中国人常说斩草除根,千万不要赶尽杀绝,中国人讲生生不息,“漏网之鱼”反倒是有道理的,捕鱼时用大网,手下留情。
行李:最终的产量如何?
戴建军:像粮食,这样的山地,最好的杂交稻我们种出过1460斤/亩的产量,晚稻种出过880斤/亩,算是高产了。不是说不用化肥农药就会降产,但你需要更多的劳动力去关注它,这就是精耕细作。
行李:草堂和书院的食物都这么好,戴老师出门会去哪一类地方吃饭?
戴建军:其实每个地方我都会去找苍蝇馆子,任何一家苍蝇馆子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我们草堂有一道菜,无名英雄,是钱塘江入海口的一种鱼做的,那个鱼汤的做法是在四川绵阳一家小店学的。
平日出门我很喜欢跟黄包车夫、三轮车工、的士司机聊天,他们会知道一些好吃的。这家店就是一个黄包车夫带我去的。很拽,只做面,就在溪水边上,每次必须等齐四个人才开始做。一边用三两左右的鲫鱼,四条,现杀,一边煤气灶上现烧水,水就是从溪水边打上来的。鱼杀好之后,不洗,用抹布擦干净,然后用荤油煎,煎到两面黄之后下热水,然后慢慢跑,大概跑半小时左右,把四条鱼捞掉,这四条鱼是待会儿蘸酱油吃的。那边水烧开后就下面。就这样,四碗面,四条鱼,非常好吃。我们的鱼汤以前是用冷水做的,不够白,就和这个小店学了热水的做法。
行李:浙江境内有什么印象深的餐厅?
戴建军:我在浙江有两顿饭印象很深。一顿在宁波镇海,那天是朋友们请我吃饭,他们先去,我这人穿着和开车都不讲究,等我停好车准备进去时,老板直接说:不用看,你吃不起的,哈哈哈。就是吃野生黄鱼,那真是好。
还有一次,在台州玉环,我们从杭州开车过去,去的时候还没涨潮,等吃好,涨潮了,路没了,那就再吃。同样这一桌菜,我们四个人原封不动又重新吃了一餐。它那个真讲究,捕来的小海鲜先用白酒醉封,回来后清水一冲就开始煮,那是真的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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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田和花园结合,耕种和读书结合,食物和节气结合,这是戴建军留给自己的一片净土。
3.
行李:我看书院这周还在纽约有演出,“躬耕书院音乐会”,书院平日也有很多音乐培训,为什么会做这么多和音乐相关的工作?
戴建军:因为周边有做音乐的朋友,所以我们有了陈其钢的音乐工作坊,陈雷激的音乐筑梦班,以及由指挥家陈琳、小提琴演奏家何为、中提琴演奏家刘韵杰、大提琴演奏家涂强,一起组建的青年音乐家培养计划。
文化是任何一件东西的魂,书院若干年以后还有人记得,并不是因为它的建筑还在那,而是因为它的精神和故事能留下来。陈其钢在这里创作了很多作品,若干年之后,如果这个村成为探索陈其钢音乐的最后一段路,我常和他开玩笑说,等到成为陈其钢故居那一天,也就造福了这个村子。
行李:因为书院一切免费,包括平民教育,包括音乐培训,关心者都很担心它的生存。
戴建军:很多人问我书院的造血功能,我说草堂就是书院的造血功能,书院为什么要造血?那是我花钱的一种方式。没花的钱不是你的,那是数字,花掉的钱才是你自己的。来这里不用掏任何一分钱,只要入我心者就是我的世界,我没有违反过这个原则,我就希望这里是我的一片净土。在这里,我们既没有任何交易,也没有任何的教条,只提供一种生活方式,供大家参考。你能在这当中悟到了,最好,悟不到,也不关我半毛钱的事。
刚来的时候,我就和雷激、书法家宿悦一起,在书斋面前写下了我们的宣言:吾斋之中,不尚虚礼,凡入此斋,均为知几。高山流水,忘形笑语,不言是非,不奢荣利。清茶好酒闲谈古,运笔抚琴以适幽趣,臭味之交,如斯而已。
行李:有设想过书院的未来吗?
戴建军:很简单,就一句话,就是活着:我活着,让草堂活着,让书院活着,让这样传统的工艺活着。至于我不在了,以后是否有人自愿传承这样的东西,我管不了,这个世界没有一定的,只有不一定的。
书院除了我自己最老的那个区域的房子有产权,其他的,我使用30年,30年之后全送给他们。如此,若干年之后,整个村就可以有一些集体资产,刚来的时候就做了捐赠协议。这世上没有东西是你的,你只是一个过客。
行李:在戴老师的成长环境里,谁影响你比较大?
戴建军:一个是我奶奶。我是长子长孙,从小奶奶带大,奶奶特别宠,又特别会做菜。一世显贵的人家会住,二世显贵的人家会穿,三世显贵的人家会吃,这都是她教的。
还有一个是我舅舅。我上小学二年级时,他成为中国第一个国际级园艺大师,在美国布鲁克林做个人盆景展。《纽约时报》专门为此写过一篇文章:《东方园林艺术源于中国而非源于日本》。他活了45岁,得肺癌死了,正风华正茂,对我影响很大。
行李:所以你做园林是受他影响?
戴建军:对,他以前在现在四季酒店那块地做园林,因为某个机缘,让我去他那里工作,我说来可以,有一个条件:我想学园林。他说你只要来,我就教你。
就这样,他说你明天早上在家里等我,我给你电话你就下来,我说好。然后他的司机把我送到杭州机场,飞往北京首都国际机场,有车来接到颐和园,说下午四点半再来接,自己逛。四点半,接上后又去机场,飞往上海虹桥,由另外的车接到苏州竹韵宾馆,然后自己逛,吃饭也自己解决。第二天早上把他放到拙政园,说今天看三个园子:拙政园、留园、沧浪亭,下午四点半在沧浪亭等他。四点半接回杭州后,舅舅说:“皇家园林、私家园林,你都看了,中国园林就16个字:虚虚实实、真真假假、雅俗共赏、动静相宜。再送你一个字:悟。”就这样,教完了。所以不论草堂还是书院,没有一张图纸。
行李:你舅舅的教法真酷呀!
戴建军:这也是舅舅的师父,青云观的道士教他的,但是青云观在哪里,舅舅没说,我们也没找到过。我们家很多故事的,很多人说你可以把这些东西写下来,我说人家是争三不朽,我是争三不立:不立功不立德不立言,由着我性子来。中国人讲,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化到最后无影无踪,任何东西都在化解当中,不会斩立决。在这个过程中最关键的是什么?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
行李:你现在还有困惑吗?
戴建军:我已经到不惑之年了。
行李:那你觉得天命是什么?
戴建军:天命还没到,但我觉得人生就是尽人事、知天命,尽人事者无怨,知天命者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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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一周,纽约正在上演躬耕书院的音乐会,上图是陈雷激在抚古琴,戴建军说,陈雷激一旦坐到古琴前,一定生命在场,人琴合一。而他自己,坐到任何台前,都会生命在场。他身上有匪气、侠气、豪气、义气,也有文人之气、士大夫之气,但最重的是呆气。他自称“阿呆”,身边所有朋友也如此称他,呆就呆吧,人不呆不可以为友。
照片提供/蒋丽
【下篇】如戏人生
那几日,音乐家陈其钢刚从北京回来,身体略有不适。他原本要在北京演出新作品《如戏人生》,但排练时觉得不够满意,临时取消了,对一个作曲家来说,这是一件很需要勇气的事。那晚他抱恙和我们坐了会儿,他建议看两个新的纪录片,因为春天的时候我来过,看过他创作2008北京奥运会主题曲的纪录片《我和你》,以及儿子雨黎因车祸意外去世后做的纪录片《雨黎的故事》,但我坚持给新朋友们看《雨黎的故事》。在远离尘世的书院,我们更关心的是,一个纯粹的人,一个父亲的身份,是如何影响一个创作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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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陈其钢在书院的第五年,在乡下,闲世人之所忙,忙世人之所闲
,不知不觉间,曾经以严肃为美德的他,有了很多可爱的变化。
行李&陈其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