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独孤岛主
上海戏剧学院博士,研究影视和话剧表演
作为中国最优秀的的演员之一,何冰有时候也会纠结,他曾在一次访谈中如此形容演戏:「有时候想想为什么演戏,观众到底进剧场来看你什么?会感到没劲,必须要回到原点,会有百般不乐意,但还好,天性与命运规定着你,每一次接到(演戏)事情之后,肾上腺素还会分泌。」
不知道何冰接到在《白鹿原》里演鹿子霖的邀请时,分泌了多少肾上腺素?
《白鹿原》(2017)
这个角色让一部分观众似乎是突然认识了何冰,原来国内还有这么好的演员!
其实在很多人眼中,尤其是话剧迷的眼中,何冰的表演实力,一直属于国内最最顶级的一拨,只是他太低调了,虽然有不少影视、舞台作品,但好像在所谓超级爆款里演主角不多,以至于还有不少人对何冰不了解。
《白鹿原》(2017)
这篇文章大概想告诉大家两件事。一是何冰到底有多厉害,二是何冰是怎么变得这么厉害的?
回到开头何冰说的「分泌肾上腺素」那句话,它非常形象地道出了表演这件事带给表演者的吸引力和压力。在每一次上戏前保持一定程度的紧张,是演员对这个活计高度专注的标志。
对何冰来说,时常以一种比较冷静,有时不乏悲观的角度来审视自己的职业,也许在于先天的对「无忧无虑」的无感,这个纯北京人的儿时生活从来「不美好」,也因此推动他作出了当时与周围的「正常生活」大相径庭的选择。
1987年,19岁的何冰报考了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那年,他只填了这一个志愿,考不上就哪也不去!最近高考的弟弟妹妹们最好不要学这一点。
1987级的中戏表演班刚好是和北京人艺联合办学,何冰的同学中有胡军、徐帆、江珊、陈小艺等等,今天望去是巨星云集。
1987级中戏表演班合影(第二排右二何冰)
但1991年毕业后的何冰,一度找不到工作,他拼命读书、听音乐,在进入北京人艺后,拿着每月99元的薪水,白天睡到下午,晚上在台上跑龙套,与同时已经开始在电影电视剧里混得风生水起的同学们形成对比鲜明。
这段持续四年的生活,并未让善于思考的何冰放弃梦想,恰是在北京人艺的演剧氛围下,促令他真正在容易被名利裹挟的年纪,得以在大量的经典话剧演出环境中琢磨表演的本质。
其时于是之、蓝天野等老一辈表演大师仍然在舞台上活跃,经典如《茶馆》《天下第一楼》等剧目,放射着最耀眼的光芒。何冰每天处于中国最高水平的演技辐射之下,等待着他的厚积薄发。
北京人艺自1952年创院以来,以自成一脉的表演风格独步中国剧坛,一代宗师焦菊隐有「心象」之说,将深入生活的「二度创作」提高为演戏的重要原则,在师法苏联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上,叠加中国传统的表演技术。
焦菊隐认为,舞台形象的缘起在于「心象」,而形成全方位把握角色的「心象」,必须全身心体察身外的世界,同时投入自身的既有学识与生活经验,才能形成完美的角色塑造。
何冰就这样在严格的人艺耳濡目染,1993年他在《鸟人》里演一个小角色「黄毛」,亲眼目睹了前辈大师林连昆珍惜每一秒钟台上时光如生命的神级表现,令其对表演更埋下一颗永远的敬畏之心。
何冰(右一)话剧《鸟人》复排
其后,何冰逐渐在人艺舞台上展现出了他的才华,《古玩》《风月无边》《狗儿爷涅槃》《窝头会馆》及至《喜剧的忧伤》,渐渐历练成为话剧戏骨级的演员,并获得两次梅花奖——这是戏剧界的最高奖。
多说几句何冰的舞台经历,并不是要探讨北京人艺和演员成长的互动历史,而是想说,在何冰的表演生涯中,无论是话剧舞台抑或影视场域,他所散发出的表演韵味与看不见技巧的技巧,几乎都渊源自其清醒的演艺人格与承继北京人艺传统的对表演本体的敬畏。
在影视剧领域,何冰的起跑线比他的同学们要落后不少,他不曾迅速大红大紫,而是不断在尝试中完成演员的进化。何冰早期演的电影电视角色往往戏份不重,但都透露出一种超乎其年龄的稳健。
比如《三国演义》里出场半集的诸葛恪,于正襟危坐中微微皱眉,端庄里有霸气兼盲目自信。
《三国演义》(1994)
在大银幕上,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莫过于冯小刚《甲方乙方》《没完没了》里的贫嘴老友,在类似影片里的何冰,用一种容易被视为「本色」的姿态进行表演,北京老炮儿(当年还是小炮儿)的嬉笑怒骂,迎合着即将消亡的胡同生态,一起成为新时代的怀旧符号。
《甲方乙方》(1997)
有点痞气但又特正直,嘴不容情但纯善良,何冰一度差点在影视剧中被固化为一种鲜明的玩世不恭。这样的姿态,恰恰是他的老师们当年看轻的。
《甲方乙方》(1997)
何冰的一系列插科打诨的影视表演,与他在话剧舞台上塑造的诸如跨年龄的程婴等正角相去甚远,影视剧的全盛时代强大的传播力也令他在大众眼中几乎成为喜剧人物的代名词,以至于2005年的《大宋提刑官》颇有些令观众「不适应」,因为胡同里的油子摇身一变成为了严缜审慎的法医宋慈。
《大宋提刑官》(2005)
这是何冰首度在电视剧中担纲主角,剧中他与老戏骨严顺开有非常精彩的对手戏,傲骨铮铮的宋慈,正是何冰自身角色塑造的姿态外化,一种深入骨髓的对角色的全方位认知,在《大宋提刑官》里有非常明确的吐露。
而由小人物的刻板印象到悲情正角的沉重转身,似乎也在提示惯于活动影像的观众,其实宋慈并不是何冰凭空而来的深刻角色,在人艺的话剧舞台上,他早已经在不断努力圆满每一个人物。
《大宋提刑官》(2005)
其后在《空镜子》《敌后武工队》《嘉庆皇帝》等剧中,何冰不断跳跃于各色角色之间,在荧屏上几乎是原样复现了人艺演剧学派的精神。不论是贪官污吏、游击队员,还是都市中年男人,都被何冰以低调而深入的态度得到相当充分的诠释。
《敌后武工队》(2005)
2014年在徐昂导演,人艺演技大拿全上阵的电影《十二公民》(之前亦有同样班底的话剧)中,何冰饰演的8号陪审员,不妨可以视作过往十数年何冰在影视及话剧舞台上兼具爆发力与练达克制的角色把握的一个缩影。
《十二公民》(2014)
在群贤毕至的表演阵容中,何冰坐在桌角,凝神倾听,但自身处于「隐身」状态,开瓶喝水的小动作上升到角色整体精神建构的程度,对其细微的情绪起伏产生放大作用。
只见大隐隐于市的8号陪审员在影片最后亮出了惊人的身份,但仍然是低调地终结了影片。恰如何冰在舞台上冲动的荷尔蒙,始终都是在尊重演剧艺术的基础上完成的自我拯救。
《十二公民》(2014)
《白鹿原》对何冰的意义是,让他相当接近于成为一个大众意义上的明星。鹿子霖在何冰的演绎下,与之前电影版的吴刚有较大差别。
《白鹿原》(2017)
也算巧合吧,吴刚是何冰在北京人艺的同事,前不久因为另一部爆款剧而大火特火,货真价实地成为了大众意义上的明星。虹膜之前有一篇文章谈过吴刚,链接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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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冰如何处理鹿子霖这个角色,他曾阐述说:「鹿子霖这人,集中国人缺点之大成,其实也不叫缺点,就是很质朴一老农民,自私自利,没什么远大理想,老婆孩子热炕头,能占点便宜就占点便宜,为了发家致富不择手段。」
《白鹿原》(2017)
我特别喜欢一个说法,就是即使是植物人,他的内心活动都丰富得超出想象。鹿子霖太典型了,看似很好总结,他集中了中国人的许多特殊民族人格,很多看似矛盾的行为都发生在他身上。
何冰演来,他的举手投足中奸诈里透着忠厚,实诚中带有心机,令人一眼看去无法对这个人物下定判断,更绝的是,看完全剧,好像还是对鹿子霖难以作出明确结论。
中国的影视剧长河里,有无数优秀的农民形象,但何冰演的鹿子霖,仍然是史无前例的,我在看剧的时候,只要他出场,眼睛都不敢眨,生怕错过了富有意味的细节。
《白鹿原》以后还可能再拍,但何冰的鹿子霖恐怕很难超越。
这部剧之后,何冰与饰演白嘉轩的张嘉译,成为生活中的好朋友,也被塑造成当代电视剧世界的一对实力CP,这样的新词,同样对何冰是一种全新体验,今年他已经49岁。
《白鹿原》(2017)
49岁突然大红,对绝大多数演员来说,这像是终身成就奖一般的认定,意味着他就要开始走下坡路,但我觉得这不可能发生在何冰身上。
何冰早就被贴上过大器晚成的标签,因此从开始就不断地默默向上游,他从未停止累积表演上的技巧,在访谈中,他津津乐道地谈论观察林连昆、朱旭老先生表演的心得,羡慕他们掌握那么多技术。
他把学技术比作一件件往身上穿衣服,但更重要的是,他懂得表演的时候该脱衣服去掉那些技巧,因为炫技本身不是表演的目的,塑造角色才是。所以我们在角色身上是看不到技巧的,这就是所谓「脱下比穿上要难多了」。
660年前,张三丰在武当山上也曾对张无忌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都记得了没有?」「已忘记了一大半。」
何冰应该快忘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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