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山河小岁月(ID:shxsy2015)
纽约当地时间5月24日晚,严幼韵女士去世,享年112岁。严幼韵是著名外交家顾维钧的遗孀、民国千金大小姐、复旦第一代女大学生和女神,也是每个现代女性都想要活成的传奇。
她100岁时,还踩着高跟鞋去超市买菜。
出门见客时,她总要细细描眉,浅浅脂粉,她说,这是对别人的尊重。比如下图这位少年,和严幼韵照相时,羞涩随侍一旁的他肯定想不到,若干年之后,另一位长者将为了他,留下一句识破惊天的台词“图样图森破”——这位少年,你没看错,是没有发胖的董建华。
1927年,复旦校园里的男生之间,忽而窃窃私语,忽而闭口不言,他们在悄悄传递着一条爆炸新闻。
这一年9月开始,复旦招女生了。
第一批女生刚刚入校,便引起了全校轰动。男生们望着女生宿舍(俗称“东宫”)门口的“男宾止步”的牌子,有的望洋兴叹,有的不断张望。不知是谁,偷偷在“止”上加了一笔,变成了“正步”,第二天,一群人走着正步直奔女宿舍,结果把姑娘们吓得大哭。
不要觉得矫情,那时候,能够进入女生宿舍参观,是一件特别了不起的事情。不要说在大学女生很少的中国,即使在大洋彼岸,也一样。
比如学霸楷模胡适之,人家在美国康奈尔大学读了整整四年,最大心愿仍旧是进入女生宿舍参观一回。这个心愿,一直到毕业前期,才得以圆满——“今夜始往”访“Sage College(女子宿舍)”。
第一批进入复旦的女生中,最吸引男生眼球的,无疑是严幼韵——这位绸缎庄富商的女儿22岁,从沪江大学转来,读商科大三。
△严幼韵
一
严幼韵一开始是不住校的,在“东宫”建造前,她喜欢自己开车到学校,很多男生每天就站在学校门口,等她的车路过。因为车牌号是“84”,一些男生就将英语“eighty four”念成上海话的“爱的花”——从沪江大学到复旦大学,“爱的花”叫遍了整个上海滩。
btw,那辆车是别克,很多年之后,她的女儿杨雪兰,成了别克所在的通用汽车副总裁。
杨雪兰在1980年回上海探亲,很多年之后,她曾经向《三联生活周刊》回忆,舅舅带她去看一个朋友。老先生住在弄堂里,破破烂烂的三楼,灯光也很昏暗。天气很热,他穿着背心短裤,拼命扇扇子。
舅舅介绍我说:“这是杨雪兰,严幼韵的女儿。”
老人的脸一下子亮了起来说:“噢,你就是‘84’的女儿?!
当年,我们可是天站在沪江大学大门口,就为了看‘84’一眼!”
△想做一身“严幼韵”款旗袍
严幼韵的父亲在南京路上开着“老九章绸布庄”,每天更换的衣服总是令人眼花缭乱,上午上课是一套,下午做演讲,则是另外一套了。
“爱的花”读书并不算用功,但人家有的是办法交作业。据说,每次deadline之前,总有男生激动地收到了“爱的花”的电话,说要借他的习题一阅。等到习题返回,男生更激动了——因为上面有淡淡香水,那是“爱的花”所赠的礼物。
虽然如此,“爱的花”在学校并不是什么都不擅长。比如,人家的英语就学得很好。(此处划重点!!!)所以,一毕业,人家就选中了如意郎君——年轻的外交官杨光泩——小杨的追求法则,据说是一场一场陪着打麻将,一场一场陪着跳舞。婚礼在上海大华饭店举行,上千人参加,是旧上海的摩登缩影。
△严幼韵结婚照,啊,那个花冠是民国时髦定制款
如果故事就这样结束,严幼韵就不能称为传奇了。
1942年1月2日,马尼拉沦陷。严幼韵的印象里,那一年“浓烟遮天蔽日。日本军队逮捕了美国和英国平民,所有美国人的房子都被日军接管,他们的汽车也被没收。”
杨雪兰说,2天之后,大家在吃早饭时,日本宪兵忽然闯进来,对父亲说:“你被捕了。”杨光泩当时担任中国驻马尼拉总领事,他好像早有准备,很镇静地回到房间,带上早已收拾好的箱子,跟着日本人走了。
后来,她才知道。不久之前,日本人轰炸珍珠港,日美开战了。
严幼韵以为,关几天总会回来的。她带着孩子去探监——丈夫被关在西班牙人造的水牢里。过了一阵,日本人给她寄了一包东西——里面是丈夫的一缕头发和一副眼镜。
严幼韵失声痛哭,那是她一辈子最失态的时刻。
尽管很多人劝她,日本人不会轻易杀害外交官,但她的预感没有错——因为拒绝交出抗战资金,杨光泩惨遭杀害。
一瞬间,easy模式活了37个年头的上海滩名媛变成了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的寡妇。她从上海带出来的珠宝,也被洗劫一空。孩子们总是在生病——水痘、疱疹、登革热,一个接着一个。
△严幼韵和孩子们的圣诞节
更糟糕的是,外交官太太们因为丈夫们的失踪而惊恐崩溃,每天,院子里充斥着吵架的声音——两个不同太太的厨师曾在后院挥舞菜刀打了起来。
怎么办?
大约就是在那时,严幼韵有了这句口头禅:
事情本来有可能更糟糕。
之前,她带领太太们打麻将跳舞;现在,她带领着她们在马尼拉的院子里养起了鸡和猪,还学会自己做酱油和肥皂。
1945年,麦克阿瑟的夫人找到了她的中国朋友严幼韵——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位公认的中国美人看起来骨瘦如柴,她只剩下41公斤。
在麦克阿瑟夫妇的协助下,1945年,严幼韵一家登上了埃伯利海军上将号。
初到美国,她不知所措。朋友给她介绍卖保险的工作,她说不知道怎么做,“我只买东西,从来没有卖东西。”即使没有钱,她仍然要自己给自己做指甲,她的证婚人王正廷来家中拜访时,她正在给自己涂指甲油,只好窘迫地把手垂在半空中。
在朋友们的帮助下,她到联合国工作。对于她的能力,大家不太担心;但大家都忍不住问她:“你能保证每天早上九点来上班吗?”
她从来没有上过班。
但获得这份工作之后,她每天早上九点准时到,从来没有迟到过。
如果故事就这样结束……严幼韵算是一个传奇,但不算一个大传奇。
二
在严幼韵在马尼拉为孩子们的水痘和三餐苦恼不已时,一位力压宋美龄的“远东珍珠”在中国社交场上大放异彩。
她是曾被《Vogue》杂志评为1920—1940年代“最佳着装”的中国女性。
有一年,她得了皮肤病不能穿袜子,便光脚去了上海。结果没两天,上海的女人们也接二连三地把袜子脱掉了。
“第一夫人”宋庆龄从广州到北平,住在她家,也曾打开她的衣柜,偷偷学习她的“穿衣经”。
△2015年,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中国:镜花水月”(China: Through the Looking Glass)展览中,除了 Dior、Gallliano、Tom Ford 等西方设计大师的作品之外,还展出了一件1932年的中式旗袍——这件旗袍的主人,叫黄蕙兰。
她叫黄蕙兰,印尼“糖王”黄仲涵最宠爱的孩子。
不到3岁,黄蕙兰获得了一件礼物,这是一条金项链,项链上有一颗80克拉的钻石。因为钻石实在太大,她带着,便不断敲打胸口,居然在胸上留下一条难看的伤痕。
这时,黄蕙兰的妈妈才意识到,这钻石对她来说实在大了些,要保姆收起来,等她大些再带。
“不过,当我长大时,我就不常戴它了,因为手头总是有新的。”黄蕙兰在自传里这样说。
△黄蕙兰
1919年,在意大利游玩的黄蕙兰接到母亲的来信,催促她去巴黎。流连意大利湖光山色的黄小姐满心不情愿,母亲却再次来电,这次理由明确:“有位先生,在巴黎等你。”
这位先生,便是刚刚在巴黎和会上大放异彩的中国外交官顾维钧。他刚刚丧妻,妻子是唐绍仪的女儿唐宝玥。
偶尔得见黄蕙兰的照片,顾维钧大为欣赏,便托黄蕙兰的姐姐黄琮兰做媒。
△顾维钧
相亲的宴会上,黄蕙兰大为失望。这个理着老式平头的中年人连跳舞都不会,实在和自己那些在英国定制衣服的朋友们相差甚远。
可是,顾维钧有自己的法宝。他们去枫丹白露出游时,顾维钧来接黄小姐,用的是法国政府供给的享受外交特权牌照的车,有专职司机;后来相约一起听歌剧,他们享用的是国事包厢。这是用钱也买不到的荣耀,黄蕙兰动心了。
△顾维钧和第一任妻子唐宝玥
外交天才需要一位富有的妻子,富商家族需要新一代的权利,这两人一拍即合,他们的婚姻看起来真是天作之合。
1920年10月21日,他们在布鲁塞尔中国公使馆举行婚礼,黄家的嫁妆让所有人嗔目结舌,即使是餐具也在伦敦摄政街订制,纯金刀叉;床单、桌布和床头罩也是定做,虽然是亚麻的,扣子却是全金的玫瑰花样式,每朵花上有一粒钻石;酒宴上的坐席架也是纯金,专从中国订做送来,刻有一个“顾”字……
△黄蕙兰和儿子
刚刚和顾维钧结婚之后,两人就为了佩戴珠宝的事情发生了争执。顾维钧对黄蕙兰说:“以我现在的地位,你戴的为家人所欣羡的珠宝一望而知不是来自于我的。我希望你除了我买给你的饰物之外什么也不戴。”
黄蕙兰才不会理睬丈夫的建议,因为随后,顾维钧沮丧的发现,自己的外交生涯,要在黄蕙兰亮晶晶的珠光宝气中光耀寰宇。
△顾维钧和黄蕙兰
黄蕙兰对衣服的材质选择十分敏感,当时的中国上流社会,女人们都热衷穿着法国衣料,中国绸缎似乎是最中产阶级的选择。黄蕙兰却反其道而行之,她就选用老式绣花和绸缎,做成绣花单衫和金丝软缎长裤,这是外国电影里神秘精巧的“中国风”,一出场当然出尽风头。
她去香港,看到一些人把老式的古董绣花裙子遮在钢琴上,可以阻挡灰尘。这裙子非常便宜,黄蕙兰就买了不少,带回巴黎,偏偏选在晚宴上穿着,引起了轰动,这种古董裙的价格居然哄抬了几百倍。
来自东方的时尚让包括玛丽王后、摩纳哥王妃、杜鲁门的妻子在内的西方名流们惊叹,如果论起时尚品味,黄蕙兰绝对能够赢严幼韵十八条马路。
但在赢得丈夫这件事上,却未必。
三
严幼韵和黄惠兰的第一次对决,是在麻将桌上。
其实,顾维钧和严幼韵早就相识。严幼韵的自传里,有一张她和丈夫杨光泩在欧洲参加聚会的照片,顾维钧和他们仅仅隔着几个位子。顾维钧是杨光泩的老上司,严幼韵到联合国工作之后,顾维钧对严幼韵也多有照顾。
△画面中央两个中国人,男的是杨光泩,女的是严幼韵。而严幼韵右边隔着两个人,便是顾维钧。
一开始,这种情感似乎是克制的,秘而不发的。顾维钧和黄蕙兰的感情,早已陷入冷战,而黄蕙兰却认为,这是严幼韵的从中挑拨。
在黄蕙兰的回忆录里,她始终不肯说严幼韵的名字,而说她是“联合国工作的女相好”。
黄蕙兰听说,顾维钧和严幼韵成了“麻将搭子”,两个人在牌桌上“眉目传情”。眼里容不下沙子的黄蕙兰怒不可遏,立刻冲去兴师问罪。
顾维钧认为妻子胡搅蛮缠,坚决不肯下麻将桌。黄蕙兰一怒之下,拿着一杯水浇在顾维钧的头上,顾却仍旧淡定地打牌(这大概也是一个外交家的风范吧)。
△右一为黄蕙兰
黄蕙兰输给了自己的坏脾气,1956年,顾维钧和黄离婚了;三年后,他和严幼韵结婚。
△严幼韵和顾维钧
严幼韵对顾维钧的照顾无微不至,她每天凌晨3点一定起床,为他煮好牛奶放在保温杯中,还附上一张“不要忘记喝牛奶”的纸条放在床边。据说,顾维钧晚年在谈到长寿秘诀时,总结了三条:
散步,少吃零食,太太照顾。
所谓“太太照顾”,除了细节上的,似乎更有情绪方面的感染。顾维钧很快变得活泼起来,杨雪兰说,“顾先生本来是很严肃的一个人,跟我们在一起时间长了,顾先生也被我们‘改造’过来”,变成了一个“非常好玩的人”。
他会像孩子一样喜欢过生日Party。
他爱上了滑雪,《时代》周刊还专门刊登了“72岁的顾维钧开始学滑雪”的文章。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严幼韵。
1985年,顾维钧平静地去世,他最后写下的日记是:“这是平静的一天。”
△严幼韵和顾维钧
而严幼韵的传奇还在继续。
四
在纽约,严幼韵已经成为一个活传奇。
人们津津乐道于这位老太太对于生活的热爱和达观。
98岁时,严幼韵被诊断出大肠癌,大家都很担心,只有她满不在乎。接受手术5天后,她就回家休养。长女杨蕾孟说,母亲跟家里人说,最疼的时刻,不过是拆线时护士揭开伤口胶布的一瞬间。
几个月后,严幼韵又穿上了一袭白色绣花旗袍,蹬上了金色高跟鞋,化上浓妆,与为她手术的外科医生一起在98岁寿宴上跳舞。
严幼韵一直不戴假牙,结果有一次去医院检查回来,坐出租车出了事故,把老人家的牙撞没了。孩子们都很难过,严幼韵反过来安慰他们:
事情本来有可能更糟糕啊,说不定命都没了。
《纽约时报》在她109岁时采访她,问到她的长寿秘诀时,她说:
不锻炼
想吃多少黄油吃多少黄油
不回首
文中图片来源网络
参考资料:
严幼韵(口述)、杨梦蕾编著,2015,《我的故事——109个春天》,新世界出版社
周桂发,《私立复旦大学女生宿舍“东宫”》,《新民晚报》2015年5月31日
杨雪兰(口述)、 李菁,《母亲严幼韵与她的人生》,《三联生活周刊》2006年第4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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