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名思义,数字文化来源于电子计算机的二进位制(0、1)数字。因此,数字文化与计算机、互联网的发展紧密相关。数字文化既是崭新的,也是古老的。论古老,《易经》也许就是古代的数字文化产品。《易经》中的卦象阴爻(--)和阳爻(—)被广泛解读为0和1,六十四卦就是0和1组成的二进制的多种变化;论新,当今世界上每时每刻都可能有新的数字产品问世。但是以计算机和互联网为核心的数字化生存渗透社会文化生活,则是当代的历史发展。1995年尼古拉斯·尼葛洛庞帝(Nicholas Negroponte)《数字化生存》出版,1996年胡泳、范海燕翻译的中文版出版,可谓标志性事件。查列·吉尔(Charlie Gere)在《数字文化》一书中,借用英国文化学者雷蒙德·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对文化的定义,来讨论数字文化,指出正如文化是“物质、知识与精神构成的整个生活方式”(威廉斯,1991:19),数字文化则是当代生活方式的显著特征(Gere,2008)。马克·德兹(Mark Deuze)对数字文化的定义是:“正在形成的一套关乎人们在当代网络社会中如何行动和互动的观念、实践、期待。”(Deuze,2006:63)德兹强调的是数字文化的观念和实践。当然,观念和实践与物质文化不可分割,尤其对于传播学研究来说,各种各样的数字商品、物品,也是数字文化研究中的组成部分。
那么数字文化研究都包括什么内容?查阅以英文“数字文化”(digital culture)为书名的专著或相关刊物的论文可以发现,数字文化研究的范围极广。视觉文化、抗争文化、网络视频、博客、微博客、手机、客户端、数字劳工、数字鸿沟、隐私、网络审查、监控、自我认同、亲密关系、网络公共参与、游戏等等,从媒介和传播的生产、流通、到消费和使用的各个环节和层面,应有尽有,都在数字文化研究的范围之内。
但在这里至少有两个问题需要反思。一是需要反思概念。上面一系列的研究内容,都依赖概念来表述。学术研究中的概念,普及之后,就成为日常语汇的一部分,潜移默化地影响人们的思维。就拿常用的数字鸿沟(digital divide)这个概念来说,它是对数字文化、社会、经济的发展不平衡、不平等的批判。但本身却也隐含了一种不平等的价值观,即认为计算机和互联网的发展,是文明和进步的标志,因此就在它批判发展不平衡的同时,也把数字文化“不发达”的地区视为落后。而实际上,更需要反思的,也许是发展、进步、现代化等一系列话语本身的价值取向问题。也许我们原本看作是进步的、发展的东西,换个角度看其实是落后的,对人类发展有不健康的甚至是破坏性的作用。科技、互联网的发展就是最好的例子。谁敢断言自从有了微信,我们的生活就比没有微信的时候更加美好?
另一个需要反思的问题是数字文化与社会的关系。任何一个时期的文化,都与社会各方面有着密切的关系。文化的变迁、新文化现象的出现,牵动着社会、政治、经济等诸多领域,连接着普通人的生活和精神世界。因此,英国文化学者威廉斯才在他的一系列著作中,尤其是在《文化与社会,1780-1950》(1958)、《漫长的革命》(1961)和《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1976)等著作中,践行了一种把文学、艺术、戏剧等文化变迁的诸方面,与社会、制度、情感结构的变迁,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分析方法。这种方法使我们看到,哪怕是一个小小的文化变化(比如词语变化),都可能蕴含着重要的社会变迁讯息,都与社会其他方面的变化息息相关。他在《文化与社会》一书的导论里,谈到对“文化”一词的分析时说:
在本书中,我的全部目的就是要描述并分析 “文化 ”这个综合体,并且说明其形成的历史过程。由于它所涉及的范围很广,我不得不在一个广泛的基础上开始探讨。我本想紧扣 ‘文化 ’本身,但是,我越紧扣文化加以考察,所涉及的范围就必须逐渐扩大,因为我在这个词的历史渊源及其意义结构中,看到的是一场广大而普遍的思想与感觉运动(威廉斯,1958:20)。
在学术研究日益精细化、专业化的今天,学术文章和著作越来越专注于具体的现象,比如手机、微博、微信、大数据、舆情等等,而对与现象密切相关的社会制度、社会关系、社会变迁等大问题,却不触及或很少触及。结果或是见木不见林,或是知其所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更甚者会得出错误的结论,对公众产生误导。改变这种倾向的一个办法,是借鉴威廉斯的方法和视野,把数字文化研究与社会紧密联系在一起,从数字文化的现象出发,深入到社会问题的根源。我非常期待数字文化研究者,写出像威廉斯的《文化与社会》那样的书,当然,书名应该换成《数字文化与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