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拉图斯特拉如是吃

现在，有人说食物是最新的性。这话说得很对，食物已经取代性，成为吃饱了饭的好事者的最爱。

长久以来，我国有以“性”来判定一个人道德水准高下的习俗。春秋时期，鲁国的柳下惠将受冻的女子裹于怀中，没有发生非礼行为。于是人们盛赞其道德高尚，坐怀不乱，是真正的圣人君子。

如今的标准变了。食物取代了性，成为好事者判定个人道德至关重要的标准。这里的“好事者”，指的是自封国家烹饪道德守护神的大妈型中产阶级，目前，这群人正不遗余力地规劝诸位多吃粗粮和蔬菜。

除了名称、配料和营养成分以外，其实，每种食物的外包装上，都含有隐形的阶级标签。比如——警告：本产品可能含有少量平民物质；警告：本产品与小资产阶级有关，可能不适用于中上阶级晚餐。

目光炯然的大妈型中产阶级，总能一眼从标签上，捕捉到这些欲盖弥彰的细节。

从社会角度来看，吃什么，什么时候吃，在什么地方吃，以何种方式吃，怎么称呼所吃的食物，怎么谈论所吃的食物，都带有身份、地位、道德的标签。

举个例子：除素食主义者和狂热宗教信徒，中国各阶级的人都喜爱红烧肉。不过，有些较为虚荣的中产阶级，会在吃的时候假装出更精致、更高雅的口味，比如谈论猪肉是否有机，是否粮食喂养，以及这道菜里的盐、脂肪和胆固醇，是否会对健康造成一些不可挽回的损害。

中国人民还没有富起来时，能不能吃上红烧肉，能不能经常地吃上红烧肉，就是划分我们阶级的标准。可如今中国人民富起来了，这套标准逐渐变得复杂了起来。截至目前，“品质”和“健康”，是人们挂在嘴边最多的，关于食物的两个名词。

就在20年前，肯德基、麦当劳等快餐食品，还是城市中产阶级父母，用来偶尔犒劳孩子期末拿到“双百分”的盛宴。20年后，它们已变成了人人喊打的垃圾食物。年过半百的中产父母，日日守在电视机和公众号面前，聆听业余营养学家、饮食学家和中医的教诲，苦劝他们的孩子多吃生苦瓜和绿豆汤，争取活到2049年，亲眼目睹中国成为中等程度发达国家的那一幕。

中产阶级是“健康正确”的忠实信徒。他们最能接受这种观念，也最易受这种观念影响。尤其是中产阶级上层，月薪超过两万元的精英人士，会认为食品禁忌是界定社会身份的重要标志。比如：

烧烤：下层民众的标志。此处特指用竹签串成串状，在路边以炭火烤成的食物。若移至室内，切成小片，换用电炉烹饪，再刷上日式酱油，则可供中产阶级中下层享用。如用胡椒和黑盐调味，以电烤至五分熟，蘸青草酱，则是中产阶级上层专享。

青菜：所有中产阶级每天都吃下人体必需量三倍以上的青菜。简而言之，不吃蔬菜，是当代文明社会里最为深重的罪孽之一。以重油重盐爆炒而成的蔬菜，目前在中产阶级里已失去市场，是下层民众的标志。白灼和凉拌较为受人青睐，蔬菜沙拉则是中产阶级上层的新宠——警告：传统的千岛酱已经过时，油醋汁才是比较健康、比较符合中产阶级上层身份的沙拉汁。

品质部分则更难将就。对于食物的品质，中产阶级已经陷入了一场盲目的恐慌。化肥、农药、转基因，无一不让他们如坐针毡。那对待食物小心翼翼的模样，很像古代的皇帝，吃饭前得拿着银针试一试，看看针头会不会变黑——毕竟，“总有刁民想要害朕”，好继承他们位于四环边上的房产。

可以说，根据这些人的标准来判断，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食物称得上是安全的。除非警卫员在中南海花园里亲手种植的一株特供白菜，或许能算作例外。

撇开“健康”及“品质”，还有一类评判食物的标准，正在一线城市中产阶级中悄悄流行开来，那就是——“过敏”。

“过敏”是一种模棱两可的托辞。对某种食物心存芥蒂，可能被人指责为“挑食”，站到了人民群众的对立面。但脸上若露出为难的苦笑，再抱歉地说上一句，“我对这个过敏”，那么，一下就变成了纤弱精致的大都会中产。

据说，餐桌礼仪良好而时髦的中产精英，外出就餐点餐前，都会问问大家，有忌口么？对什么东西过敏？那餐桌就热闹了，你会发现——有人是素食主义者，有人拒绝油和盐，有人正在果汁排毒，有人只吃有机食物，还有人说，他拒绝一切化学添加剂。综合一圈下来，结论就是：这饭根本吃不成了。

有些人似乎希望像安徒生笔下的豌豆公主一样，凭借自己对食物的过度敏感，来体现细腻的品味和富有教养的人格，从而与那些什么都吃的粗俗分子区别开来。

即使许多都市新中产来自乡镇及农村，本身没有挑食的习惯，那么，务必要假称自己的孩子有——“我家孩子根本吃不了这些罐装辅食，里头的化学成分太多了，所以我就买了小汤山的有机蔬菜，自己做成蔬菜泥，他就喜欢吃这个”。

相信我，没有正常人爱吃蔬菜泥，管他大人小孩呢。

追求食物品质和健康的风潮越刮越猛。就跟中产阶级强调小孩的教育一样——思路没错，只是用力过猛，以至于钻了牛角尖。毕竟，不是谁都那么有钱有闲，守着养生节目、美食公众号和崔永元的微博，当一个尽职尽责的烹饪卫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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