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雕虫老纪
来源▕ “雕虫老纪”微信公众号
清人张潮在其所著《幽梦影》一书中说,读书状态与年龄有相当关系,“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浅深为所得之浅深耳。”
在我看来,西游记也有三个典型状态——
原著是老年,经典深刻,却没多少人真正用心精研品读;周星驰的四部电影(《大话西游之月光宝盒》《大话西游之仙履奇缘》《西游•降魔篇》《西游•伏妖篇》)是中年,有一定人生感悟,但有时候不够沉稳;86年版电视剧是少年,如花似梦,却失之单纯。
拿86版的电视剧《西游记》当原著无疑是错误的,用来作为评价周星驰电影的标杆更是不公平的。不是周星驰的电影暗黑,而是原著本就深沉。相比之下,倒是86版电视剧更像童话。
小说《西游记》是无情的。
暴虐散漫的孙悟空,贪婪奸猾的八戒,明哲保身的沙僧,这几个在花果山水帘洞、福陵山云栈洞、流沙河都曾是吃人造孽的妖精。而唐僧在“圣僧”的名号下,更多表现的是软弱虚伪。师徒四人,看似同舟共济,实则相互利用。
唐僧在凌云渡脱胎。登临彼岸后,即是灵山。唐僧向三位徒弟一路护送表示感谢。孙悟空说了大实话:“两不相谢。彼此皆扶持也。我等亏师父解脱,借门路修功,幸成了正果;师父也赖我等保护,乘教珈持,喜脱了凡胎。”
唐僧在车迟国陈家庄,看到人们不畏风险过八百里通天河去西梁女国做生意,也曾感慨:“世间事惟名利最重。似他为利的,舍死忘生;我弟子奉旨全忠,也只是为名,与他能差几何!”
无论是取经求得正果,还是传经索要“人事”,或为名或为利,没有谁在无私奉献,都是在利益交换——包括观音,包括如来。
《大话西游》的出现,对于看着86版电视剧长大的年轻人们是一个巨大的冲击。
无厘头的敲打,爱情的追问,让道貌岸然的神佛世界陷入一片混乱荒谬,也让西游记故事在新的时代有了新的解读。
鲁迅说,“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喜剧的内核总是悲剧,现实总是那么荒诞:
你以为你是无所不能的孙悟空,实际只不过是碌碌无为的斧头帮帮主;
你以为你是自由率性的至尊宝,实际只不过是个头戴金箍的苦行僧;
你以为你是只触犯众怒的猴子,在那人眼里你却是驾着七彩祥云的齐天大圣;
你以为念念不忘必有回响,那人却早已将你遗忘。
黄昏,城头。
夕阳武士和无名侠女深情相拥,看着孙悟空落魄的背影,笑道:“那人好像一条狗”。
两两相望,却两两相忘。
今生再遇时,他们已不记得彼此是谁,一扭头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
茫茫戈壁,孤单行者。
卢冠廷的绝唱《一生所爱》如风沙般席来,苍凉悲怆,恨意无边。
你以为是幸福的终点,结果,却是痛苦的起点。
《大话西游》不知让多少人大笑过、感动过、流泪过。
周星驰开创了一个新的西游记时代,《大话西游》不知带出了多少对于原著的解构、颠覆、水煮、红烧。
今何在的小说《悟空传》风靡一时,里面除了一只为情所伤的猴子,还有一只对着月亮哭泣的猪,对着白云发神经的和尚:
“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
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
要这众生,都明白我意,
要那诸佛,都烟消云散!”
戴荃的歌曲《悟空》惊艳中国:
“谁叫我身手不凡/谁让我爱恨两难/到后来/肝肠寸断”。
——他们应该都是猴子搬来的救兵吧?
西游记原著里没有爱情。
猪八戒先后有过和卵二姐、高翠兰的两段婚姻,但没提及如何恩爱。至于所谓调戏嫦娥的公案,更与爱情无关。
孙悟空、沙和尚估计都是沙石结构,与爱情绝缘。
唐僧倒是艳遇不断,但与爱情无关。西天路上的各路妖精,无不垂涎于唐僧的肉体,不是想吃他,就是想睡他,没有一个女人真正爱他。
西梁女国女王在还没见到唐僧时,便当众说道:“我国自混沌开辟之时,累代帝王,更不曾见个男人至此。幸今唐王御弟下降,想是天赐来的。寡人以一国之富,愿招御弟为王,我愿为后,与他阴阳配合,生子生孙,永传帝业。”一句话:只拿唐僧当“人种”。
迎阳馆驿,女王初次见到唐僧,一看果然一表非凡,书中写的是:“女王看到那心欢意美之处,不觉淫情汲汲,爱欲恣恣”。一句话:唐僧的作用从“人种”升级为“床上用品”了。
而猪八戒在旁边死盯着女王,“忍不住口嘴流涎,心头撞鹿,一时间骨软筋麻”。
女王对唐僧的感受,和猪八戒对女王的感受是一样一样的:没有什么爱情,只有赤裸裸的欲望。根本没有86版电视剧里那种 “悄悄问圣僧,女儿美不美?”的诗意缠绵、唯美心动。
从两部《大话西游》到两部《西游》,周星驰叙事的角度从猴子的爱情转到唐僧的爱情。
取经路上,最难过的关莫过情关。
《伏妖篇》里,最大的情关不是小善对唐僧的爱慕,也不是唐僧对段小姐的怀念,而是那个大傻妞九宫真人(九头金雕)出人意料的暗恋。九头金雕一番惊天动地大破坏,只是缘自对如来的抱怨:“我为你而生,可这么多年,你可曾看过我一眼?”
《大话西游》里,被囚禁的唐僧可以打开牢门唱起《only you》。《伏妖篇》中,孙悟空的金箍是一个可以随意摘取的发箍,降妖大杀器的《儿歌三百首》,也并非真的是《大日如来真经》,不过是西行路上聊以自慰的文艺表演。让每个人不敢从心所欲的,是理性的束缚。
无论是《大内密探零零发》里惨不忍睹的后宫三千“佳丽”,还是《黄飞鸿之男儿当自强》里招摇撞骗的“九宫真人”,以及各种炒现饭的周氏电影搞笑套路,让人在观影时不再如当年般觉得好笑,反而略感沉重:星爷老了!
而正是一年年老去的星爷,对于《西游记》的解读依然深刻。
两部《西游》里,沙僧不是卷帘大将,而是好人被不明真相的群众打死并抛尸河中后所化的鱼妖;猪刚鬣不是天蓬元帅,而是被红杏出墙的妻子和奸夫所杀的冤魂所化的猪精;孙悟空的确被压了五百年,但更多的还是那个爱无所爱的至尊宝吧?而唐僧,没有金蝉子的前世,只是那个梦想得到“终身成就奖”却懦弱无能的和尚。
每个人都是悲剧的承受者,每个人又都是悲剧的制造者。每个人都值得同情怜悯,每个人又都冷血无情。每个人都在算计别人,每个人又都在被人算计。
《降魔篇》里说,真正的降妖除魔并非杀死妖怪,而是要除掉他心中的魔,留下他的善性,以达到唤醒人的真善美的目的。
《伏妖篇》里说,伏妖靠的不是打打杀杀,而是内心的感化。
然而,滚滚红尘中,诸邪易除,心猿难收。
心不净,悟不空。
而九宫真人所谓的“随心随性大法”又是那么的不靠谱。
于是,肆意的伤害与内心的痛楚便如影随形。
于是,驱魔成了主题,取经倒似乎成了副业。
聊聊四句《倾城之恋》的歌词,道尽世态炎凉:“只是一群自私的女人,只是一群自私的男人,都在计算爱的代价,都一起沦落在天涯”。而后面三句,无疑也是唐僧师徒西天取经的真实写照,更是周氏西游电影的内核。
年过半百的周星驰曾说过:“我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二十多年前,陈淑桦一首《情关》广为传唱:“英雄美人,情关难留……欠山欠水欠你最多,但愿来世有始有终”。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