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脖子”是中国企业数字化领域近几年的一个热门词，它本来是说因为国际地缘政治摩擦，在科技领域占据领先地位的外国无理对我国企业进行制裁，试图遏制我国企业发展。
不过，这个词随后被很多中国公司引申为：如果企业的信息技术应用上高度依赖由某个供应商提供的技术，或者某个厂商在某个领域市场上占据压倒性优势，那么造成供应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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厂商对该企业在软件购买、用户数增加、功能扩展、系统维保等方面坐地起价、漫天要价。
自从华为等公司被美国制裁后，在中国企业软件领域，大公司反“卡脖子”成为一个微妙的用户、厂商博弈的现象。中国产业界本来就缺乏认可无形资产价值、尊重知识产权的传统，企业花几百万、几千万，去买看得见、摸得着的机器设备，心里还觉得踏实，要是去买看不见、摸不着的软件、云服务，多少觉得心里有点不爽，更别说还可能受制于人，担心随时被厂商讹上一把。
很多企业在历史上的确吃过亏。我很熟悉的一家快速发展的民营企业，不到十年时间营收规模从几十亿发展到几百亿，他们在几十亿时购买了 SAP ERP软件，到后来一直拒绝增购 SAP 用户许可证，为此，被 SAP 公司告上法院；该公司经过内部评估，认为业务已经无法离开 SAP ERP， 遂忍痛补交了数千万元许可证费方过关。
自此以后，这家公司购买企业软件一直是能索要源代码就索要源代码，一次性买断软件知识产权，或者干脆就自己研发，据我所知，他们的人力资源管理系统都是由近百人的开发团队自研，而没有购买标准化套装软件。
这就是典型的“卡脖子”和反“卡脖子”的示例。
近年来，大企业向技术供应商索要源代码、成立数科公司自研企业软件的现象愈演愈烈，企业信息技术应用的生态越来越封闭，因而，企业甲方成为了企业软件公司最大的竞争对手，企业软件产品公司的商业模式沦为没有科技含量、靠出卖人头挣钱的人员外包公司。
可以说，反“卡脖子”意识，是这种行业乱象的主要根因之一。
中国企业软件厂商也在努力改变这种现象，2021 年金蝶的年度产品大会便以“卡脖子”为主题（下图）：
有点让人觉得尴尬的事实是，金蝶一方面既是破除传统国际企业软件大厂在中国市场上“卡脖子”的秩序颠覆者，另一方面，它自己也面临着那些追求自研、追求“自主可控”、防着被金蝶“卡脖子”的企业客户的威胁。
这可真是两难啊！
我昨天听了美国活跃在油管、TikTok 、推特上的著名 ERP 网红 Eric Kimberling （中国还没有这种在企业数字化专业领域内的知识网红）对 77 岁的ERP 行业宗师 Jan Baan
（中文发音是“
洋棒
”）
的访谈，访谈长达一个多小时。
Jan 老先生详细解读了 ERP 在数字化转型时代的变化，包括：传统 ERP软件解耦和微服务化、容器化和Kubernetes平台、 ERP 软件在数字化时代的分层架构和可组装化、用户端信息的消费者级体验化（consumerization）、物联网和工业大数据平台、人工智能改造、开源社区发展等话题，内容极其丰富，值得反复品读，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我看了三遍，仍觉意犹未尽。
在访谈中，老先生提到从信息化到数字化的时代变迁、上述这些
ERP
技术发展，从企业方很好地解决了供应商绑定（
Vendor Lock-in
）的问题，今天企业在核心信息系统上的投入，不受到传统大厂的独家技术限制，成本更低、见效更快、实施更方便。
我突然意识到，国外 IT 行业常说的“供应商绑定”，不就是中国企业说的“卡脖子”吗？
不同的是，在解决这个问题上，中国和欧美似乎正在走向两条不同的道路。
欧美是更加开发，通过更加开放的、社会性的技术创新，打破个别厂商出于商业利益的独家控制——创新的应用全部服务化、上云，在互联网上采用标准化接口（即 API），可以方便地互联互通，简单说，服务化、容器化、上云、API 是实现数字化开放环境的必要前提；
然而中国为了打破“卡脖子”，则是采取“自主可控”的策略，一切能自己干都自己干，尽量少用外部现成服务，生怕被别人占了便宜，走上了跟开放背道而驰、封闭的数字化建设路线。
为什么 Jan Baan 老先生持这个观点呢？他见证了企业信息技术从无到有的过程，是行业发展的“活化石”，解读他的观点，要从 Baan 曾经有多牛叉，他对企业级信息技术应用的初心谈起：
Baan公司（Baan Corporation）在 ERP 业界曾经拥有崇高声誉，它可能是在过去四十年ERP发展史上，唯一对 SAP 造成过实质性威胁的厂商。
ERP是 70 年代大型机上产生的企业财务和供应链集成的管理信息系统，是标准化套装企业应用软件的代表，这种软件模式由德国公司 SAP 最早开拓，90 年代初期，SAP 将其产品从大型机架构，移植到新兴的、价格更便宜的客户机/服务器架构之上，建立了其在企业软件领域内的王者地位，持续至今。
80年代初期，荷兰一位会计师Jan Baan、业余编程爱好者在硅谷出差时，偶然接触到刚出现的微型计算机和BASIC 语言，他用这些技术编写会计软件，并且很快转移到新兴的 Unix 操作系统，还自己开发了以 Unix 上的 C 语言为内核、语法跟BASIC 语言类似的编程语言，用来开发跟 SAP 类似的企业管理软件，这就是 Baan。
到 90 年代中期，Baan 推出了革命性产品，在一众中型 ERP 软件中脱颖而出，在当时最大的 ERP 项目之一，波音飞机的ERP 项目竞标中，击败了 SAP，声名鹊起，当时，除了一般 ERP 的财务、采购、生产等标准功能外，Baan 以销售配置器、项目型制造等特性功能而闻名。
当时它标榜自己比其他ERP软件能更加快速地实施、企业使用更方便，我认为，其原因是 Baan 在三方面技术领先于时代（说个题外话，Baan 另一个领先于时代的举动是，它是西方世界第一个在印度雇佣本地技术人员，设立“软件工厂”、将软件开发外包到印度的软件公司，90 年代初 Baan 已经在印度有数千软件研发工程师）：
- 软件架构上：
Baan 采用了和 SAP最新 ERP 产品 R/3 一样的架构，即“三层架构”，将应用服务器和数据服务器分开。Baan在应用服务器上建立业务逻辑，使得运行业务逻辑的应用程序独立于操作系统、数据库而存在，可以适配各种主流的操作系统（硬件绑定）和数据库软件。Baan 的应用服务器称为 BShell，类似于 Java 虚拟机，在其之上开发应用的方法，类似于 SAP 采用 ABAP 语言编写应用程序的思想。
-实施辅助上
：
Baan 推出了称为动态企业建模（Dynamic enterprise model，简称 DEM）的工具，可以用可视化方法来对业务流程、数据、组织结构和系统功能等建模，这和当时 ARIS 的业务流程工程方法论如出一辙（参见《
一本管理奇书《业务流程工程 —— 工业企业参考模型》
》《
果总管理评论 ｜ 业务流程再造（BPR）兴衰史（下）
》），到 90 年代末期，SAP 建立了跟ARIS的战略联盟，将 ARIS 作为实施ERP中指定的企业业务建模工具，而 DEM 则是随同Baan 产品一起提供，这在当时受到实施咨询顾问的普遍好评。Baan DEM
是今天企业架构、业务流程建模等业务和 IT 相结合的可视化工具的鼻祖。
-企业工作流上：
正是基于上述二者的技术特征，90 年代开始，ERP 的应用方式开始出现从以数据库为中心到以业务流程为中心的特点，实现业务流程自动流转的技术机制就是工作流（workflow）， Baan 是开创工作流技术的企业软件厂商，今天大热的“流程挖掘”的核心技术、流程建模算法
Petri Net
的源头，就可以追溯到 Baan和 DEM。2005 年后，业务流程建模及自动化工作流就被称为“业务流程管理系统（BPMS）”。
总之，如下图所示，Baan 的产品理念，一是在技术底层和应用软件之间建立一层开发工具的“壳子”，用于构建应用，即BShell，二是在应用软件和企业业务之间建立一层组织数字化、自动化的“壳子“，他称为 OrgWare，亦即十年后的“业务流程管理（BPM）”的概念。这些理念领先企业软件业界十到二十年，三十年后把“中台”当原创思想的，看着这个九十年代就提出的概念，应该脸红的。
1998年，如日中天、业绩接近SAP的Baan 爆出财务造假丑闻，创始人 Jan Baan 被迫离开公司。几年后 Baan 被卖给了英国自控系统公司 Invensys，随后又被卖给了美国早期 ERP 软件公司 SSA，最终随 SSA 被卖给了有大资本支持、通过并购整合企业软件行业的 Infor。直到今天 ，Baan 的ERP、DEM 等产品仍在 Infor 的产品线中提供给市场。（下面这个视频是参考故事）
Jan Baan单飞后，创立了业务流程管理软件 Cordys（后来卖给了 OpenText），并且投资了两家硅谷创业公司——卖给Cisco 的电话会软件WebEx、卖给 SAP 的企业门户软件 TopTier（TopTier 创始人阿加西随后成为 SAP 的 CTO，一度是接班SAP CEO的热门人选），获得了巨大财富，可以说是企业软件领域最成功的连续创业者和风险投资家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