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 关斌斌
生活就是要用一餐餐的烟火,一顿顿的食物来填满,热热闹闹的,家才像个家。
开篇词
2017年1月26日20:02,人间工作室邮箱收到了第一篇“食物故事”。距离此次征文消息的发布,还不到4小时。自此,来自海内外,近30万字的稿件纷至沓来,以不同的角度和风格,诠释了30后至00后的时代味觉记忆。
这些食物故事,多诞生于普通的家庭厨房,带着南北迥异的方言和油烟。
“治大国若烹小鲜”,日常的煎炒烹煮中,是每个截然不同、却又不尽相同的的生活期许与处世之道。而注入饭菜里的那些难以言表的情感,足以让人们在奔向星辰大海的途中,深深眷恋。
“味蕾深处是故乡。”人与食物相关的记忆,总逃不出、也离不了滚滚红尘中的爱恨别离。
人生百味,皆需品尝。今天,人间邀您共赏。
一只鸡腿 | 甘肃省临夏州
那时,我在离家十几公里外的县城读初中。
一次母亲来赶集,顺便接我放学,我们找到一辆农用三轮车准备回家,乘车之际,母亲突然从挎包里取出一只用纸包裹着的鸡腿,对我说:“去车后边赶紧吃了,别让人看见,不好。”
原来,我家中午来了客,母亲偷偷留下了一只鸡腿。
我欢喜地跑到车后,用嘴狠撕,没几下就把鸡腿啃了个精光。吃完上车,母亲就一直看着我微笑。
其实,我已经放学了,那只鸡腿本可以留着等我回家再吃的,而母亲却一路揣到了县城里。
想来,这是我生命历程中吃过的最有爱的一只鸡腿。
——骑风游大地
丫丫的面 | 四川成都
“小姨疯了。”那个黄昏,妈妈走进家门,对我和父亲说。我从作业堆里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丫丫掉进水库,找到的时候都泡肿了。我妹她受不了这刺激就……”
我一瞬间,紧张地咬破了嘴唇。丫丫是我的小表妹。
等我们一家赶到小姨家时,才发现情况比我们想象中严重得多。
小姨披头散发,光着脚在房间里到处乱跑,嘴里念叨着:“丫丫出来,再给妈妈煮碗面。”
在旁边一直掉眼泪的外婆说,丫丫出去玩之前,给小姨做了一碗面,没想到却再也没回来。小姨是被丫丫的那碗面给“迷怔”了,只要再吃一次,魂就会回来,人才会好。
可丫丫就是一个7岁的小姑娘,谁知道她做的面是什么味道啊?
两位姨妈心疼妹妹,各自做了一碗,小姨吃了一口就说不是丫丫做的,连汤带碗扫到桌子下面。大伯父不信邪,钻到厨房去煮了一碗,小姨吃了一口,“嚓”地一声,又有一个碗牺牲了。
大人们商量着把小姨送进城里的精神病医院接受治疗,外婆拦着死活不让,她说小姨只是一时迷了心窍,不是病。
大人们吵得不可开交,我溜进厨房,过了好一会儿,端出一碗面。
小姨一下子窜到我面前,从手里抢了面,筷子都没用,直接用手抓着往嘴里塞。那口面,小姨嚼了大概有10秒,大家屏息凝神地看着小姨,觉得有10年那么长。
就在我们以为她会摔了碗继续疯魔的时候,她伸出手,又抓了第二口,一边吃,一边流眼泪,“丫丫的面,丫丫的面……”
吃到最后,小姨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一个月后,丫丫的后事处理得差不多了。小姨这才问我为什么会做“丫丫的面”。
我便一五一十地交代。我们小孩子之间,常玩一种叫“姑姑宴”的游戏。丫丫喜欢演妈妈,我就演孩子,妈妈会给孩子做饭吃——树叶是碗,树枝当筷子,红砖粉是辣椒面,灰砖是盐巴,菜青虫是大肥猪,杂草是各种菜……
虽然是玩乐,但丫丫每次都特别认真,她一边做一边念步骤:下多少面,煮几分钟,顺时针要转几圈,逆时针要几圈,先放盐还是先放醋,放1勺还是放2勺……丫丫总是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次数多了,我也记住了她煮面的步骤。
后来,我再也没有煮过这样的面。我只记得当时,小姨把汤喝得一滴都不剩,那一定是丫丫的味道。
——叙西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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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一碗韭菜鸡蛋盖浇饭 | 江西南昌
我大伯家以前开小饭馆,早上卖凉拌粉、瓦罐汤,中午和晚上卖小炒。
小破门面,进进出出四五步到头,当然不指望靠它发财了。有客人来,就抡勺子炒两个菜,没客人时,就坐着嗑瓜子聊天,把饭馆当自家饭厅。
大伯早年是出了名的败家子,跳舞跳来个花容月貌的老婆,又跟别人跑了。生个儿子遗传了妈妈的脸蛋,不务正业倒是向了爹。总之,一样糟糕。
大伯没开饭馆之前,他日常的“工作”里有一项,就是找我爸要钱。他神出鬼没于我爸的单位外,看见弟弟就远远地晃过来。多年下来,他们兄弟二人已经很有默契,常常不发一语就能完成掏钱、接钱、扬长而去的全过程。
妈妈对爸爸的懦弱十分不满,所以,当我家附近那家小饭馆转让时,我妈迅速地盘下了那家店,当礼物一样敲锣打鼓地送给了我大伯。想不到,大伯后来真的能做一手好菜了,他的“从良”,看似不可思议,或许也只是需要一个契机而已。
饭店一开就是七八年。爆炒腰花、鱼香肉丝、宫保鸡丁,一路跌跌撞撞,在小小的铺头里生了根。
每年过年,我们要到大伯的店里去吃年饭。虽然妈妈毫不掩饰对这家人的不屑,但过年的时候也会给我穿身新衣裳,叫我早早地到大伯店里去和哥哥玩。
白天放炮仗,下午吃瓜子、糖果、点心。到了晚上,大人们把做生意的方桌收起来,摆上大圆桌,一桌子的菜密密麻麻排上来,炸丸子、蹄髈、红烧鱼……
小孩子们坐在桌边欢呼雀跃,大人之间的关系奇诡又尴尬。
爷爷过世后不久,因为钱的事情,爸爸和大伯在这小饭馆门前大打出手,后来彻底反目。只是因为奶奶尚在,年饭还得一起吃。别家的年夜饭是团圆,在我们家却是冷淡的例行公事。
那一年,一家人正不冷不热地吃年夜饭,忽然,一个满身寒气的男人挟着风雪撞进门来,声音洪亮地说:“老板,一个韭菜鸡蛋盖浇饭”。
我大为吃惊,年三十了,谁还跑到小饭馆吃盖浇饭啊?但大伯见怪不怪,很快炒好一份端给他。新鲜的韭菜冒着绿油油的热气,满满的鸡蛋颤巍巍地泛着金黄,一瓶二锅头“啪”地打开——这就是那个男人的年了。
七八岁的我盯着那个男人不声不响地吃完,起身告辞。他对我家的年夜饭视而不见,对贺年声音也置若罔闻。
多年以后,想起那个异乡的男人低着头大口扒饭的情景,我仍心生酸楚。尽管在同一个屋檐下,我们家这一团和气的幸福景象背后,只是勉力维持的假象罢了。
如今我也离开家,独自在外边漂泊,今年过年没有亲人陪在身边。可我却一直没有那个男人的勇气,在万家团圆的夜晚孤独地闯进一帘温暖,去目睹他人的幸福。
哪怕那幸福很可能也不是真的。
——啾 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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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是饺子 | 黑龙江
吃饺子是我从小到大,家里最隆重的仪式。
我爸把吃饺子这个仪式发挥到了淋漓尽致——不见饺子不算过节,不见饺子不算迎贵客,不见饺子就不算过生日和过各种纪念日……他可以在短期内做遍各种馅料后再自创,煮出一堆令人匪夷所思的饺子。
曾听过这么一个说法,“爱你的人,总关心你吃什么。”我深以为然,因为我爸就是这样。
每次来机场接我,见面他第一句话总是,“你要吃什么啊?做给你吃。”
我总是摆出一副好养活的样子说:“什么都好。”心里却想,“反正不管我要吃什么,你都要包饺子。”
偶然点了几次菜,不管我说吃什么,我爸都会补一句,“再包点饺子。”
然后我们爷俩就在一片祥和的气氛里讨论吃什么馅儿,延展到各种乱七八糟的话题,有时话不投机,各自生气,暂停一会儿,找话题从头来过。
从齐齐哈尔到我家所在的小城,有143公里,我爸会给家人打电话,嘱咐煮饺子,及家,热腾腾的饺子正好出了锅。
有次在家休假,我妈微信跟我说:“你明天晚上别再跟别人吃饭。”
“为啥?”
“你爸跟我说了好几遍,有一个地方羊肉串好吃,一定要带你去。”
“行,这几天都在家里吃。”
我知道我爸是特别不爱出去吃饭的人。他实在是抓不到我的人影了,就想拿羊肉串来引我见一面。
在我爸眼里,我还是一个贪吃不能自己的小孩子。
来德国之前,我假公济私,跟爸唱过一次KTV,借着酒精发酵,我唱赵薇那个卖萌的《拨浪鼓》。就着歌词,边唱边哭,直至涕泗横流。一闪一闪很多画面晃不出来,又散不尽 ,要离家的离愁却是充沛而又扎实。
小时候,每年我爸都会在我们并不同意的眼神里笨拙地给我们梳小辫子,牵着爬犁,走冰雪路,带上我们姊妹三人去买年货,买红彤彤的绸子,给我们三个买一样丑的新衣服。跟我们打扑克,赢了钱就在我们的嚎叫声中弃牌跑路……
太多情绪消化不了,我哭得不能自己,不管不顾地蹭在我爸怀里抹鼻涕。
那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跟我爸那么亲近。
离家前的最后一顿饭,也有饺子。每次我出远门,我爸都不像我妈那么勇敢,可以送到机场不能送为止。他更愿意接我,在第一时间看到我。
临分别,我走到了楼梯口,又跑回去,我爸还站在走廊上亦步亦趋,我上前抱住他说,“爸爸,我爱你。”
——王二美
图 | 关斌斌
焖洋芋 | 甘肃省定西市
从我出生的那个冬月算起,这座西北县城已经记录了我二十余年的光阴。
县城中心有一块类似于方尖碑的建筑物,上面刻着几个大字“中国马铃薯之乡。”后来不知为何,在我记忆开始日渐清晰的时候,那建筑物就被拆掉了。这句话不假,家乡漫山遍野,除了黄土地就是地下的马铃薯。
我们的方言称“马铃薯”为“洋芋”。每到收获的时节,小孩们便去无人看管的地里偷挖几个,再寻个山坡,刨一个洞,垒砌土块,架上干草,开始“焖洋芋”。
焖洋芋讲究手艺,焖得好,外焦里嫩,焖得不好,就是一团黑球。
刨开土堆,三五个伙伴你争我抢,好像在争夺天下至宝,刚挖出来的洋芋太烫了,就在几个人的手上颠来倒去。垫着衣服,直到不再烫手,就掰开洋芋,香喷喷地吃起来。
有时觉得单吃没味,便去山头找几个野果,再找个树叉一躺。
一手拿着果子,一手拿着热乎乎的洋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撒下来,一边一口,美妙极了。
——孟凡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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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集里的柿饼子 | 山东青岛
小时候家里条件一般,但过年父母总会做一些好吃的,母亲把萝卜和猪肉搅在一起,炸萝卜丸子,父亲上集上买一副排骨(肉很少,便宜)放在大锅里煮,但我印象最深的食物却是柿饼子。
我老家镇上每五天有一场大集,通常在腊月二十五这一天,母亲会领着我去赶集。买完了肉和菜,母亲拉着我去副食品市场,走到一家门口,柿饼就进入了我的视线。
红彤彤的柿饼子外包裹着一层类似于面粉的白粉,我看着它发呆,咽唾沫,寻思这东西应该很甜很好吃,但又想到应该挺贵,便不做声。
母亲显然察觉到了,她指着柿饼低头问我:“想不想吃?”我沉默不语,可是咽唾沫的细节又出卖了我,母亲爽快地对老板娘说:“这个柿饼怎么卖?”
从老板娘手中接过沉甸甸的柿饼子,我小心翼翼地一路捧着。回到家,我仔细地端详它,看了一会儿,才轻轻咬了一口,甜蜜溢满了口腔。
“太好吃了!”我一边感慨,一边舔着手指上沾的白粉。
以后的每一年,母亲都不忘给我买一包柿饼,好像没有柿饼,我的年就不完整似的。
多年过去,我上了大学,那次回家陪着母亲去买年货,母亲望了一眼副食品市场,抬头说:“要不买两斤柿饼子给你吃?”恍惚间,母亲的声音仿佛是从十几年前那个大集上传过来。
如今,我在部队战备值班,不能回家,不知道远方的母亲,今年有没有买两斤柿饼。
——木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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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今年壮了糕 | 上海市青浦县
“壮糕”又唤“重阳糕”。
“壮”是乡音里的独特称法,唯有做这糕才被称为“壮”糕。
壮糕那天早上,爷爷会背着一袋子梗米和一袋子糯米去镇上碾成粉。到了镇上,爷爷先把米搁在碾米坊,然后领着我去点心店,叫上一份大馄饨让我安份下来,自己再去杂货店买红糖或是白糖、红枣或是什锦丝。
爷爷拎着一个布袋子回来,结了帐,就带着我去取碾好的粉。把两个粉袋子的口扎在一块扛在肩上,带我回家。
“壮”糕是一定要烧硬柴,硬柴就是里木柴,只有木柴烧的火够旺、烧的时间足够长,才能把糕给蒸熟了。
当整个厨房里都蒸汽腾腾时,第一块糕就要出锅了。大人们会从锅里把像是木桶般的特制蒸屉拿出来,再倒扣到早已摆好的湿毛巾上,香气四散开来,看着那块圆盘盘、热气不断往上冒的糕,我实在是忍不住要尝一块的念头。
可我不敢动手,这第一块糕是要献给灶君的。把糕往菜盘子里一装,放到灶台当中的架子上,旁边再点上一炷香,就算把灶君给孝敬上了。之后,才开始“壮”第二块糕。
第二块糕是全家的晚饭,趁热的时候,用沾水的菜刀切成一条条的,用筷子卷起,往嘴里一送,又软又糯又香甜。
一年里,壮糕也不过十七八块,三块送给大伯家,三块给舅老爷的,再带几块去看看姑奶奶……总之,这糕在大人眼里最大的作用就是在走亲戚时拿来送礼,在乡俗里,这一点都不掉份子。
到头来,自家“壮”的糕能剩下给自己吃的,不过三四块而已。不过,如果送礼的人家也“壮”了糕,那么他们的回礼也会是自家的糕。如果没有“壮”糕的人家,只能另买礼物还礼了。故而,过完年,家里都会有十来块糕的存货。
不用担心糕太多,这些糕就算放到四月份也不会坏,平日里烧饭时往米饭上放上那么三四条切好的糕,整锅米饭都会变香;煮粥时和粥一起煮上几块,就不用再加什么下粥菜了;奢侈点,就把糕切成一条一条的,往油锅里一炸,外焦里嫩香气四溢,是最佳的点心。
而今,村子里的老居民已经不多了。虽然淘宝上也有这糕卖,却总也是提不起买的兴头来。兴许,我已经到了不爱吃糕的年龄了。
——离 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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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要吃外婆的炸鱼 | 湖北随州
离除夕还有两个礼拜,在离家乡千里之外的南方,我和女儿抵额相眠。
我春节要加班,不能回家。在夜深人静的时刻,女儿突然发声:“妈妈,我想外婆了。”
和女儿闲话家常,我湿了眼眶。
小时候很少吃肉,在老家,鱼是家家户户改善伙食的首选。我家也不例外,不管是红烧还是清蒸,我都吃的津津有味。
后来,到省城念大学,每每回家,总是被妈妈念叨:“又瘦了……”返校时,妈妈想方设法往行李箱里塞好吃的,她开始尝试着炸鱼。
新鲜的草鱼块切成小块,用大半桶油炸得热乎乎,香喷喷。橘子罐头瓶洗干沥净,小心翼翼地把金黄的鱼块夹进罐子,密封好,套上一层塑料袋,用橡皮筋扎紧,再套一层塑料袋系紧,就可以放心地放进背包里了。
往往等不及鱼出锅,我就已经守在锅边,等着尝第一块。不等装进罐子,鱼已被我吃掉了大半。罐头随着我回到学校,鱼分享给室友,哪怕一顿饭只吃一块,也很快就见了底。望着空罐子,心心念念下一次归家。
毕业之后,故乡渐渐回不去了。
恋爱,相亲,结婚,生子,我流浪在大都市。出入寸土寸金的写字楼,追赶潮流时尚,品尝高档餐厅的招牌菜,都曾让我以为幸福那么近,似乎踮脚可以摸到。
但到头来,摸到的只有天花板,工作的瓶颈,租房的压力,房价的上涨,女儿的未来,公婆的健康,一大家子的琐碎扼住了我们的咽喉。深思熟虑之后,举家搬迁来到南方群山环绕的陌生城市,开始一家三口的小日子。
空闲多了,吃饭却成了我们的家头等难题。老公不善厨艺,我也只有周末才能尝试做两三道家常菜,还要一边搜菜谱,一边放调料。刚开始新鲜,女儿也吃得很香,可是烧的菜三人吃不完,又不爱吃回炉菜。加上逛菜市场,饭后洗碗收拾的一番折腾,很快,周边的快餐和外卖就成了我们家一日三餐的选择。
生活就是要用一餐餐的烟火,一顿顿的食物来填满,热热闹闹的,家才像个家。我做母亲,是愧疚的。
和女儿聊起妈妈做的鱼,没想到女儿听了我的描述,转而大哭起来,嚷着:“我也要吃外婆的炸鱼,我现在就要吃。”
小年夜那天,妈妈打来电话,“你女儿吃了好几块炸鱼,和你小时候一样馋。”
——陈 卓
吃了鸡翅膀,远走高飞 | 广东广州
小时候吃鸡,妈妈总是夹鸡翅膀给我,说可以“远走高飞。”那时小,总觉得这是句好话。
记忆里,爸妈总是在吵架、摔东西,我跟妹妹也常挨打。爸爸还去学校里闹过,为此,我见到老师和同学,总觉得自卑。记得有个很年轻的女老师跟我说:“你好好读书,以后考上大学,走得远远的!”
或许是潜意识,考大学,找工作,甚至嫁人的时候,我都跨越了大半个中国。
婆家在广东,常吃“白切鸡”。用开水把整鸡烫熟,略斩,再蘸着姜蒜豉油吃。讲究的是皮滑肉鲜、原汁原味。爸爸第一次到遥远的南方来看我未来的婆家时,就上了这道菜。
婆家卖鸡,选的是最贵的“走地鸡”,贵在一个“韧”上。可我父母都是地道的北方人,吃鸡讲究“入味、软烂”,当天,整桌席都没怎么动筷子。
我爸有糖尿病,不能空腹,婆家又准备了饺子皮,妈妈来包饺子,一顿饭折腾得鸡飞狗跳,虽然表面维持着和气,但大家心里都隐隐的有些不快。
回去后,爸爸问我:“你吃得惯吗?”我说:“开始也不行,现在逐渐察觉出其中之妙了。”再后来,妈妈说爸爸开始埋怨她——“当初她高中早恋,你非不同意。要不现在闺女也落手里了吧!”
我先生是地道的广东仔,不光长了“广东相”,还有一个“广东胃”。
我开始慢慢学着把自己习惯的炖鸡、烧鸡改成白切鸡、豉油鸡、煲鸡汤和鸡粥。每做一个新菜,我总是问他:“好吃吗?”他点点头。我得意忘形,“比你妈妈做的呢?”他答:“差远了。”
生了女儿后,南北饮食差异就更明显了。比如辅食,外婆要煮面糊,奶奶就要煮米糊。因为父母和先生的关系有些不和,再加上一些其他原因,我回了北方。临近年底,又体味了一次北方的寒冷,还有北方的饮食。
我开始挑剔这挑剔那,觉得北方的饭食不讲究了。但终究有个“北方胃”。
在北方呆了一段时间,我胖了十多斤,胃病也好了。
除夕一过,我开始想念东南的孩子和家人。要是再见到女儿,我一定不给她吃鸡翅膀。
——银 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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卤头蹄下水 | 山西省永济市虞乡镇
小时候过年,对门家总会弄一副猪的头蹄下水吃。我老到对门蹭吃的,父母觉得不好意思。
记得上初二那年腊月,父亲给肉联厂修东西,人家不给钱,给了父亲一副头蹄下水。那个猪头真大啊,大概有30斤的样子,放在家里的大桌子上,凶神恶煞一般。猪蹄也特别粗,肠子一圈圈地圈满母亲的洗衣盆。
母亲看着父亲赚回来的东西特别高兴,我和姐姐更兴奋。可是问题来了,这东西,好吃不好做。
猪头上那犄角旮旯的碎毛不好处理,肠子也要经过无数次清洗才能将里面的东西弄干净。父母看着头蹄下水愁了一天,差点要送人了,可是我和姐姐坚决要吃。
父亲没有办法,只好开始动手收拾。
先是给猪头褪毛,父亲找了一个粗铁棍,在炉子上烧红,然后在猪头上戳来戳去,滋啦滋啦的炼猪毛。烧红的铁棍蹭到哪里,哪里就会冒一股青烟,伴随着青烟就是皮毛被燎被烧的焦糊味,猪脸上被烫的青一块白一块,想着快要到口的美味,也增添了更多的干劲。
收拾好了猪头,开始洗肠子。
到村口的水渠边,肠子被一遍遍翻来翻去,我们忍住恶心,忍住异味,忍住冰冷,不断换水,添加食用碱。等各种黑色绿色的东西终于消失了,猪肠也就洗好了。
父亲用斧头把猪头劈成几大块,连着肠子和猪蹄一起扔到大锅里,再放上花椒、大茴等佐料,添水,开始煮。
两个多小时后,这才终于能吃到嘴里。煮熟的碎肉压成肉冻放凉,也是极好的美味。
后来的几年,父亲也买过几次下水。我们父子二人一起清洗,一起除毛,一起烧火,浓浓的年味氤氲其间了。
待到姐姐出嫁,爷爷奶奶过世,一副完整的头蹄下水我们都吃不了了,干脆也就不做了。一家人在一起忙前忙后,为了那一顿美食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李大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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抹布做的荞面疙瘩 | 湖北红安
我出生在湖北红安,比共和国年长五岁。儿时的美食记忆至今还记忆犹新。
早年,父亲经常在外谋生。母亲种几亩农田,独自拉扯我们兄弟姐妹六人,生活不易,可怜我的三位哥哥、姐姐都不幸夭折。
所谓美食,就是妈妈从地里劳作归来,顺路到菜园摘的几把豇豆叶子,或是芝麻叶子。她用筷子在油瓶里蘸一下,到锅里划一圈,算是放油了。用草把子烧灶,炒出来的菜,竟然奇香无比。
妈妈收工晚,做饭、吃饭都舍不得点灯。那天吃荞面疙瘩,姐姐吃了一坨,嚼了好久,嚼不动,不敢丢,也不敢跟妈妈说,怕挨打,于是就把那坨吃不动的疙瘩夹到我碗里。我吃力费劲一番,也没法下咽,只好给了妈妈。妈妈也费了好一番功夫,也舍不得丢。后来,我们才发现那是一坨抹布。
到了二十一世纪,我回乡祭祖,在堂姐家落脚,堂姐为我们做了一道鸡汤。
捉来放养的鸡子,收拾干净,装进像药罐一样的砂锅。加水,放盐,放姜,再盖上淋湿了的马粪纸,将砂锅塞进灶角里。
一边煮饭,炒菜,一边用余热煨汤。等饭菜齐备,鸡汤也好了,贵客一人一碗。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那鸡肉、那汤真是十里飘香,回味终生!
还有个细节,别的都可以吃,但两条鸡腿留下。这是习俗,也是礼性。
如今,我已是七十二岁的老翁了。一道道家乡美食,还是难忘。
——阮兆明
一口叶儿耙,一口豆腐脑 | 四川乐山
1991年的初夏清晨,岷江河畔的市,人们忙忙碌碌,开始了一天的生活和工作。
蓉蓉带我们去吃早点,四川小吃品种丰富,薄饼、串串儿、豆腐脑,小面、酸辣粉、包子油条。这些早点小吃重庆也有,我们几个重庆崽儿并不稀罕,正在街上徘徊,卖叶儿粑的手推车从在大街小巷中转出来。
手推车上的蒸笼里热气腾腾,“这是什么?看起来漂亮,闻起来也香。”
“叶儿粑、叶儿粑。”
叶儿粑是乐山一带的特产,用糯米面包馅,外裹新鲜绿色粑叶,置旺火蒸制。其色洁似乳,味道香醇可口,不沾盘、不沾筷、不沾牙。
叶儿粑分甜咸两种,甜馅是豆沙加上核桃等果仁,大多在表面加了红糖,这样更好吃;咸的则是肉末加芽菜。叶儿粑携带方便,老少适宜,为四川传统名小吃之一,当然要数崇州的最正宗,最好吃。
我们几个重庆崽儿一人一碗豆腐脑,桌子中间摆了一大盘叶儿粑,品尝起来,咬一口油而不腻的叶儿粑,喝一口麻辣鲜香的豆腐脑,那种滋味才叫爽。
几个年轻人在乐山,边吃叶儿粑,边海阔天空地从赵紫阳在四川搞承包引发经济体制改革,;聊到“治天下,先治蜀”“天下乱、蜀先乱”的龙门阵,很有一番难以忘怀的滋味。
那时候,我们带着《奔向东方》的法制电视剧本子,来四川一带游说。摄制组行程匆匆,赶到绵竹剑南春酒厂、成都水井坊酒厂游说公关一番,一周有余,留守绵阳的小伙来了电话,说明天就会向摄制组传达长虹集团领导层对赞助《奔向东方》电视剧的研究的结果。于是,全体再返绵阳,静候集团领导接见。
隔天领导告诉我们,“法制片是好题材,但目前导向不清,导向不清呀,再看看,以后还有合作机会,保持联系保持联系……”就这样客客气气地把我们打发了。
事隔一年,邓小平南巡讲话,叫停了姓资姓社的争论,提出了坚持改革开放发展商品经济的方向,导向清晰了,可筹资拍法制片的《奔向东方》项目摄制组这条小船,却在历史的山峡中搁浅了。
距今,已过20多个春秋,法治中国依然还在建设中,早已退休的我念念不忘的还是那绵软细嫩,香甜润滑,濡糯适中的川西叶儿粑。
那时的我们,真年轻。
——梁述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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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做的汤圆 | 江苏省常州市
元宵节的前一晚,爸爸开始用洋瓷盆和糯米面。
本地水田里新产的圆粒江米磨成的粉,又糯又细,粘性十足,加一小瓢水,不停地捏、揣、揉、压,直到成了不粘手不粘盆的一大团。用手指按一按,是有弹性的。
醒面的当儿,上锅炒花生,花生也是本地的小粒花生,看看火候,噼哩啪啦有点爆烈了,炒得有点焦,起锅,摊在桌子上,用酒瓶子或擀面杖在八仙桌上碾。
一般做馅儿是在晚上,我小时候家里舍不得开电火,就会点洋油灯,昏黄的灯光里我和弟弟被香味吸引到厨房。
刚开始,我们在旁边装着若无其事地转,过一会儿就用手指头捻一把桌上的花生屑,往嘴里嘬。
平时严肃不苟言笑的父亲这时也变得宽容和善起来,不过有时实在看得烦了,就用粘满花生粒的手把我们推开。
猪油是提前熬好的,白白的、厚厚的凝脂里面还有些小肉渣。
秋天收好的金桂用糖腌得正好,挑半罐,再用筷子挑上板油,搅上碾碎的花生粒,放瓷盆里拌好。
把糯米面掐成一个个小团子,包进又香、又甜、又厚味的花生馅,搓几把,滚圆的雪白的圆子就做好了,上面再筛点糯米粉,防止粘连。圆子们胖乎乎地排在筛子里,上面盖层湿纱布,保湿防开裂。
元宵节,母亲一大早起来就开始烧火。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冒泡了,再把一个个胖大的圆子滚到锅里。柴火煨着,汤圆一会儿沉到水底,一会儿又浮上来,在满锅的蒸汽下,轮廓柔和。
煮汤圆是有诀窍的:第一次浮上来后,要舀一瓢水迎头一浇,浮胖的大汤圆又沉到下面去,再烧沸,再泼点凉水,再浮起来,就可以盛在碗里了。
我家的圆子大,一个蓝边子碗至多盛四个,还挤挤挨挨抱在一起。小心翼翼地用筷子夹开,脂油包裹着的馅又香又烫,急性子的我们一咬下去就“啊呀”叫出声,吐舌头吹口气,再囫囵吞下。
吃到第三个时,人才斯文起来,慢慢地品尝。桂花、花生和猪油的香互相纠缠在一起,浓郁实在,陷在糯得粘牙的米粉里。
小时候,我一口气可以吃个八个,肚子撑得圆鼓鼓的,打出嗝来都是甜腻的花生味儿。
去外地上学后才知道汤圆还有鲜肉馅儿的,菜肉馅儿的。再后来,再也没有人做汤圆,只是到超市里挑上一袋花生馅、芝麻馅、南瓜馅甚至水果馅的甜汤圆。流沙的馅咬在嘴里,没有花生粗砺的质感,才更想念爸爸手工做的超大汤圆了。
人的记忆可能会模糊、黯淡,但是味蕾永远不会欺骗和背叛。
因为味蕾深处是故乡。
——徐菲菲
“人间有味”长期征稿,欢迎大家将自己与食物有关的文字、图片稿件投递至人间邮箱:[email protected],我们在这里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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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网易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并享有独家版权。
插图:网易插画师关斌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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