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一条短视频的评论区,数十位用户齐刷刷地留言:“平平安安快快乐乐高高兴兴”。这不是一个接好运的视频,而是一个面向成人识字的教学课,今天学的正是这组充满美好期许的词汇。
视频里,老师们以洪亮且匀速的语调朗读着文字及其拼音,确保每一个字的发音都清晰可辨。在视频的这一端,学员们在评论区借助手机打出相应的文字,但评论区里能顺利打出这些字的网友还是少数,只能用一连串点赞和鲜花的表情来表示自己 “已学”。
据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公报,在全国人口里,文盲人口(15 岁及以上不识字的人)达 37750200 人。在学历 “通货膨胀” 的当下,普通人鲜少留意到,我们每日依赖文字解码的信息数量之巨:街边简单的店招,道路两旁的路牌、信号灯……不妨想象一下,当一个文盲打开手机或者迈出家门,眼前尽是无规律扭曲的符号,汉字仿佛是无形的墙,挡在他们的生活道路上。
而在3700 万文盲群体中,女性比例高达 76%。因不识字,多数女性在漫长的人生旅程中,丧失了诸多自主抉择的机会,只能以无尽的沉默来忍受命运的不公与生活的风雨。
倘若母亲不识字,身为女儿会是何种体验?在东亚的亲子关系图谱里,女儿与母亲之间的情感纽带往往错综复杂。女儿们通常更能深切地感知母亲的过往经历,体会母亲内心深处的痛苦。今日故事中的两位女儿,正努力通过引领母亲识字,将选择生活的权利重新交予母亲手中。
文|Reason
编辑|阳少
小梅生于1979年,在兄弟姐妹里排行老三,下面还有一个年幼弟弟。对于一个温饱都成问题的农村家庭而言,接受教育的机会并不遵循 “先来后到” 的原则。小梅记得自己一年级念没几天,便被父母叫回家中帮忙家务活和农事,理由是父母身体状况欠佳,家中耕地、种植棉花都要人手。当时小梅只有7岁。
小梅的两位姐姐也未能接触到书本,唯有弟弟踏入了校园。在小梅看来,与受教育机会擦身而过的主要原因是生活所迫,如果父母有钱有能力,一定会让所有孩子都去上学的。小梅的女儿璐璐从未听母亲抱怨过外公外婆不让自己上学的事。相反,谈及此事,妈妈总说,是自己自愿放弃的。
适龄女童辍学的缘由,除经济因素外,还有父母认知的局限。小羊,今年56岁,是一名保洁阿姨。她说自己的家庭曾是地主成分,未能上学并非因为经济困难,当时学费每学期五毛钱,但家里需要劳动力,还得有人能照顾两个年幼的弟弟。
小羊的女儿卷卷讲述道:“母亲小时候,村里曾开展扫盲活动,她去念了一天书,外公知道后勃然大怒,不让再去。” 外公固执地认为,女儿读书没有意义,长大之后要嫁人,是替别人培养妻子。
在外公外婆的保守观念影响下,六个孩子中有三个女儿都不识字。更让卷卷感到无奈的是,这种思想几乎原封不动地传递到下一代。卷卷提到,大姨和二姨的女儿,同样未上过学。
从卷卷的观察来看,村里多数不识字的女人,成年后只剩下嫁人这一命运,能自由恋爱结婚的人也不多,即使结了婚也会被留在家乡照顾老人和小孩。而那些读过书的女人,还是有机会出门看看的,上海、南京、苏州,都是本地人喜欢去的地方。
卷卷感慨道,早年村里有些女人出门做点麻辣烫之类的小生意,运气好的话,还能把生意做大,而母亲无缘这些运气。
命运偶有 “空投”,但 “不识字” 之人只能姗姗来迟。初一那年,卷卷家赶上拆迁,一家人从农村搬至县城。卷卷记得县城招商引资较早,当时新建了很多工厂。母亲小羊曾在工厂工作了一段时间,但她在工厂时只能做机械性工作,卷卷常听母亲感叹,如果她识字,也有机会能晋升车间主任,但因为不识字,错失了很多机会。
小梅也同样如此。她不时觉得,人生应该不止有“相夫教子”这一种可能。结婚前,舅舅曾带着她离开宿迁去无锡打工。世纪初,每月一千多元的收入,相较村里多数人而言颇为可观,小梅看似赢得了不同于多数同龄女性的生活剧本,但最终,她还是被命运推向了婚姻。
“我当时不想结婚的。” 参加了家里安排的相亲后,她原本打算拒绝这门亲事,但家里发生了变故——二姐的未婚夫遭遇意外。她不想再给家里“添麻烦”,“再次出走”也变得遥不可及。
卷卷和璐璐并不是一出生就能体会到“妈妈不识字”意味着什么。这种现实像一层薄雾,笼罩了她们整个青春期。
璐璐小学毕业后,考入县城的初中。她很快发现,这里的同学和自己小学时的朋友不太一样。在镇上,父母们大多忙于生计,孩子们的未来似乎被限定了范围——如果没能去县城上学,往往意味着初中一读完,人生的选项就所剩无几。璐璐有不少小学同学,初中还没读完就结婚了。而母亲小梅,深知“没文化”的苦,坚持把所有孩子都送到县城上初中。
在县城的学校,因母亲“没文化”带来的差距变得具象。身边同学的家长大多受过教育,母亲的角色不止是父亲的依赖和衬托,许多妈妈很多都有体面的工作,甚至周末还有心思和时间带孩子出去游玩。听着同学们分享这些日常,璐璐第一次感受到隐隐的自卑:“原来我和她们是不一样的。”
父亲常年在外务工,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落在母亲肩上。小梅独自拉扯璐璐与弟妹,既当爹又当妈。初一时,一次例行的质检考试结束后,老师要求家长签字。璐璐心里清楚,母亲不会写字,为了不让老师察觉,她让妹妹代签。却没想到,妹妹歪歪扭扭的字迹被老师误认为是璐璐本人签的。
那天晚自习,被老师罚站在讲台上的一刻,璐璐的泪水模糊了双眼。璐璐只记得:“我一边哭一边说‘我妈妈不会写字’,记不清老师当时说了什么,但那种羞耻感像是背在身上的枷锁”从那以后,每次考试,她都会模仿父亲的笔迹签名。
但这份 “不体面”的痛苦,母亲小梅需要反复经历并独自承受。初中毕业那天,学校要求家长签署确认单,证明学生已经清理好物品,方可离校。得知需要家长当面签字时,璐璐心里一紧,打算偷偷代签,但被班主任拦下。
小梅显得局促无措。幸好璐璐的同桌察觉了异样,悄悄让自己的母亲代签。回家后,璐璐察觉到母亲的情绪有些低落,但小梅一如既往,什么都没说。
信息化时代,不识字带来了诸多无奈,比如,小梅从不敢独自去高铁站坐车,每次取钱都要找别人帮忙……这些辛苦母亲不会开口说,只能靠儿女自己去感受。璐璐说“妈妈在生活中总是自卑而谨慎,像个没有存在感的影子。”
青春期的璐璐曾迫切地想要逃离原生家庭,然而三年初中生活沉淀了她的情绪,让她逐渐释怀。进入高中后,她的目标变得单纯而坚定——“考大学”。考上大学,就能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也能让妈妈的日子好过一点。
在这个家里,父亲长期在外务工,母亲不识字,孩子们早已养成习惯——遇事先自己想办法。卷卷在镇上的学校就读,学业上有问题时,第一反应是去找哥哥,而不是母亲。成长过程中,她习惯性地在不同阶段寻找“合适的老师”,但母亲从未被列入其中。
对“妈妈不识字”的释然与体谅需要时间。小时候的卷卷有些嫌弃母亲,认为她什么都不懂,也帮不上忙,所以从不向她求助。但随着成长,她才明白,母亲的不识字并非自己的选择,相反,上一代人的认知不足需要她来背负后果。认识到这一点,理解取代了埋怨。她说:“小时候你会觉得没文化的妈妈很丢脸,但长大后才知道,她根本没有选择的机会,甚至因此受了很多苦。”
璐璐念大一那年,母亲小梅突然兴致勃勃地表示想学开车。得知母亲想考驾照,璐璐很欣喜,但她也隐隐担忧:科目一和科目四对她来说难度颇高。于是璐璐首次萌生教妈妈识字的念头。
但对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人来说,要学会交通法规,并不容易。璐璐原本天真地以为,只要将题库里的题逐字念给母亲听,多读几遍,靠反复认图认字就能让她记住交通规则。可现实却让她倍感挫败。“我想得太简单了”。
璐璐回忆,难的是带她理解这些字符背后的含义,比如“交通信号灯”,小梅要能反应出这几个对她来说有点抽象的字符,更要能理解组合在一起的意思,明明已经反复学习了不下十遍,但再次遇见这几个字,小梅依旧反应不上来。
义务教育的空白,不是几个朝夕能填上的。璐璐逐渐失去耐心,教学过程逐渐不耐烦。敏感的小梅察觉到璐璐的情绪后,也不再开口请求女儿教自己。第一次教学,就这样“默契”地结束了。
几年后,璐璐大学毕业,她没有回宿迁,而是到温州的一所中学教书。物理空间上离开原生家庭,璐璐感觉心理轻松了不少。但在周末的时候,学生和本地的老师都回家了,面对空寂的校园,璐璐还是希望偶尔能陪在小梅身边。
最终下决心辞职温州返回宿迁的契机也和小梅有关。当时小梅因乳腺长结节住院,需进行一场小手术。但此事她并未告知任何子女,甚至在电话中也只字未提。
父亲虽然知情,但因觉得只是个小手术,小梅自己能应对,也未能回家陪伴。直至小梅出院后,璐璐才从表弟处听闻此事,璐璐因此深感愧疚。她可以随时“出走”,但母亲似乎永远被留在原地。她意识到,要让母亲看到更大的世界,不只需要生活条件的提升,重要的是“让她在思想层面有所突破”,于是,教母亲识字的想法再次强烈地涌上心头。
辞职回家前,璐璐做足了攻略,在在网上买了一批教材。她在电话里交代母亲:“记得去拿快递,这次我要教你写字。”小梅听得有些不敢置信。等到快递拆开,发现里面是识字书、铅笔、转笔刀和橡皮,这才明白,女儿这次是认真的。
那个夏天,璐璐每天会抽出两小时陪母亲学习。她告诉母亲:“学完三年级的课程,就能去考驾照了。”
或许是“驾照”的诱惑足够大,起初,小梅学得很快也很认真,声母部分对她而言不算难,最多一天能学习六七个。每天天刚微微亮,璐璐还在床上,就能听见小梅就在客厅诵读前天学习内容。
学到韵母部分,也意味着挑战真正开始。“iu、ui”“ei、ie”这些字母看着形似却有完全不同的发音,让小梅屡屡混淆,自信心也不断受挫,常常一边写一边叹气。看着为难的小梅,璐璐开始思考跳过拼音直接教母亲认字的可行性,但最终还是坚持了原计划:“因为掌握拼音,以后认字、看书都会容易很多。”
但为了不让母亲彻底丧失信心,璐璐还是适当降低了要求。韵母部分,只要母亲能根据前后提示联想出发音,就算过关。母女俩相互鼓励,最终用了两个月时间,系统地学完了一年级的拼音和基础生字。
起初母亲对识字这件事还有点“腼腆”,有时候邻居在母女俩学习时突然来访,璐璐能察觉到母亲的心理压力变大,对识字这件事也不想和别人说太多。但随着认字库的逐日扩充,这份“羞涩”逐渐被“成就感”取代。
现在,小梅外出时会对格外留意沿途的店铺招牌。看到熟悉的字,就会驻足辨认,读出来后还会转头向璐璐求证。
璐璐用手机录下这些瞬间。镜头里,每次母亲念对了,得到女儿肯定后,脸上都会浮现一丝腼腆的笑容。
到了卷卷这里,带母亲识字的契机虽有不同,但同样经历了许多曲折。大学刚毕业那会,卷卷工作比较清闲,她尝试过带妈妈识字,然而,没有系统规划,也缺乏经验,母女俩仅坚持了两天就放弃了。
真正让母亲重新开始识字的契机,是母亲离婚后搬来市区与卷卷同住。某次,卷卷想让母亲独自坐公交车回家,却发现二人沟通几乎是“鸡同鸭讲”。
这样的对话屡次发生,让卷卷意识到,要让母亲掌握最基本的独立出行能力,首先得从识字入手。考虑到母亲的学习能力,她直接跳过拼音,改从常用字教学。
起初,母亲展现出强烈的求知欲。每晚 8 点多,母女俩吃完饭便坐在客厅学习,一学就是两个小时,母亲兴致勃勃,甚至暂时搁置了最爱的短剧。因方言与普通话相近,她能听懂大部分普通话,卷卷便借助识字软件辅助她,每个字配有学习视频和小游戏,学完后再抄写练习。
然而,随着学习深入,小羊的热情渐渐松懈,“只要我不监督,她就在那刷短剧。”有时卷卷“突击检查”,母亲便假装学习,但结果骗不了人——她记不住学过的字,有时只是熟悉了软件里的排列顺序,一旦脱离软件,就一脸茫然。
看着母亲偷懒的模样,卷卷忽然想起自己学生时代,考试前夕,总想着看电视,而母亲则在一旁不断催促。如今角色互换,她才发现,原来母亲也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
去年 10 月,卷卷调整策略,重新制定学习计划:每天抄写 20 个字,每个字朗读 10 遍,并配合抄写练习。新的方法让母亲的学习效果显著提升。过去,小羊无法准确描述自己的位置,如今,她能说出“中国银行” “水星家纺”等具体地标。外出游玩归来,她也能向朋友清晰地讲述行程,不再只是简单地说“去了江边” “去了湖边”。
在璐璐的记忆中,母亲小梅大多数时候是沉默的、隐忍的。她害怕与人争执,即使在家里,也从未想过要“上桌发言”:父亲的看法不总是对的,有时候父母争吵,璐璐和弟弟妹妹其实更认可妈妈的意见。但因为没读过书,母亲的想法鲜少被采纳,也不从不据理力争,尽管事实常证明她才是对的。
那年,父亲远赴他乡务工,为了躲避计划生育检查,母亲带着4个孩子在离家很远的镇上租房住。但即便如此,仍有人时不时上门敲门。
一次,工作人员突然来访,小梅赶紧让孩子们躲进房间,透过门缝,璐璐发现,小梅微微颤抖的身躯却挺得笔直,她没法讲太多道理,情绪激动时甚至面红耳赤,但每个孩子都是她的心头肉,她只能勇敢地挡在前面。
多年后,母亲终于开始识字,璐璐也带她探索更多的世界——放假时一起走进电影院,万圣节去游乐园,甚至意外上了本地的电视节目。
母女俩还一起看过两部电影,一部是《你好李焕英》,一部是《出走的决心》。看《你好李焕英》时,璐璐哭得稀里哗啦,小梅却呼呼大睡。等到《出走的决心》,母亲已认得不少字,璐璐叮嘱她:“这次可不能睡着了。”
银幕上的母女关系各不相同,但都触动着璐璐。尤其是李红的女儿鼓励妈妈去考驾照的桥段,那份想举托母亲的真挚情感让她心头一震。她忍不住问母亲:“为什么李红会想着反抗命运,而你从没想过挣扎?”
“因为她读到了高中,见过更大的世界。”小梅轻声答道,“而我没见过,不知道什么才是好的。”
到了卷卷这,识字这件事也让这对母女的关系更加紧密。卷卷曾对母亲小羊抱有太多复杂的情感,有爱怜,有心疼,甚至还有‘怒其不争’的情绪。母亲的一生围绕家庭打转,没有知心朋友,也不曾关注自己的需求,存点钱就想着丈夫和孩子,哪怕在亲密关系中受伤,也从未有过离开的勇气。卷卷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如此懦弱,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因为她知道母亲这一辈子,已经被那些陈旧的观念和生活的苦闷压得喘不过气来。
2018年,彼时卷卷已工作数年,目睹母亲困在一段破碎的关系中,家里冷冷清清,关心她的人不多,倒是爱打听八卦的人不少——“听说你爸妈离婚了?”每次有人问起,她的无力感就翻涌而上。
但卷卷不甘心,她想带母亲离开那样的环境,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最终,在女儿的鼓励下,小羊终于告别了那段消耗她的关系。
离婚后,小羊发现自己第一次拥有了朋友——是在教会认识的一群人。她开始识字,也部分是为了能读懂朋友们在看的书,和他们分享自己的日常。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理解到朋友的意义:这群人不是来看笑话的,而是发自真心地关心彼此。当她决定搬到女儿所在的城市,也是这群家乡的朋友四处帮她打听工作机会。
认字带来的变化,如同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激起一圈圈涟漪。小羊渐渐意识到,自己才是自己最稳定的依靠。现在,她比从前更舍得为自己花钱,也更敢于表达需求了。
最近,小羊正努力工作,打算存钱给自己买个小户型套房。将来回到县城,能有一个的落脚点,也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空间。“位置也想好了,就在好朋友家的隔壁,这样相互能有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