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大是我幼时居住的那条街上的一个街坊,谢是姓,大是排行,住在我家斜对面,从我有记忆开始,她就始终肥胖,邋遢,慵懒里透着一股恶气,声音洪亮,她在家里骂他老公儿子的声音,在街的那头就能听见,衣着外貌不讲究,准确地说,是脏,头发一缕一缕的透着油光,衣服永远邹巴巴,像刚从柜底抽拉出来的样子......
谢大没有工作,靠老公在外面打零工下苦力赡养家庭,家里三个儿子,无一例外继承了父亲的黑、壮和憨厚,连后来的职业也一并延续,他们家里总是男人很少说话,从早到晚,只听得见谢大一个人的声音。
谢大对整条街的家长里短都保持着浓厚的兴趣,她有办法探听到每一家人,谁在哪里上班,谁一月挣多少钱,谁家昨晚上两口子打了一架,谁家女人不孕不育,她可以不请自来地随意进入到每一家人的屋里,自顾自地坐下,名正言顺地了解别人家的琐事,并同时传递另一家人的是是非非,谢大面前,谁也没有隐私,也不能有隐私。在那条街上,谣言和是非像蒲公英一样漫天飞舞,谢大,无疑就是那阵及时吹过的风。
我家那个临街的客厅,永远都是在我们一家人正在吃饭或闲聊的时候,窗户上及时出现她硕大而蓬松的脑袋,她向你打招呼,你不能不应答,不能表示不悦,你要永远欢欣鼓舞地摆出欢迎的姿态,请她进屋,或请她加入正在讨论的话题,她永远就那么猝不及防地直接地戳进家来,像一把快刀。
因为对隐私的了解或是臆想,加上嘴巴快狠准,谢大吵架是一把好手,无论是一对一的单挑,还是舌战群儒的以一对多,鲜有败绩。谢大吵架,用压倒一切的高分贝嗓门,用令人脸红心跳的脏话,以及让人无还口之力的语速,加上攻击范围寸步不离对方的性器和隐私,如对方还不服软,还有必杀技,即拿对方父女之间,母子之间,兄妹之间乃至公公与儿媳之间进行随意配对后,再予以语言上的绞杀。
如此,久而久之,没有人,敢与谢大吵架。
谢大由此获得了霸主的地位,她心安理得享受这个地位带来的利益,比如,有临街卖菜的农民,因为喊价没有满足谢大的意愿,谢大只需要几句话,让菜贩满脸通红,乖乖按谢大的价格出售,谢大买菜另有奇招,比如买莴笋,先不由分说,剥掉莴笋叶,让农民只称莴笋杆的重量,算好价钱后,再把先前剥下的莴笋叶一并拿走。
而在家里,谢大更是说一不二,二儿子娶了一个农村来的媳妇,谢大横竖看不惯,平日间,除了各种语言上的颐指气使外,在尚不足以解气的时候,还会施以拳脚,就连在儿媳妇怀孕后,还经常扯住儿媳的头发朝墙上撞,在预产期到来前,儿媳妇就离奇去世,一尸两命,那年头,人们多缺乏法律意识,加上儿媳来自偏远的农村,娘家人也不管不问,这件事就无人问起。
但不久,谢大就大病一场,兴许是内心有愧,她找来道士做法事,道士耗时半日,焚香烧纸画符,最后竟然不索分文报酬,连饭也不肯留用,垂头丧气而去,后来才听人说,那一日,道士穿越阴阳,欲替谢大与之沟通和解,在谢大家的阁楼上,道士与儿媳相遇,代谢大苦苦哀求其饶恕,儿媳妇始终不允,说,我就是要她的命......
此后不久的某一天,谢大上楼梯时,突然从高处跌落,浑身也不见血迹和伤痕,只是脸部颈部有一道长长的淤青,像被什么抽打过一样,没多久,谢大就死了。
这是我们那条街上的一个故事之一,回过头去看,会想到很多。
谢大凶悍、恶毒、以自贱自毁的方式,在那条街上刷到了存在感,这一刷,就是数十年,谢大对周围的人,发泄着仇恨,不仅如此,谢大毫不掩饰地肥胖、肮脏、丑陋,也从来不知道干净、整洁和爱美,她用这一切挑衅着周围的世界,没有人知道,谢大成长于什么样的环境,她接受过何种耳濡目染的教育。
我想到《金锁记》的曹七巧,因为爱情的破灭以及正常情欲的无处宣泄而从此疯狂。谢大,也应该有过一个青春烂漫充满期待的曾经,谢大一定不是从一开始就是她后来的样子,有期待的人生,哪怕是得到了一缕微光的映射,也会在自律和自审中得以前行,而谢大,却始终朝着最幽暗的地方一步步深陷,她有多可恨,就应该有多可怜。
当我们带着悲悯去看这个人,摒弃主观的正义与情感,收起惯有的嘲讽与批驳,在时间的尽头,在消融了所有鄙视与轻蔑之后,我们看见的谢大,她或许只是从一个没有爱的孩子,成长为一个没有爱的女人,当一个女人,忘记了与生俱来的爱美、温柔、善良,不惜以最彪悍的方式,最狰狞的面目与世界共处的时候,难道,仅仅是她一人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