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知道,任何一种研究方法的出现都有其特定的历史和现实语境。从社会科学的角度说,内容分析包含着现代性进程中自然科学方法对于人类社会生活领域研究的深刻影响。从人文学科的角度来看,情况无疑要更加复杂。不过从总体上说,作为一种分析策略或视角,这一方法仍然可以在此语境中被我们更好地理解。仅就与视觉文化研究有着密切关联的视觉艺术、艺术史来说,蒂柯维茨卡娅认为,传统的艺术史研究将视觉艺术看作是“高雅文化”,将艺术史研究当作是对高雅艺术的研究。而在一个解构主义和后现代以来的学术环境中,视觉文化研究应该摒弃高雅与低俗的区分。确切地说,“视觉文化研究是一种非精英主义的学术活动,看重的不是视觉文化现象的高下,而是视觉图像的文化意义”。(19)这一判断至少包含视觉研究中两个方面的观念转向:一是研究对象的选择;二是研究路径的选择。
首先,研究对象的选择方面,视觉文化研究集中体现了理论界对于研究对象的学术拓展。而蒂柯维茨卡娅关于摈弃高雅与低俗之间区隔的讨论,则恰可以在现代和后现代的转型语境中得到更全面的理解。它反映了学术研究在对象选择上的一种观念转向。作为文化现象,一切视觉图像都已成为我们分析并理解社会生活的有效对象。一方面,基于传统艺术史所展开的对视觉艺术文化意义的研究仍是极为重要的一个研究维度。这一点,无论是潘诺夫斯基的图像学研究,还是晚近诺曼·布列逊的艺术史研究,都可以在此维度得到说明。另一方面,包括各种流行文化现象在内的并不被传统艺术史研究所关注的视觉图像,则被作为重要的研究领域,受到越来越多的学者关注。以M.J.T.米歇尔为代表的所谓视觉文化研究的美国学派,即以此而为我们所知。同时,尤其值得我们关注的一个问题在于,无论前者还是后者的研究方法,都与传统视觉艺术研究路径存在明显的差异性。他们对于西方当代知识界各种理论资源的自觉、熟练运用表明:视觉研究在对象选择上的观念转向,只是一个表层现象。从结构主义到解构主义、从女性主义到后殖民理论等形形色色理论视野的介入,才构成当代视觉文化研究区别于传统视觉艺术研究的质性特征。布列逊的新艺术史研究自不必说,即便是潘诺夫斯基,一如巴纳德所言,其根据图像学和图像志对绘画所作的解释,同样也是运用结构理论来理解视觉文化的。(20)更深层的观念转向,因此还是表现于对研究对象的考察路径方面的。
其次,考察路径的选择方面,确如蒂柯维茨卡娅所分析的那样,当代视觉文化研究更关注的已不再是视觉图像的高下,而是图像背后的文化信息。以此来看,内容分析这一研究方法的兴起,可以理解为从视觉图像的形式风格研究转向社会文化意义研究之后的一个必然结果。无论是在社会科学意义上,还是人文学科意义上,皆可作如是观。按照蒂柯维茨卡娅的看法,“视觉文化是对再现的研究,密切关注图像,并运用在人文科学与社会科学中发展起来的理论来处理在特定的社会语境中产生意义的复杂机制。”(21)更进一步说,“从视觉研究来看,视觉与文化(两个形容词)的关系完全是网状的,视觉只有通过文化与精神意义的建构过程才能得以理解。”(22)
我们由此需要意识到,作为一种文化意义的建构过程,视觉图像的内容分析其实无法以某一单一方法或维度来完成。仅以艺术史、大众文化的图像学研究来观察,内容分析也更可能是一种策略或视角,或者说是一种包含多重理论方法的分析路径。虽然,就罗丝的讨论来说,内容分析主要是一种基于社会科学的定量/定性研究方法;但即便如此,它也很难被理解为是一种单一的研究方法,因为它更多时候其实还是作为实现某种研究目标的辅助性手段而存在的。问题的关键或许还是潘基诺夫斯基所强调的———在视觉研究中,必然有一个理论预设,有一个对对象的人文色彩的选择。所以罗丝所设想的通过内容分析避免研究过程中的所谓“偏见”,从一开始就是难以操作的。从方法论上说,视觉文化研究仍需要更多地仰仗人文学科的各种理论方法来进行不同层面的内容分析。社会科学与人文学科之间既相互抵牾、又相互依存的复杂关系,由此可以被揭示出来。内容分析的方法论意义及其局限性,主要是在这种复杂关系中凸显出来。而内容分析方法得以形成并发展的现代性语境,又为我们理解这一问题提供了最清晰可辨的历史与现实依据。
最后,我们可以明确指出:视觉文化研究作为一种跨学科学术实践,在方法上如此包罗万象,它意味着任何单一的研究方法都不足以面对视觉文化这一纷繁复杂的对象世界。我们不妨以巴纳德的话作结,以概括这一贯穿全文始终的基本方法论立场:
认识视觉文化的方法是如此多种多样,其结果可能会导致它们(各种认识视觉文化的方法)是否确实能提供一种认识方法。研究一件视觉文化作品是一种有别于研究这一作品存在其中的某一特定社会、性别和观念结构的活动。因此,可以断言,特定的形式方法将不提供对这一具体的视觉文化作品的认识和理解。或者,可以这样说,它将依据结构方法提供一种不同的认识和理解。同样,可以断言,对一件绘画作品的评价和其中某个人物性格的认识进行富有想像力的重构,根本不提供对该绘画作品的认识和理解。……事实将证明理解视觉文化的方法有很多种,每一种方法均有其优势和弱点。(23)
注释:
①(20)(23)马尔科姆·巴纳德:《理解视觉文化的方法》,常宁生译,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8、220、27—28页。
②③Gillian Rose,Visual Methodologies:An Introduction to the Interpretation of Visual Materials,London:Sage,2001,pp.54-56,pp.56-66.
④安德斯·汉森等:《大众传播研究方法》,崔保国等译,新华出版社2004年版,第109页。
⑤⑥艾尔·巴比:《社会研究方法》(第十一版),邱泽奇译,华夏出版社2009年版,第318、323页。
⑦⑧⑨琼恩·基顿、邓建国、张国良:《传播研究方法》,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54、252、270页。
⑩Arthur Asa Berger:《媒介分析方法》,黄新生译,台湾远流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1年版,第99页。
(11)欧文·潘诺夫斯基:《图像学研究:文艺复兴时期艺术的人文主题》,戚印平、范景中译,上海三联书店2011年版,中译本序,第5页。
(12)(13)(14)理查德·豪厄尔斯:《视觉文化》,葛红兵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8、16页。
(15)(17)欧文·潘诺夫斯基:《图像学研究:文艺复兴时期艺术的人文主题》,戚印平、范景中译,上海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13、13页。
(16)陈怀恩:《图像学:视觉艺术的意义与解释》河北美术出版社2011年版,第226页。
(18)欧文·潘诺夫斯基:《视觉艺术的含义》,傅志强译,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0页。
(19)Margaret Diloviskaye,Visual Culture:the Study of the Visual after the Cultural Turn,Cambridge:The MIT Press,2005.见段炼编《艺术学经典文献导读书系·视觉文化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4页。
(21)(22)玛格丽特·蒂柯维茨卡娅:《理论框架:谱系与视觉研究的对象》,见段炼编《艺术学经典文献导读书系·视觉文化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7、3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