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子专栏
✪ 在人间
(虚构的生活)
这几天她经常梦到枪口,不是抵着后脑勺,就是对准自己的眼睛。看守所里硬物撞击地面的声音,在梦里全都变成了走火的枪声。梦醒后,她可以看到走道里昏暗的灯光,包裹着光芒的黑暗似乎比全然的黑暗更可怕。她觉得有些好笑,毕竟自己已经五十多岁了,却像小孩子一样怕黑。刚进来的时候,她甚至每天都要哭一场。她还以为自己的泪水早就用光了。
对于这一变故,她是有预感的。事发当天,她的左眼一直在跳,手关节隐隐作痛,呼吸也很困难。等到便衣警察把他们一行人带到派出所时,她反倒感到了松了一口气。决定和前夫离婚的时候,父亲就对她说:你这样做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是要遭报应的。如今看来,命运待她不薄,毕竟只是三年半的有期徒刑。时间根本不算长,当年她在呼伦贝尔种植木耳,一开始也只是试试看,起早摸黑一种就是三年。在这之前,她经历了更多一晃而过的“三年”,监狱里的日子不会更难熬。就是床板硬,洗澡水有点凉,这些天她不用吹气球了,腮帮子反而有点酸痛。除此之外身体没有什么异样,旧病也没有复发,她完全应付得来。
唯一让她心存愧疚的是刚刚出阁的女儿。那个孩子从小就跟着她一起受苦,前夫性情暴躁,挨了他不少打,学习成绩很好,却没钱供她念书。她知道女儿的脾性,凡事总想讨个说法,这一点倒是随她父亲。出事后女儿提出要推迟婚期,怎么劝都不听,最后她只好以断绝母女关系相逼。婚礼虽然如期举行,但女儿一定会为量刑的事四处奔波。她希望女儿能想开一点,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老话总是不错的。何况她们家也没有什么有本事的亲戚,能去找谁呢?这无异于抓石头砸天。这档口女儿如果不好好和丈夫待在一起,说不定就会埋下祸根,重走她的旧路。念及此事,她就想给女儿打一个电话,可手机已经被没收了,里面才刚充了五十块钱的话费,早知道,她应该只充二十。
听说律师要来见她的时候,她是很惊慌的。这么说她还得上一趟法院,她始终感觉那是比医院更恐怖的地方,在医院至少她可以选择拒绝治疗。一审当天她一直低着头,分不清眼前这些人究竟在扮演什么角色,到底在争论些什么,有没有人站在她这边。恍惚之间,她感到脊梁骨发凉,后背上正挂着“牛鬼蛇神”的标语,有人要走过来给她剃阴阳头。那番景象她本以为已经忘掉了,这时又想起来她还去过那个小学教师上吊自杀的现场,一群人手忙脚乱地把干瘦的老人从绳索上取下来,像摘下房梁上的腊肉。她默默祈祷法官能够早点宣判,那个能听见回声的审判庭,她再也不想去第二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