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第四章是佚书验证,即作者利用日藏皇侃《礼记子本疏义》与刘炫《孝经述议》两种佚存资料,对前三章的结论进行验证。这两种残卷目前分别藏于早稻田大学与京都大学。《礼记子本疏义》在19世纪末即已被人发现,罗振玉在1916年使用石印技术对这一残卷进行了复制并撰写题跋,当时国内学者如孙诒让、胡玉缙等人都曾对这一残卷进行过初步研究。《孝经述议》残卷出现的时间略晚于《礼记子本疏义》,是1942年武内义雄在整理舟桥清贤旧藏时发现的,仅有一、四两卷。1953年,林秀一出版了《〈孝经述议〉复原研究》一书,利用日本所藏诸钞本,恢复了此书大体面貌。由于时代原因,这两种残卷多数清代学者都无法看到,直至20世纪后半期,日本学者的研究成果才开始陆续出现。除了林秀一对《孝经述议》进行复原研究以外,还有铃木由次郎、山本严等人对《礼记子本疏义》所作录文及考订,但这些研究大多停留在文献复原、整理层面,对于文献的学术史意义发掘犹嫌不足。比起今天的学者足不出户即可在网络上看到这两种残卷的全彩图像,本书作者在写作之初,却只能利用《子本疏义》的珂罗版复制本和林秀一书中模糊不清的图版,条件相差甚远,但这却是最早一篇针对这两部残卷,从学术史角度出发进行的研究。作者比较了《礼记子本疏义》与《礼记正义》之间的文字异同,确认《礼记正义》大半袭取《礼记子本疏义》,同时又删去皇侃科段、义例等附会之说,从中可见皇侃、孔颖达的学术倾向,大体与本书第一、三两章所得到的结论吻合。至于《孝经述议》,又与本书第二章的结论吻合。由此可以确认作者所论的“义疏学衰亡”以及“隋代学术革命”之说。
本书第五、第六章分别是“贾公彦新义”与“贾疏通例”,均为有关贾公彦《周礼》《仪礼》两疏的研究。这是全书之中作者着力最深的部分,也是阅读起来最为艰涩的部分。贾公彦不仅曾经参与《五经正义》的编订工作,而且两疏成书均在《五经正义》之后,是否贾疏也如孔疏一样,是二刘的学术方法的延续呢?作者认为恰恰相反,《二礼疏》中的内容与二刘的学术方法大相径庭,有着明显不同。那么岂不是与作者的“义疏学衰亡”之论正好相反吗?作者指出,贾疏因袭南北朝旧疏,完全抄撮而成,前后矛盾之说处处可见,体裁又仿效二刘、孔颖达,堪称“新瓶装旧酒”之作。仅就态度而言,二刘、孔颖达对于南北朝旧疏不满,一一予以改正,有自己鲜明的学术立场。但贾疏却完全不同,我们通过贾疏只能看到南北朝旧疏的学术立场,贾公彦只是将旧疏删改整理,置于经注之下而已,而且态度极为草率,导致错误丛出,甚至文辞不通,故此很难就《二礼疏》来讨论贾公彦的个人特点。从这一点我们也可以理解作者所说“义疏学衰亡”的理由何在,二刘与孔颖达的《五经正义》虽然是对传统南北朝义疏学的否定,但他们仍然尝试提出新的经学解释,只不过这种文献主义、合理主义的解经方式并不具有活力,在孔颖达之后并无法延续下去。贾公彦的《二礼疏》已经放弃了在这方面的努力,仅仅是重新编排整理旧有文献,在《周礼》《仪礼》二疏之中没有学术理想,只是单纯弥补礼疏之阙而已。
关于第五、第六两章,我们应当注意到,不论是在正文,还是在后记中,作者都自称这
部书稿其实是他在阅读《仪礼疏》时的副产品。也就是说,作者在这两章中所处理的问题,其实是作者在本书写作之初所思考的基本问题。之所以要强调这一点,是因为读者在阅读第六章“贾疏通例”时,可能会感到这部分似乎游离于本书主题之外。实际上,当第五章“贾公彦新义”结束时,其实有关“义疏学衰亡”的讨论已经可以到此为止了,但作者仍然要加上这一部分,意在回到我们前面提出的那个基本问题——“义疏学是什么”。作者将此章分作三节:第一节“义疏学不为实事求是”,明确义疏学与清人学术的不同,将义疏学确定为“文字通理之学”;第二节“通义例为义疏郑学之要旨”、第三节“训诂之固化”,说明《二礼疏》乃至义疏学整体的主要内容。这三节表明了作者对于义疏学的基本理解,这种理解恐怕没办法用鲜明的定义表现出来,以至于我们只能通过作者整整一章的分析去体悟何为义疏学。所以这三节内容看似与“义疏学衰亡”的主线无关,但却是理解这一主线的关键。而且对读者来说,第六章可能是全书最具示范意义的部分,等于在为我们一一演示,阅读义疏学著作应当留心哪些地方,遇到难解之处应当如何解决。假如读者有尝试阅读义疏的打算,那么第六章就是尤其需要我们仔细对待的部分,其中不乏金针度人之处。这里面包含着作者多年浸淫于《仪礼疏》中最为深粹的功夫。我以为如果乔秀岩先生当初不写这本书的话,第一至四章的内容,在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中也许会有大陆学者来完成,但是恐怕永远不会有人能够把第五、第六章写出来。
从皮锡瑞1907年在长沙思贤书局出版《经学历史》一书以来,“经学史”作为历史研究的一个分支,在中国已经有超过百年的历史。
然而回顾经学史在这百年间所取得的学术积累,我们却会惊讶地发现,大多数现当代学者在经学史的基本问题上仍然重复着皮锡瑞、梁启超等清末民初学者的观点,比如两汉今古文问题、南北学问题、汉宋之争问题等等。
他们不仅仅在经学史观上难以超过前人,而且对基本文献的掌握程度又大大不及,导致我们看到目前市面上冠以“经学史”之名的著作虽然不在少数,结果内容往往大同小异——或将中国哲学史改头换面,又或从经学的角度对中国通史加以串联,还有些干脆只是加长版的目录提要罢了。能够突破以上诸多窠臼者,不过数人而已。本书之所以能够突破传统研究思路的羁绊,我在前面已经提到,在于作者能够直接回到具体的经学文献讨论中,直接面对《五经正义》等经书注疏。当作者把一个个具体的“点”如皇侃科段说、二刘的文献主义倾向、孔颖达与二刘关系、贾公彦抄撮旧疏等等夯实之后,关于“义疏学衰亡”的这条主线也就自然浮现了出来。
关于本书的研究特点,或许作者本人不同意,但我还是认为,这与日本学者的中国经学
研究积累不无关系。在日本,中国经学研究隶属于中国哲学研究方向之下,而日本的中国哲学研究又少有高谈义理者,大多都以朴实的文献研究见长。在我看来,作者精读文献的功夫,包括对于文献版本的选择以及搜集文献资料的视野,都与他在东京大学中国哲学专业的学术训练相关。至于作者在文章中的一些用语,比如描述二刘学术时,使用的“文献主义”“合理主义”等词语,在日本前辈学者的论著中也一直使用(参见加贺荣治《中国古典解释史·魏晋篇》等),在此前的汉语学术著作中却从未见到过。然而这并不是说本书只是一部非常典型的由日本学者完成的中国经学研究专著,我们可以注意到,本书恰恰没有多数日文学术著作所具有的通病,即资料收集完备,而结论不够明晰,又或个案分析充分,但整体线索不够突出。事实上,作者在下结论时毫无日本学者惯有的迂回婉转、拖泥带水,其中某些结论反而具有相当的“穿透力”,同时主线又非常明确,经常给人以豁然开朗的感觉。如果读者并无意纠缠在本书的诸多细节分析之中的话,我认为只是阅读每一章后面的结论部分,就足以了解作者的主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