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张佳玮写字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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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认倒霉吧,谁让你长得美?

张佳玮写字的地方  · 公众号  · 热门自媒体  · 2017-02-08 18:38

正文

太平年间,美人们总是能得许多优待。再怎么强调人不可貌相,然而人类要以貌取人,总能找到借口。

本来,“相由心生”这词,出自佛经。何谓相?诸法体状,是谓相也。就是说,一切有为法,都算相,这算常识。

然而搁现代,这个相字,硬生生地,被以貌取人的诸位,扭成了相貌的意思。仿佛一个人心灵丑陋,会见于相貌;反过来,相貌猥琐,也可见证心灵。可惜了佛家妙语,被凭空拉大旗做虎皮了。

又,“以貌取人”这词,是孔圣人说的。“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圣人以此自悔。

所以啦,以貌取人这种事,佛家和儒家,聪慧的释迦摩尼和博学的孔老夫子,都是不赞成。

但是架不住世上的人,不惜歪曲“相由心生”这类词,来给以貌取人找理由。许多人想象,奸佞多是巧言令色、丑陋猥琐。其实如和珅在历史上,真是好相貌;如果真像王刚老师演的那么一脸奸笑……乾隆未必多喜欢他。


所以,人容貌生得美好,就果真是大福气了吗?

却也未必。



索尔仁尼琴在著名的《古拉格群岛》里,说了这么个细节:

1937-1949年期间,许多被发配到流放地的苏联女子,都过着糟糕的生活:一个营房里挤了五百个女人,污秽残破,难以形容。有规定禁止男性进入女性营房,但并没有枪支来维持这个规定,如我们所知:在流放地,没有武力威慑,一切规矩都默认可以破坏。男性犯人会涌入营房,四处端详。女性营房里无可遮蔽:没有帷幕,没有像样的隔挡。

索尔仁尼琴说:唯一的保护措施,是你老,或者,丑。


不老或不丑的女性,自然会遭遇不幸。此时,美貌成了她们的诅咒,成了她们的罪过。她们遭遇凌辱,遭遇威胁,这种情况下——索尔仁尼琴写道——聪明的女人,只能选择性地挑一个男人来委身,以便当其他人来凌辱她时,可以报出名来吓唬一下对方。这意思是,聪明的美女也无法独善其身,只能减少被凌辱的次数,投托一个可靠的对象。

但这还不是全部。实际上,许多犯人,是受了株连,被定为“人民的敌人”,从此就失去了人权。她们被挑去检查时,是赤身裸体的——长官们要挑拣一下。长得美,而且愿意献身任长官们为所欲为的,可以得到优待。所谓优待的意思是:劳力轻些,不会饿肚子。伺候长官睡觉,受各色我们难以想象的皮肉之苦,还是免不了的。



非只如此,中国也有类似故事。

唐德刚先生说,1852年冬季,太平军攻占武昌,为时虽短,东王杨秀清已经开工,要全城十三岁至十六岁少女,向官府报到,以备选入后宫,违令者罪及父母。当时太平天国执法严峻,民间认为“除杀之外无他法”,没法违抗。不得已,武昌父母想出了聪明招:自家的漂亮女儿,“污秽其面”,好好的白净脸蛋,涂成鬼样子,好蒙混过关。

不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太平天国在报道处,已经准备了满盆清水,来报道的姑娘,先洗脸再参选。想扮丑?嘿嘿,逃不过啦!——当场就选走了六十个美女。


哪位说了:这个嘛,主要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平民才会吃这种苦头。

又非也。


以前写过这个故事:

南北朝时,北魏猛将杨大眼勇冠天下,魁梧英伟,号称可以手捉飞鸟、头上系着三丈的布奔跑而布不着地;夫人姓潘,是个妖娆的美人,喜好戎装,没事便与杨大眼一起出入军营。生下孩子来,叫做杨华。潘夫人后来行止有不端处,自尽了。当然,没妨碍杨华的好容颜。《梁书》说杨华,“少有勇力,容貌雄伟”。

然后就出事了:

按史书原话,北魏太后“逼通之”,想要了杨华。太后落花有意,杨华流水无情。杨华知道自己不肯,一定会出大问题,所以临了,“惧及祸,乃率其部曲降梁”。杨大眼跟梁打了一辈子仗,临来儿子却去了梁,就为了老太后的一点儿色欲。

这事还有后续。魏太后对杨华思念弥深,不能禁止,于是写了《杨白花歌》,让宫女们拉手合唱,以慰相思,曰:“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春风一夜入闺闼,杨花飘荡落南家。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秋去春还双燕子,愿衔杨花入巢里。”

听起来很动人,但一个大男人被叫做杨花,总有点怪怪的。

这是个因为“不约,太后,我们不约”,最终导致美少年叛逃敌国的故事。您可以想象,杨华一定是试了诸般法子,逃不过,这才出了叛国下策。在这个故事里,长得美,也是种诅咒。

反过来想:能逼得美少年去国离乡,太后得多如狼似虎啊!



您大概明白了。


在文明和平的时代,大家还有所限制,有所顾忌。美貌可以少遭遇强权的掠夺,所以在和平时代,生得美、人富裕、身体健康、有才学,都是好事。

但在礼崩乐坏、强权弥天、纲常沦丧的时代,欲望被完全释放,美貌就会成为一种诅咒,遭遇贪婪与掠夺。暴力与威权,足以扫灭一切抵抗。美人生在这种时代,就难免红颜薄命:生在一个暴力与威权可以赤裸裸为非作歹的时代,美人也会倒霉,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想想《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好了。美丽做错了什么?并没有。只是生逢乱世,丈夫远行,周遭的嫉恨与贪婪就形形色色了。在和平年代,美貌可以让万人崇敬;在乱世和僻远之处,美貌则能激发近于仇恨的贪婪。


是故,越是自以为美貌的、富裕的、读书知礼的,越渴望和平现代。

而可以推论的是:盼望着乱世的人中,有许多,是相当缺乏以上元素的。

盼着乱世好一人分个小美女的,当然也可以理解:谁没点趁着规则破坏、不劳而获的野心呢?何况世界那么不公平,攫取一点好处,也是人心难免。


但是:

那些好乱乐祸的人,总是相信只要下克上,搞颠覆,进入威权暴力时代,就能

瓜分美人,人手一个,却也有些天真;殊不知暴力时代,一切都掌握在最暴力的那个人手里,跟着起哄帮闲的,未必能分一杯羹——杨秀清也以为跟洪秀全起事,可以分权得意,后宫各几十个美人,没两年便被做掉了。

真到了威权暴力下的乱世,大多数人都要倒霉,得意的总是极少数。


自然,最倒霉的,依然是美人们。

在古拉格群岛上,在武昌城中,在其他任何时代,被威权与暴力侵犯的美女们,与其是说她们“真是不幸啊,谁让你们生得美,却又柔弱”,不如说是:

“你们真不幸啊,赶上了这个不讲理的、逼迫你牺牲自己的年头。”

我所能建议的,也只有一句:

美人哪怕倒了霉,自有暴力与强权攫走她们,也落不到如我们这样平民百姓们的手中。

所以,这种不讲理的年头摇旗呐喊做帮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