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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故乡不能给你安慰,异乡就更不能

财新网  · 公众号  · 财经  · 2017-02-14 18:00

正文

带着大包小包回乡过年的旅人。



如果故乡不能给你安慰,异乡就更不能

文|韩浩月

(作家)




每年回乡,都会有一些愿望,比如,到县城电影院门口逛一圈,买几串经营了三十多年的王师傅烤肉串站在马路边上吃完,去小书店看原来卖书的清纯小姑娘成了几个孩子的妈⋯⋯今年回乡的愿望是,把去年想见而没见到的人,都见一遍。


因为受到这个愿望的鼓动,以及去年实现了职业上的自由,所以今年回乡过年,比往年提前了一周多。这意味着,有近半个月的时间,来邀请或拜访亲朋好友们。而见面的最好形式,以及最佳场合,是在某条街道的边上,选一家酒馆,点上几个菜,带上几瓶好酒,边喝边聊。


说愿望,其实也是内心隐隐的渴望,觉得这会是个温馨、美好、欢乐的瞬间,值得长久地记忆。


这么多年来,每每在匆匆离乡回到寄居的北京之后,想到遗漏没有见到的人,内心总会有一些歉疚感。以前没有分析过这歉疚感究竟从何而来,现在想通了,这种略带点悲伤的感情,源自年龄的增长,以及时日无多、见一面少一面的恐慌。这种恐慌需要见面来安慰。


我从未扮演过衣锦还乡者的角色,尽管这是年轻时出来闯荡的动力之一。以前在内心深处,一直固执地觉得,在家乡父老面前暴露出虚荣的一面,是件不堪的事情。于是,便竭力地保持以前的样子,到了家就转回说家乡话,永远闭口不谈在外面的事情,包括自己做了什么等等。但显然,这不是大家所期待看的样子。


  


故乡如同一个漩涡,你的归来则像一颗水滴,很快被旋转的速度带了进去。回乡遭到的第一个打击是,每年此刻都要相聚,且聚了近二十年的同学聚会取消了。没人操办和主持,仅有一位同学打电话问,“今年还聚吗?”“不知道呐。”“那我等通知了哈。”


去年,我力挽狂澜地组织了上一届春节同学聚会,因为人不算太多,为了不至于冷场,有同学带朋友来,结果因为有陌生人在,反而更显得冷场了。一桌子中年人,酒也喝不动了,没人说醉话,气氛就热不起来,大家连聊上学时那点谁暗恋谁的老梗,都显得兴致不高。那时候就预感到,同学聚会可能无以为继了。


同学聚会带来的后果是,在接下来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接到了三个同学的借钱微信。一个说做生意手头紧,希望能拿五十万帮周转一下;一个说想在村里买一块宅基地存起来,等有钱的时候盖房子,借钱额度不限,一万两万皆可;还有一位说买车手头缺钱,希望老同学能帮凑一点。好在是用微信交流,不像打电话那么尴尬,三个借钱的同学都被我婉拒了。拒绝的时候觉得自己遵守了某种规则,同时也觉得自己冷漠,心里别扭了一段时间,但最后还是觉得,“救急不救穷”这个规则重要一些。


同学聚不成了,我开始邀请文友,都是二三十年的朋友。一位老友离开了家乡,投奔儿子工作的城市,今年春节没有回家过年。一位老友的工厂遭遇火灾,损失了几百万,根本没心情出来喝酒。一位老友和另外一位老友有间隙,有一个在,另外一个就不会到场。最后只有一位老友来了,他前段时间中了风,面瘫还没有好利落,带着口罩穿着大衣来了酒馆。


我带了一个弟弟过来倒酒,另外,还有几位一直认识但没谋过面的文友过来一起聚。但整个晚上,都是我和惟一到来的老友谈论过去的事情。我们回忆过去哪一年哪一场酒喝得最为暴烈,回忆有一次喝多了在大街上把其中一位的自行车扔来扔去,还有他摔倒在街头我送他一瘸一拐地回家⋯⋯新来的朋友听得津津有味,席间欢声笑语,老友不顾全桌人的劝阻,坚持喝了一杯白酒。这场酒喝完心里踏实了许多。仿佛故乡还在。



后面一个晚上,邀请了少年时的伙伴,加上我一共四位。这真是十来岁时一起晃荡过、知根知底的伙伴啊,也是喝酒时不必提前预约、随叫随到的人。果然,他们都推掉年底要忙的事,准时地来了。


我给他们带了一年多前出版的书。在此之前,我出版的十余本书,从来没送过他们。他们是无数次出现在我文字里的主人公,可我以前莫名其妙地并不想他们读到。现在可以坦然地把自己写的故事交给他们了,也算是我心理建设过程里的一个小小的进步。


他们不读书,对我送的书也不甚感兴趣,撕掉封膜翻翻后就各自放屁股底下坐着了,彼此提醒着喝完酒后别忘了带走。四个少年伙伴,如今都到了中年,但每次见面,都觉得还没有长大,还活在过去的岁月里。那一点点成熟与矜持,仅仅一杯酒下肚之后就荡然无存,关上房门,像少年那样放肆地大笑,粗鲁地劝酒,把谈论过的那些往事又欢快地复述了一遍。


以品尝的名义,在街上吃摆摊老太婆的葡萄,结果一颗没买被老太婆追着打;逛遍城里的每一栋楼房,捡拾各种废品卖给小贩,换来钱他们买啤酒我买书;在游戏厅和社会上的小痞子打得头破血流;为了捍卫其中一个伙伴的姐姐的名誉,在百货公司门前的夜市上和当地最大的混混头子单挑;在工商银行门前的户外卡拉OK一块钱一首点唱郑智化的歌⋯⋯


说这些事情的时候,一位一直催我交稿的话剧公司老板来电,我兴高采烈地说自己终于找到选题了,写我的这几位兄弟,写乡愁,写喜剧,写我逃开又想念的故乡⋯⋯那位做话剧的朋友说,别吹牛,给你录音了,交不了稿子提头来见。


酒醒后想到席间说的话,不禁惆怅若失。关于故乡,关于少年,关于乡愁,我真的能写出好看的故事吗?在这一点上,我并不自信,因为,每当面对熟悉的人与往事,和往常一样,我总是如此迷茫。




“故乡,是一个可以把人打回原形的地方。”《看电影》杂志的阿郎在朋友圈发了这么一句话。愣了几秒钟,给这句话点了个赞。


住在酒店里,换洗的衣服已经快没了。睡得晚起得也晚,早晨从中午开始,眼泡已经有些浮肿。懒得刮胡子,洗脸的时候总觉得洗不干净。烟酒的味道在羽绒服的内里流窜。因为上火,嘴角开始溃疡。想到血液里的酒还没有完全消化掉,又要面对迎面而来的酒杯,就充满压力。没由来地想发火,又找不到发火的理由。


面对孩子以及遇到的每一个人,又得换上一幅温柔的面孔,装作很自在又开心的样子。每次走进下一个酒局之前,要深深地呼吸一口气,提起全部的精神⋯⋯“我已是满怀疲惫,眼里是酸楚的泪,那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为我抹去创痕”,多想像歌里唱的那样,只走在故乡的风里、云里,让故乡抚慰满怀的疲惫。


故乡,把我打回了原形,要用家乡话来与人交流,要用家乡的思维来考虑问题,要用家乡的价值观来评断事物。尽量不使用新语言,也别谈什么新话题,比如特朗普、老虎咬死人之类的,这和故乡无关。


在故乡,只有谈论过去才是安全的、欢快的,只有回到那个空出来但却一直留给你的位置,才是完美的、和谐的。不要冒犯那些已经形成了数十年的规律,不要更新你停留在过去时光里的形象与性格。任何的抵抗和试图改变都是徒劳的,故乡会用她自己的方式,让你乖乖地又沉默地接受一切。


有一个例子,足以证明,故乡在打脸的时候,是火辣辣的,非常疼。


我按照计划去看望孙叔。每年都去看望这位老人,我在故乡工作时的前领导。他退休后许多当年的年轻人都不再登门了,用他的话说,我是惟一一个“有点良心的”。他在村庄边缘自己的自留地里,盖了几间简陋的房子,盖这几间房子不是为了住,而是为了等待拆迁。拆迁上楼需要二十多万才能买到新房,如果不加盖几间房子,征地补偿的钱压根不够付。


站在孙叔的院子里,满目狼藉。据孙叔说,某天清晨来了几辆硕大的铲车和上百号人,只花了二十多分钟时间就将他的家园“夷为平地”。孙叔打电话给我,问这事是否可以上访。当时我的回答是,房子是违建,强拆有他们的道理,而且现在强拆已经有了一整套的应对策略,即避免了血拆,又能达到目的。


但孙叔还是坚持给我寄了封挂号信,希望我能帮他转交给信访部门或媒体。那封信到达时,我在外地。孙叔打电话来问,为了让他安心,我说“信已经收到了”。


事实却是,因为没有及时去取,信被退回了,邮局真是太靠谱了。这次春节见面,孙叔问,你不是说信收到了吗,怎么原封不动给退回来了?我的脸热辣辣,很疼,想解释一下,却不知道说些什么。也许,这二十三年的感情,因为这个谎言,就掺进了沙子。不知道,明年孙叔还愿不愿意见我,愿不愿意给我打开柴门。


这个事情让我耿耿于怀了数天。失眠的时候就拷问自己,是不是我整个人变了。在故乡,绝对不可以做一个言而无信的人,否则,真的会被写进口头历史,成为一个人的污点。故乡,就这样简单地把我打回原形,让我思考了很多。这算是个教训,也是个警醒。希望孙叔能原谅我,原谅我的谎言,也原谅我的无能为力。




对待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把最好的给他。这是一个朴素的道理,在故乡也是一个通行的价值观。


受乡村观念和家族生活影响,每年回乡过节,我也尽可能地遵从这一规则,把一年来购买的或者朋友赠送的最好的酒、最好的茶、最可能受欢迎的礼物,塞满了汽车的后备箱带回去。同时为了保险起见,除了带够钱包装不下的现金,也给微信、支付宝里充值了自觉够用的金额。


以前会给所有孩子每人买一件新衣。对童年的我们来说,新年收到新衣是最好的礼物,但现在的孩子已经对新衣服熟视无睹,甚至连打开包装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于是近年便转为更直接的红包了。



加在一起,每年约有十多家亲戚要一家家地走下去。要费点心思,考虑买什么样的礼物,要考虑品种与数量,要想到是否合对方心意,以及是否会取得欢心。通常最好的表扬是,你去年送我的酒(茶),我朋友来喝了都说好,这会鼓励你下一年继续送下去。而如果没有得到这样的表扬,则意味着某种不满意潜藏在背后。


我已无数次下决心不再把最好的给别人,但每每这个时刻,仍然身不由己。直到一个叔叔在席间第三次说到我送给他的酒味道不好的时候,我拂袖而去。


送出去的过节费,发出去的红包,请客时的埋单⋯⋯几乎没人会说一句谢谢。有人会微笑,有人面不改色,有人面有愠色⋯⋯我的天哪,原来这么多年,我把自己的价值建立在他们的脸色上。我是用城市里学到的礼节,来要求我的亲人、亲戚,而他们则不会如我所愿,用“见外”的方式安慰我一下。这大概也是许多回乡者的痛苦来源之一吧——只有人关心你混得好不好,没有人问过你活得累不累。




又能怎么办呢。你不能和故乡决裂,哪怕被骂为“凤凰男”也不能。


你躲在故乡街道拥挤的人群中,徜徉在故乡郊外蓝天白云下。你希望不遇到一个熟人,能信步自由地走上几个小时,以便确定自己仍然属于这里。你在外面漂来漂去,一直找不到扎根的地方,而在故乡,虽然你已经连根拔走,但还是想贪婪地把故乡据为己有。


你不能失望、不能抱怨、不能在酒后落泪。你以“成功”的姿态重返故乡,再以“勇敢”的面貌走出故乡。故乡如同把你推出门外的母亲,在你中年的时候仍然教育你“好男儿志在四方”,别忘了“衣锦还乡”。可是故乡却不知道,离开的人,哪怕白发苍苍,在很多时候,仍有一颗孩子的心灵。


如果故乡不能给我们以安慰,那么异乡就更不能。


刊于《财新周刊》2017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