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母亲的学生来探望她。
那学生看上去也已年逾花甲,脸上刻了皱纹,顶上花白了发,个子高高大大,背倒是直得很。他见到母亲,便握了手,一番端详之后,摞下一句,还是老样子。
母亲的脸,就笑得开了花儿。深深的皱褶上,都生出了细细软软的光泽。一边摆摆手回道,老得不成型儿了。怎么会是老样子。
学生笑得灿烂,一宗一件说起母亲的旧事。
他说,母亲刚去教书时,十八九岁年纪,第一次站在教室门口,穿了月白的衣,齐耳的学生发,文文静静地,只淡淡地笑,算是开场白。他的话,让我想起老家相框里,毕业照里的她。三五人里,她静静着,清清淡淡的笑意穿过那么久远的一段光阴,悠忽落入我的眼底。那小样子极纯净天真,并不像现在某些十七八岁的女孩。极力地沉下一段往事,依然一眼便读出华丽与沸腾。
学生在那里滔滔不绝着忆旧,我便从他的讲述里,慢慢拼凑还原我与母亲不曾交汇的那一段光阴。而母亲也端坐在沙发上淡淡着倾听,双手习惯地交叠着,放在并紧的双膝上,有小女孩一样细小的柔软与安静。这是母亲习惯的姿势。我猜想,她的内心也定是姹紫嫣红的吧,而呈现给我的却是一澜静水。而我喜欢她这样的姿态,淡淡的,轻轻的,是滤去春红沉实的夏日,是褪去澎湃寂静的潮水。
而学生那一句“还是老样子”,母亲也定是懂得,他不过是说,那旧在年华里的亲切温和还在,那几十年前的清淡与羞涩还在,那活在她眉间眼底的妥贴与沉静也依旧在。
又想起,我那日参加婚典遇见旧识。她张口就说,一点儿没变,怎么还是老样子。这样的时候,便半推半就着寒喧,“怎么会,老了。”明明懂得光阴弹指老,留不住晨昏,那清寂冗长的日子也早已蒙了灰尘。可心里还是会漾起细小隐约的欢喜。原来,本以为早已沉淀的内心,仍旧落下浮华的部分,仍会在意多年不见后,你半惊半喜着的那一句,“怎么还是老样子。”
朋友的空间里,贴了一张二十年前的照片。长发,白裙,眉目干净。而我那日见她,分明寻不到旧年华里的半分痕迹。我却违心地说了句,还是老样子。她淡苦的微笑里,分明隐藏着些暖。而我也在那笑容里,寻到了些许散碎着的旧年,让我想起那个堤柳下的黄昏,那花朵般开合的美好年纪,那清扬在旧时光里,曾经温情柔软的自己。
而聪明的,你知道吗?光阴呼啸而过,也只能以别人一句虚无美好的褒奖,来平复光阴落下的起伏与暗色,来延缓内心深处仓皇踉跄的失却与衰老。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