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化运动”100年后,我们希望这本新生的杂志,能成为“新匠人运动”的倡导者、记录者和推动者,重新定义未来的生活。
文/张泉(《造物者》主编 )
在过去十几年寻访匠人的过程中,一直有一些数字让我心生敬畏。
在龙泉,铸一把剑,为了更好地去除杂质,增加剑身的强度和韧性,需要反复折叠锻打32000次;在苏州,缂丝作品想呈现出立体的色彩层次,往往要动用数十万根丝线通经断纬;在尼木,制作木刻版《甘珠尔》大藏经几乎是一生的修行,整个村子的匠人们已经雕刻了24年……
苏州缂丝:
一寸缂丝一寸金
这些数字时常让我想起推动滚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或者从藏区各地磕长头去拉萨的人们。
这些看似单调、重复的过程,赋予了每一位造物者以哲思、以神性。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一些年轻匠人的偏见,也由此而来。
在大多数的寻访中,老一辈习惯于感叹传统沦落、后继无人,舆论也时常随声附和,认为年轻人耐不住寂寞,坐不了冷板凳,动辄会被利益驱赶被市场奴役。这种悲天悯人的退化论,似乎很容易引发共鸣。
Chef’s Dream品牌创始人,80后
刀具匠人胡含
然而,过去的几年间,当我与年轻匠人们接触得越多就越产生怀疑
——
我们不自觉秉持的这种论调,究竟是事实还是一种认知与思考的惰性?
除了人云亦云的道德批判,我们是否能提出对未来更有建设性的方案?
80多年前,江西南昌一个伞匠的儿子,决定放弃祖传的手艺,东渡日本留学。他凑不齐留学的费用,所幸,经过徐悲鸿引荐后,终于申请到政府资助,到日本“研究工艺、图案,改进景德镇陶瓷”。
日本的见闻让他大开眼界,在考察报告中,他写道:“外国物品,遂夺国货之席,而我国工艺美术几无人问津,但各国多年来为争夺远东市场,加大了对我国工艺研究的力度。日本古代工艺,多借鉴我国技师,明治以后,吸收西洋文化,工艺美术得到新的发展。”尽管这个领域并非他的兴趣所在,后来的几年,他还是系统梳理并研究了中日两国的工艺。
傅抱石,修伞铺走出来的大画家
这个年轻人名叫傅抱石,如今,许多人都知道他是一位杰出的画家和美术史家,但他考察、研究两国工艺的经历,却很少再被提及。
这段考察,几乎也没能改变中国造物者的命运。
傅抱石抵达日本时,一场浪潮正在发酵。
柳宗悦发明了“民艺”这个词汇,
经过多年不懈的收集,创办日本民艺馆,为民艺复兴摇旗呐喊,
在《民艺的旨趣》中,他写道:
“为迎来神的王国,必须使信仰广泛地传给众生。同样,为了在这片土地上迎来工艺时代,应该极其重视拯救日常用品。”
80后制伞匠人李游,做出了汇聚古今的竹语伞
未来将成为“人间国宝”第一人的滨田庄司,从英国回到日本后,与柳宗悦一拍即合,潜心创作生活器皿,试图发现日常的奇迹。
日本民艺运动与新工艺运动的双重风潮,不仅保护了文化遗产,也反哺了日本当代的艺术与设计。
过去的半个多世纪里,中国的造物者们却一直在经历大悲大喜,跌宕浮沉。
制伞匠人李游的木心伞设计草图
众多设计方案中的一个
上世纪五十年代,原本在家族、门派、地域间各自秘密传承的技艺,因国家的介入,以大一统的形式得以整理和保全。然而,如影随形的各种运动与风波,又将它们一击即溃。
八十年代,商业化初露端倪,来自海外尤其是日本的大批订单,促成了中国民艺的黄金时代,但是与此同时,鱼龙混杂、泥沙俱下,最终以大批工厂倒闭,许多人再度逃离而告终。
九十年代末,各领域的大师开始走出体制,创办工作室,创造力被释放出来。进入新世纪2000年以来,海内外的教育与文化交流日益增强,多元文化推动下,
年轻匠人们终于等到了属于他们的时刻。
这个时刻很容易让我们想到从前的柳宗悦和滨田庄司。尽管近年来对日本生活美学的狂热推崇与极力模仿,似乎并没有真正内化成想象力和创造力,但是,我们发现,年轻一代正在觉醒。
80后机车匠人恶鸟,做出一车难求的中国哈雷
如今,他们中的许多人,更多是被兴趣驱动,如发愿般创造,既富于野心又善于计划,既敢于行动又乐于钻研。
与前辈相比,他们拥有更国际化的视野,更多元开放的思维方式,也更愿意与当下日常接壤。
我们未来的生活,很有可能就在他们失神思索的瞬间,显出轮廓。
可惜,从傅抱石的时代,直到今天,中国的造物者们似乎仍未获得应有的尊重。
这个时代需要一个平台,将他们集结起来,
给予他们更大的支持与激励,合力发出真正的大海潮声。
今年年初,吴晓波先生发起“百匠大集”平台,希望为年轻匠人们提供一个共同创作与发展的空间,集合微信公众号、短视频、电商、创意园区,联动开拓。
吴晓波频道举办拈花湾匠人节
当他“不合时宜”地提出创办一本杂志,我很快“不合时宜”地答应了。我仍然相信,在当下的媒体形态中,杂志可以抵达许多新媒体形式所无法抵达的地方。通过文字的沉淀和视觉的交错,透过纸张的触感与油墨的气息,凝固一个多维时空,让我们更深切地感知造物的温度。
一本杂志的创作过程,同样是造物的历程。
所谓万物有灵,无非是你在此物之中究竟倾注了多少理想与心血。为此,我们集结了一大批优秀的作者、摄影师、插画师和设计师,共同记录这个众生觉醒的时刻。他们没有被流动的风潮裹挟,努力恪守着自身的选择;他们没有被凡庸的激情淹没,愿意沉潜于造物的世界。
这本杂志,我们将它命名为《造物者》。
橙舍品牌创始人,
竹制品匠人沧泠的胖壶产品
100年前,《新青年》杂志迁到北京,满怀踌躇地试图毁灭铁屋。那一年夏天,26岁的胡适回到中国,他在日记中誊抄了《荷马史诗》中的句子,“如今我们已回来,你们且看分晓罢。”(You shall see the difference now that we are back again.)
不妨将这句话看作《造物者》与这些年轻匠人的自勉。
“新文化运动”100年后,我们希望这本新生的杂志,能成为“新匠人运动”的倡导者、记录者和推动者,重新定义未来的生活。
《造物者》无意过度美化乃至神化这些年轻匠人的探索,我们更希望真实地记录当下,捕捉那些突发奇想的瞬间,也呈现造物过程中的种种困惑、纠结与窘迫。
事实上,许多匠人仍在路上,也享受着在路上的状态。
这种未完成的状态,是一切活力的源泉。
吴晓波先生与90后伞匠人金宇航合作联名伞
New Maker
并非意在与
Traditional Maker
决裂,事实上,无论一个人怎样自我标榜,最初无非都是站在巨人肩膀上眺望,戴着传统的镣铐跳舞,然后,他们才有可能发现自我,发现那条通往未来的隐秘路径。因此,
我们也希望在寻访海内外巨匠大师、展览展示空间、新科技发明的过程中,给予年轻人更多的激励与启迪。
在《约翰·克里斯朵夫》的结尾,圣者克里斯朵夫背着孩子,在逆流中走了整整一夜。他说:“咱们到了!唉,你多重啊!孩子,你究竟是谁呢?”背上的孩子回答:“我是即将到来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