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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长篇小说2024秋卷 | 血与蜜之地(刘子超)2

收获  · 公众号  · 文学  · 2024-12-07 20:09

正文


《血与蜜之地》(刘子超)简介:

巴尔干半岛诞生了奠定欧洲文明基础的古希腊文明和拜占庭文明,也是天主教、东正教、伊斯兰教分庭抗礼的场所。这里是帝国兵戎相见的战场,也是各种意识形态的培养皿。当一切成为往事,跟随刘子超的脚步,穿越漫长的阴影,抵达布满弹孔的时间现场——欢迎来到巴尔干,来到血与蜜之地,火车穿越于山谷的黑色皱褶,历史的亡灵总在不经意间出现,帝国的残影荡漾在亮绿的河水中,人类的爱与恨,将一一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作者旅行路线

的里雅斯特的海岸线


黑山城市波德戈里察,手持玫瑰花的铁托



血与蜜之地

穿越巴尔干的旅程

刘子超

【续】

——

到了1990年代,巴尔干继续呈现它的故事,而此时的我已经成为这些故事的见证者。

记忆中,每当《新闻联播》临近尾声,那些远在巴尔干半岛的声音就会短暂地传入耳畔:南斯拉夫的解体与内战,流离失所的难民,残酷的种族清洗和大屠杀,还有北约“外科手术”式的轰炸。播音员的音调平静而稳定,仿佛所述之事与我们并不相干,而是发生在遥远的星球。

然而,当地时间1999年5月7日,北约的五颗巡航导弹从不同方向击中了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导致三名记者牺牲,数十人受伤。我清楚地记得,成千上万的北京市民第二天走上街头,高举横幅和旗帜,抗议北约的野蛮行径。那一幕,让当年的我想到了八十年前的“五四运动”。历史似乎在某个瞬间重演,而同样的情感穿越时空,再次燃起。从那一刻起,巴尔干在我心中不再是遥远的异域,而变成了一片我决定日后踏足的土地。

时光荏苒,二十余年转瞬即逝。2022年冬天,巴尔干再度浮上心头。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奥地利格拉茨的美术馆,看到了波斯尼亚女艺术家塞拉·卡梅里奇的作品《波斯尼亚女孩》。在这张黑白照片上,女艺术家身着白色背心,目光直视前方。照片上叠加着对波斯尼亚女性恶劣的诋毁言论,内容源自一名荷兰士兵的涂鸦。

1995年7月,这名荷兰士兵所属的联合国维和部队未能阻止塞族军队进入联合国划定的安全区,最终导致大约八千名波什尼亚克族穆斯林遭到屠戮。斯雷布雷尼察大屠杀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欧洲最严重的一起种族屠杀事件。

接着,在维也纳的军事博物馆,萨拉热窝刺杀事件的展览再次让我深受触动。

展示柜里陈列着奥匈帝国王储弗朗茨·斐迪南大公遇刺时所穿的天蓝色制服。领子右侧是一个直径仅几毫米的破洞——正是这个破洞,不经意间引爆了民族主义的火药桶,推动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导致了帝国的坍塌与千万生命的消逝。

斐迪南大公的遗体先是从巴尔干腹地运抵的里雅斯特港,再由铁路运回维也纳。我突然想到,或许可以循着这一线索,从的里雅斯特出发,开始我的巴尔干之行。

走在“拿破仑大道”上,我一边听着卡塔拉尼的咏叹调《我即将远行》,一边幻想着即将开始的旅程。亚得里亚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透过松林和山毛榉,可以看到镶着金边的云朵在海上聚拢。一辆货轮划破海面跳荡的金币,缓缓驶向港口。

喀斯特岩壁上,两个女孩在练习攀岩。一只猎鹰在高空盘旋,目光越过灰色山岩,俯瞰意大利与斯洛文尼亚的边境。在那里,在巴尔干,不同的种族、文化曾经彼此交融、交锋,甚至相互残害。

民族原本只是一种想象的共同体,但这种抽象的想象却驱使无数人为之杀戮或赴死。我甚至觉得,当西方给予这些国家定义其民族的方式时,也在某种意义上提供了它们毁灭自身的武器。


——

往事像年深日久的油漆,缓缓剥落。

2013年,我初次抵达的里雅斯特时,对穆贾村并未太过留意。那是意大利与斯洛文尼亚边境附近的一个宁静渔村,位于的里雅斯特以南五公里处,一条边境线从穆贾的喀斯特高原上横穿而过。

午后,我走出旅馆,乘公共汽车前往穆贾。我要从那里启程,一路穿越斯洛文尼亚、克罗地亚、黑山、波黑、塞尔维亚、科索沃、北马其顿和希腊,最终抵达巴尔干半岛的最南端——希腊雅典。

的里雅斯特的街头,空气中弥漫着海水的咸味和烤咖啡豆的香气。我走过塞尔维亚东正教堂、威尔第歌剧院和意大利统一广场。一个穿着风衣、戴着礼帽的男人走进路边的咖啡馆。桌子上铺着挺括的桌布,摆着精巧的台灯。每当有客人落座,打着领结的侍者就将台灯捻亮。

咖啡馆是典型的维也纳分离派风格,也是的里雅斯特“昨日世界”的残留物。

占领的里雅斯特后,意大利开始将这座城市意大利化:“新剧院”更名为“威尔第剧院”,“大广场”更名为“意大利统一广场”,斯拉夫人遭到驱逐,斯洛文尼亚语学校被迫关闭,巴尔干文化中心被暴徒焚毁。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意大利成为战败国,南斯拉夫重新占领的里雅斯特。同化过程又一次开始,只不过这一次方向截然相反。

在短短半个世纪内,的里雅斯特三易其手,身份认同摇摆不定。直到1954年,边界争议才彻底解决:的里雅斯特正式归属意大利,而周边主要由斯洛文尼亚人居住的地区则划归南斯拉夫。穆贾的喀斯特高原成为“铁幕”落下的地方——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两种制度的分界线。

我坐上汽车,沿着风景如画的海岸线飞驰,很快就到了穆贾。它是一个洋溢着宁静气息的小渔村,除了码头附近的几家海鲜餐馆,店铺大都关门歇业。老城广场上矗立着一座威尼斯哥特式教堂,弯曲的小巷沿着山坡蜿蜒而上。山顶有一座隐秘的城堡,如今是一位雕塑家的幽居之所。

我又换上一辆乡村巴士,驶向喀斯特高原的边境地带。随着海拔逐渐升高,碧海银光映衬着湛蓝的天空,清凉的空气中飘来松树的清香。一座石砌的小教堂俯瞰着幽静的海湾,耳畔隐隐传来遥远港口的卸货声。

下了车,我朝着斯洛文尼亚的方向走。路边是一片片葡萄园,沿着平缓起伏的丘陵,一直蔓延到斯洛文尼亚一侧。阳光荡漾,葡萄架投下斑驳的阴影。我步行前往边境——从地图上看,边境线恰好从一座葡萄庄园的中间穿过。

一条碎石小路通向一道半开的铁门。我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进去看看。院子里有一座农宅,门廊下摆着一张伤痕累累的木桌,上面放着藤条篮和农具。宅子的前方有一条土路,沿着残存的石墙,通向山坡上的葡萄藤和橄榄树。

“您好,有人在家吗?”我喊了几声。

没人回答。院子里静悄悄的。这让我觉得最好不要未经许可就四处走动。

一只姜黄色小猫沿着石墙走过来,停下脚步,看了看我,又若无其事地走开。就在这时,门开了,一个男人从屋内走了出来。

布鲁诺·莱纳尔登先生年近花甲,白发如霜,就连眉毛也已经花白,但是脸颊却因日晒而显得健康红润,两道深深的笑纹勾勒出纤薄的嘴唇。他伸出一只大手,跟我握了握。常年的户外劳作,让这只手变得宽厚有力。

我说明来意,说自己想了解一些葡萄庄园的历史。莱纳尔登先生会意地点了点头,就仿佛他早已料到。

他告诉我,喀斯特高原的干燥冷风、亚得里亚海的湿润海风,以及伊斯特拉半岛的温和阳光,共同缔造了这里的小气候。从他祖父那辈起,家族就开始在这片土地上耕种了。

“1929年,一场罕见的大霜冻几乎摧毁了我们所有的橄榄树。”莱纳尔登先生说,“但我的祖父没有气馁,他悉心照顾那些幸存的树苗,终于让它们重新抽芽发枝。如今,那些橄榄树已经屹立了九十余年。”

“这里也产葡萄酒吗?”我好奇地问。

“是的,我们这里既产橄榄油,也酿葡萄酒。”莱纳尔登先生说,“想品尝一下葡萄酒吗?”

“我很荣幸。”

莱纳尔登先生打开宅门,里面原来是一间储藏酒桶的酒窖。他从架上拿起两瓶红葡萄酒和两瓶白葡萄酒,又回到门廊上。

我们依次品尝四瓶葡萄酒:晃动杯子,闻一闻,轻抿一小口。

“你觉得怎么样?”莱纳尔登先生问。

“这是阳光、雨露、土壤与岁月共同酝酿的味道。”我说。

“别忘了,还有人。”莱纳尔登先生笑道,“葡萄酒是一年辛勤劳作的结果。如果说是大自然造就了橄榄油,那就是人和大自然一起造就了葡萄酒。”

这时,那只姜黄色的小猫再次优雅地踱步而来,尾巴像雪茄烟雾一样翘起来,装作不经意地撩我的小腿——猫可真是一种迷人的动物。

我提起边境线,正是它将我吸引到穆贾和莱纳尔登先生的葡萄园。我问莱纳尔登先生,边境线是否影响过他的庄园?

莱纳尔登先生仔细听着我的问题,然后拉起我的胳膊,走到农宅另一侧的石墙前。墙边放着一只陈旧的橡木桶,墙面上有一道黄色的直线。牌匾上写着,根据1954年的边境协议,意大利落在黄线的一侧,南斯拉夫落在黄线的另一侧——也就是说,莱纳尔登先生家的房子和葡萄园刚好被一分为二。

“我们需要护照,才能从房子的一侧,走到另一侧。”莱纳尔登先生开玩笑说。时过境迁,谈起往事时,他想用这种方式来消解当年的困境。

实际上,莱纳尔登先生的父亲失去了一半的葡萄园,曾经的橄榄油压榨厂也被划到了南斯拉夫境内,他父亲只能将橄榄运到远在维琴察的工厂。到了1990年代,南斯拉夫解体,斯洛文尼亚独立,但要得等到2004年斯洛文尼亚加入欧盟,莱纳尔登先生才把原先属于他家的土地租回来。

莱纳尔登先生眯起眼睛,抬手指向南边斯洛文尼亚的土地。放眼望去,这片高低起伏的丘陵上遍植橄榄树和葡萄藤,到了夏天想必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景象。边境线从中间穿过,分隔两国,但植被到处越界生长。

离开莱纳尔登先生的庄园,我沿着一条砂石小路,跨过边境,进入斯洛文尼亚。这里不再有海关、岗哨和荷枪实弹的士兵,眼前的景色亦如意大利一侧。

白云拂过太阳,光影时明时暗。如今,这里的边境线不再具有实际意义,但冲突的痕迹依然烙印在人们的记忆中。

(选读完)

本文作者:

刘子超

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曾任牛津大学访问学者。在大陆、台湾和香港出版作品《午夜降临前抵达》《沿着季风的方向》《失落的卫星》,另译有《惊异之城》《流动的盛宴》《漫长的告别》《夏日走过山间》等。2019年,中亚纪实长文获评“全球真实故事奖”特别关注作品;2021年,被评为“单向街书店文学奖·年度青年作家”。他的最新作品是《血与蜜之地:穿越巴尔干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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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长篇小说2024秋卷11月18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