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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外
亓文章,《妙笔生花》,2023,布面油画,50x70cm
(本文图片,由艺术家和颂艺术中心提供,此致谢意)
Qi Wenzhang Solo Exhibition - Blue Daydreaming
Opening: 15:30, 3 August , 2024
有可靠流言说,一个人是不是好艺术家,取决于ta的白日梦里,天有多蓝。这个流言非常古老,至少可以追溯到波德莱尔的时候,那时,人们开始将
二流子,当作诗人的另一个代名词;“诗人”是发达资本主义
(或曰资本主义晚期)
叙事中,“觉醒”的办公室科员,ta得到半晌之闲、从庸常劳碌中释放出来,这个时候,ta便化身作了,大白天无所事事、在大街上晃荡的形象。而在大街上劳动的人,是两者的正-反-合题:因此,某种意义上讲,亓文章的画中人,象征了“金钱社会”里,
闪烁着
最亮
光芒的
升华状态。
当然,艺术家本人,才不会说这种浮夸话。情感的朴实代表了情感的真实感,
(昨天才有论者
〔
雷鸣
〕
跟笔者说)
艺术中的“真诚”,是艺术中一门极高明的技术,因为提炼了朴实,所以强化了“善相感”。
亓文章《我像一条受伤的狗》,2023,布面油画,180x230cm
白日漫步
(或赶路)
的人,醉了的醉鬼,像流浪狗一般狼狈的流浪狗,对世界保持一副斯多葛姿态的鸽子和兔子,苦情相拥的情侣,满袖风尘腥气的僧人,无聊虚空的保安……像这般、还有这般的人物,在底层困境中坚韧的代表人物,一眼就那么逼真,让人联想到“现实”这个词。
可是呢,仔细想,咱好像又觉着,ta们可能,是从文化史
(/美术史)
或社会性符号里走出来的书面
(/银幕)
角色。
当社会的系统结构,愈发拒斥个体的情感权利,边缘化的意象,便成了对人之普遍状态的最好想象,因此,文艺传统所诗性升华后的街头叙事,便是最是普世性的世相,不仅为
困厄人打气,也
触到
富贵人
内心的柔软自伤,人和人的爱憎,竟产生了相通的错觉,也就不觉得吵闹、不觉得苦情是朗朗晴天下的噪音了
(并且,随着世情日下,共情群体,还会继续扩大)
。
在什么情况下,文艺叙事的母题
(
topos,套式
/
题材
/
类型
)
,会让我们感到逼近“现实”,而非矫情的文艺腔?是因为一定程度上,细细观察了所画对象的街头参照型吗?是因为植入了生活中坚忍的情感细节吗?是因为艺术家的技艺良好,让
“现实感”
≈
诗意≈苦涩共鸣,将三者划上了约等号吗?或者,因为艺术家那一套和写实无关的手法化形式语言,构筑了形象思维所
主导、半开放的潜在叙事结构,诱使观者不自觉地参与了,组建画中“现实”感的过程?观看便是参与代入,因此,逼真感也就上来了。“现实”是一门表达结构法,是编织出来的真实之“镜”
(/诗)
。
亓文章《白昼-2》,2022,布面油画,80x100cm
亓文章《山间-3》,2021,布面油画,80x100cm
“近来画画越来越清晰了,我把‘我’完全从绘画中抽离了出来,更像一个观察者,观察这个世界,感受这个世界的气息。”
我们可以想见,这个旁观者,本来是个漫游的诗人。作品的基色,形成于年轻时:少年人为了学艺术,出来独自走天涯。
而当风发的信心成了一种窘途的无助,又当无助成了一种自我确认的常态,将无助感也升华了;时过境迁,习于无助,便成了一种稍带无奈的自适——无所期待,是一种忧伤地笑着的自由。
可以这样理解吗?当画中人和亓文章已然间离,就是他将自身所化,淡然地看成台上的角色;人,还有动物,天蓝之下,可以达观地审视这些化身,尽管,还是惯性地流露了苦涩。
亓文章《氤氲》,2024,布面油画,110x140cm
如果要更清晰地了解他画中的自传性,不妨联系他从前的画作——当一个形象母题自另一个演变而来,来路明了,心路也就窥得一斑。
举个例子,过往,亓文章会拿一个美术史的经典图像,和看上去是现实的人物,并置在一起,构成一种类似绘画元-叙事的成分,艺术作为神话,向画家身为“人”的生活降灵;这是一种冷静了的反讽,还是情怀和现实
(指吃穿用度的现实)
的落差?而这种手法,现在辗转变形,变成更内敛的方式——无名的
场景中,
有巨大的古代雕塑,一种超现实的错位并置感,以及接近
“现实”范式的人
。但又不可以说,这种场景,在现实生活中是看不到的。也许,我们会联想到,电影里有时会出现的那种雕像状态——处在一种正在被拆除中、或被运输到不合时宜的地点临时摆放的状态;那恰恰穿插在“现实主义”中,象征性的一幕。巨大而失落的雕塑是艺术静穆、纯粹艺术信念的象征,ta们处在一个错位的状态,并且被拉长、扭曲、歪斜的手法所处理,但这种变形又非常适度,刻意呈现在一种处于“写实”区值里的画“坏”感——而这,又强化了污浊和局促的处境感。
在前作中,会有生活在树上的人,那是卡尔维诺式的生活不适应者,书生气的理想主义者,或者说,每一个内在的不适应于生活的“自我”;而现在,树上只剩下一个人,配合着画面大势,把目光转向远处风景,不似前作上树的理直气壮、反而显得上树有一些怪异了;树是一棵塞尚式画风的树,树在风景
前景
中的摆位,和倪瓒的树一样,远近呼应,但又并不完全呼应,有些默契失败,尴尬的孤立。
亓文章《景区里的白猫》,220x160cm,2023
因为有流浪人,所以有流浪狗。流浪的母题——社会结构以外的人,物质生存资源匮乏的人,心境处在窘途上的人,“真实”;另一方面,又是浪漫——跳脱出社会规则规训的人。
艺术家本人喜欢喝醉,所以有
醉汉。醉鬼的母题,是流浪人和小丑之间的生灵状态。
带高帽的人,既是小丑/弄臣的母题,也是
(前作中)
打牌打“斗地主”时戴的帽子。在戏剧传统中,弄臣总是是指出真相的人,滑稽背后卑贱的清醒
(/睿智)
者,而职业的马戏团小丑,比之弄臣,更多了一层流动人士的buff。不管是哪一种、哪一顶高帽,都是艺术家作为文化从业者,社会身份认同挫败的自觉。带高帽的人,演变成头上套桶子或纸壳的人,是在公开场合表演自闭的吊诡的人呢。
亓文章画作中,错位感的物体,还有孤立感的人物,在同侪的画作中,并不是罕见的手法,但就他个人而言,联系到他
很久以前,喜欢将人物和场景,孤立开处理的手法,就感觉另有异味。场景是场景,人物是单独写生或挪用美术史形象的状态——而这种手法,延续到角色已然融入环境的情况里,仍留有痕迹,但更内敛。看看那个怪异放置的卡通玩偶:它是在不跳脱“现实”限度的前提下,局部的奇观化。
亓文章《沼泽的烦恼》,2024,布面油画,120x150cm
亓文章《夏日深潭》,2024,布面油画,120x150cm
2,“形象”作为开放性的故事手法:待构建中的“现实”
“我看到一个个人物造型
(尽管有时这些形象仅仅存在于脑海中)
,偶尔会猜测他们背后的故事。我是个画家,不是小说家,对故事并没有深究的兴趣。我相信形体本身就是表情,笔触就是语言,画面足以承载观众的想象。”
展览中每件作品,
亓文章都给了一个
小故事。当然,画不是照着故事画的,正相反,故事是以一种跨媒介转译
(文字和图像间的转译)
的方式,给出
理解作品的一条偏径:
画时本没有故事,只有场景感受,只有绘制对象时的知觉直感、和
绘制相似形象的手感惯习,还有就是,形象
与形象在画面中的联觉;在事后,
追溯和反思作品的初衷,
结合生平所感,
在心里
获取内容的相关
线索
,最后,整合成一个故事的
统一表述
,将画面中感觉互渗的复杂因素
串联起来。
用“形象”来思维,更接近于交感思维,画面的各个因素都来自艺术家,但又脱离了艺术家的理智安排;在朦胧的感受里,它们之间,互相发挥作用,而艺术家退而守之,只做它们之间进行调和的中介。一个设计好封闭完整故事,掌控全局地编排着内容的主体,就这样,被意味半开放的“形象”主导所取代。
亓文章《保安、画家与僧侣》,2022 ,布面油画,130x160cm
如前所述,在亓文章这些有现实感的“故事”/画面里,形象并不从环境中发生,而场景呢,与其说是描摹“现实”,不如说,时常渗透了,从绘画的视觉习性
(绘画史的图像、样式化的风格)
偏离而来的“伪造”实境。可既然如此,为什么,在我们的印象,画作的现实感,反而增强了呢?笔者的理解是
(
接近于伊瑟尔对萨克雷“现实主义”小说中“现实”的理解)
:因为艺术家在作品中给出了一种引导性的结构形式
(抽象的,非“现实”的)
,并辅之以小局部描摹容易引起共情的、常情所认作的“现实”,结构力和共情,
双重
诱导,于是观者自觉参与组建了画中“现实”细节的填充过程,因而在自发给出的代入感中,造出了和自身相联的整体感受。作为艺术的范式,“逼真”比“实在”更“真”。
来看一眼,《保安、画家和僧侣》,这件画作。三个形象,无疑是艺术家共情的人生图景三态:底层劳动者代表,自己现实从事的职业,出世者代表。三个似乎都分有艺术家自我身份认知的一部分。
你说那个是保安?不,他是个塞利纳化
(自我边缘、卑微形象化)
的兰波
(出走尘世的少年诗人)
,一个无所事事且具有“底层”感的诗人!你说那个是僧侣?不,那是个因为日用吃度而苦恼香火钱的人,风尘仆仆、恰恰逃不出红尘的油腻!你以为有哪个现实中的艺术家,会背着那么大个画框到处闲晃?他不就是那个象征符号——那个自我定位为肉身劳动者的艺术劳动者
(亓文章自况?)
,是不是?而雕像,正是前述,落入尘世的文艺神话。
亓文章《寒枝惊鹊》,2022,布面油画,160x220cm
象征意识,总是人脑海里的深层结构;超现实的象征性场景,通过机巧,便比“现实”更逼真。
在画作《林中》里,那对紧抱在一起,悲伤得那么直白的情侣,又再次出现了。这对情侣,和枕石昏睡的陌生人,怎么可能真的共融在一个场景画面?逼真的悲伤,让我们相信,这对“遇上困难”的情侣,陷入了自己的情感世界,已经毫不在乎近旁的陌生人。可陌生人的姿势呢,像不像一个古老的文化意象?——就是田园故事中,配置在前景里、熟睡的诗人;看来,我们脑补的过悲伤而无所顾忌,是可疑的——树林其实更像一个舞台,剧中人都融入自己生存情愫的真诚里,只是画里没有一处,是真的真实。
亓文章《林中》,2020,布面油画,80x65cm
如果说,在亓文章过往的画作中,风格化
(样式化)
仅仅是刻画对象时,跟随手感所动的;那么现在,风格被提取出来,成了主动且系统地支配着画面整体布局的样式。也就是说,在形式语言里,不再有自然,只有戏剧锤炼化的逼真
(形式感所赋予画面内容的淡淡苦味)
。
就刻画对象的手法而言,亓文章不罩不润,不靠油混色、不做衔接层,坚持直给硬画。所以有:皮肤局部刺眼的质感,生涩的笔触和用色
(但其实已有适度收敛弱化了)
,硬直的高光,
斧劈般粗重笔触、直接排线塑造,有时,
一定程度上被笔触带出歪斜感的形体,乃至手法化的形体刻意拉长、扭动
(但
保持在勉强的“写实”限度内,避免滑入表现主义的视觉感受区域)
。本该柔软圆滑的现实事物,总是被硬生生地、直接规划入强化切面的造型秩序。最极端的硬物,是硬边的人物影子,因为硬边,影子变得像一个独立角色。
亓文章《理发-1》,2021,布面油画,80x100cm
这样的塑造手法,后来进一步放大,演变成支配画平面秩序感的样式——
明暗交接处的对比变得巨大,亮部和暗部内部的次要变化差、则缩小简化,体系化地这样处理,便
(再次)
产生一种涩、楞的效果。人的脸孔,愈发暗痛而刺眼;山壁,仿佛向布景变幻。
锐化的对比,配合蜷曲扭动,又让画面中的许多事物,都变成了巴洛克式的“褶皱”,譬如雕塑的大发鬈、坑坑洼洼的雪地、树荫、水纹,空间布满褶子,或者说局部空间变成了褶子;同时,艺术家吸收了塞尚喜欢把构筑画面秩序的“褶子”,处理得结实的手法,于是“褶子”变得坚硬;而亓文章画面内“褶子”的排列秩序,既不同于巴洛克式的整一动态趋向性,也和塞尚的多样统一式秩序不同,它在两者之上,同时还有一种序列化的倾向。三种褶子秩序的倾向,分别指向,一股稀释的命运之力,艺术家和谐之眼的意志,太阳底下无新事的模式化生活——它们整合在一起,或许就接近于艺术家对当下生活“现实”的图景观想吧?当然,以上这段论述,可能略微有些放大,艺术家作品中实际上存在的
“褶子”,其实比较弱、很
克制。
亓文章《旧厂区》,2023,布面油画,180x230cm
亓文章《在国道上》,2024,布面油画,200x250cm
同样的,也是明显来源于塞尚体系,亓文章会让画面里的局部物象,折成某个抽象的形状;以及,喜欢用平行透视、空间层叠的方式为构图主导——当然,这种空间感也和中国人自古以来的感知风景习性有关。
另外,在他的形象和空间塑造中,乍看“现实”的观感下,却藏了一些不合常理的细节。最明显的,是在成角透视的堤岸或山峦的尽头,有时会出现一种不真实的空间交错关系,譬如堤和远山之际,衔接的方式,不是渐隐或叠压,而唐突地变成两个抽象形的古怪“对话”。笔者说不上,这是什么样的意味,感觉有一股俏皮的画趣。
亓文章的用色,多是浅粉色,和所谓莱比锡画派的奶油色系
(尽管出发动机可能大部分不重叠)
相通,这样的颜色,让他画面中产生了一种色彩明亮的苦涩/污浊感,让坚忍的现实变轻了,毕竟太阳底下无新事,下滑的时代,更要努力乐观——多么当下精神的观感啊。
应该是为了让画面更充满阳光,明亮区域的阴影或暗部,时常用紫色或绿色之类的冷色代替,而不是画暗。这样做,除了让画面变亮外,也让样式化的秩序感更强
(和前述几点特征对应)
。
山,总是光秃秃的,树,总是有一些孤立;并且,都时不时刻意贴近塞尚风格,哪怕是意味、动机不尽相同的时候,也在表象上贴近。这种
塞尚情结,让
他的画面小局部的品质,变得保守
(
这是个夸奖的词)
。
亓文章《刺日-2》,2023,布面油画,220x160cm
亓文章《刺日-3》,2023,布面油画,220x160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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