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文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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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博科夫:小矮人

文学家  · 公众号  · 文学  · 2017-08-11 06:30

正文

他的真名叫弗雷德·多普森。

他对他的朋友——魔法师谈及自己的身世时是这么说的:


“在布里斯托尔,谁人不知道童装剪裁师多普森?我便是他的儿子。老头不愿张扬,可我偏要说。我父亲还是个老酒鬼。有一回,在我出世前不久,他喝杜松子酒喝过了头,把一具蜡像塞进了我妈的被子。


那蜡像穿大翻领,长裤,水兵打扮,司智天使的脸蛋儿。可怜的妈妈吓得差点儿没昏了头……不消说,这事我是听来的。但若那些好心人不是扯谎,由此就能明白……”说到这儿,弗雷德·多普森没奈何地把小手一摊。


魔法师露出素有的遐想式笑容,把他抱到手上,叹了口气,然后将他安置在衣柜顶上。于是小矮人顺从地躺下,蜷缩成一团,忽而打喷嚏,忽而悄声嘀咕。


他年龄二十,体重十公斤,仅比较出名的马戏场看门人、外号巴尔他扎尔亲王的侏儒齐美尔曼高出几厘米。


弗雷德一如齐美尔曼那样,长得很俊,若不是额头上的皱褶和眼角上的鱼尾纹,以及使人稍稍不悦的那种绷紧脸的神态,若不是有这些缺憾,这名小矮人完全像一个文静的八岁孩子。湿麦秸颜色的头发梳得油水光滑,开缝开在脑门正中。


弗雷德步履轻快而潇洒,舞也跳得不赖。

不过,第一个雇他的马戏团班主见他继承个性喜调皮捣蛋的父亲的肥厚鼻尖,认为有必要在“小矮人”的名字之外再追加一个雅号——土豆鼻子——小矮人单凭他那外表便博得了全英国的掌声和笑声,而后名声传遍了欧洲大陆的主要城市。


他与其他小矮人的不同之处在于秉性温雅。

他跟那匹名叫雪花的英国波尼矮马好得难分难舍。在荷兰,骑着雪花跑遍了所有的马戏场,而在维也纳居然征服了蠢伯——来自鄂木斯克的那个郁郁不欢的巨人。第一次相见,他便迎上前去,像孩子般请求对方:“我要你抱。”


通常他不是单独演出。

在维也纳,他跟巨人搭档,围着巨人忙活。

他很注意打扮:条纹裤子配上合身的上衣,腋下夹一大卷乐谱。他给巨人递吉他。对方直挺挺地站着,机械地接过乐器。那人从上到下像个硕大无朋的洋娃娃,穿一套如同用黑木板制成的礼服,脚套高跟皮鞋,头戴圆筒礼帽。


舞台上亮晶晶的顶灯直射下来,使这位身材高大结实、重五普特的西伯利亚人更显得巍峨无比。他伸长刚劲的下颌,手中拨弄着琴弦,可幕间休息时则似女人般抱怨头晕。弗雷德非常爱他,分别时甚至哭了,因为他习惯于与共处。


弗雷德的生活就像马戏场,他只是在圆周中兜圈子,有条不紊,但很单调。有一次,在后台,黑暗中被油漆棍绊了一跤,咕咚一声栽了进去,他把这作为一件特殊事件,后来经常提起。


如此这般,小矮人周游了大半个欧洲,他攒钱,用他银铃般的童音唱歌。德国剧院的观众吃夹心面包和胡桃点心,西班牙剧院的观众吃糖拌香堇饼,同样也吃胡桃点心。


他未能见到博大的世界,保留在他记忆里的只是对他哈哈笑的、面目不清的无底深渊,而散场后走出剧院则是寂静的、充满神奇的清凉夜色。


回到伦敦,他有了个新伙伴,名叫沙克,是魔法师。沙克有着悦耳的嗓门,纤细而苍白的,像是无所事事的双手和一头垂到眉际的楔形栗发。与其说他是魔法师,不如说他是诗人。


他不同于一般职业魔法师那样在台上喋喋不休,而是带着温情脉脉的、忧伤的神态表演魔术。土豆鼻子——小矮人专门伺候他,在他身前身后忙碌,显得非常可笑。


一分钟前他被魔法师领进舞台正中的黑箱子,一分钟后却在天桥上欢叫。所以会发生下面这件事,起因于伦敦的一个剧院。


在那个剧院里演出的戏班子里有站在高架秋千上翱翔的特技演员,有专唱民歌的男高音(一个在自己国内不走运的飘泊异乡者),有身穿水手服、不动嘴巴而靠腹腔说话的奇才,有头戴小帽、衣长及地、在舞台上无事奔忙的小丑。


最近以来小矮人忽然精神不振,常常郁郁地不说话,接二连三打喷嚏,颇像日本的狮毛狗。我们这位小童男在害单相思。


但这单相思就像火星般爆发了不多会儿便又熄灭。随后几个月他对女性一概无动于衷,一眼也不瞅栏杆外的袒肩、小个儿女演员和西班牙女郎翩翩起舞的鹅黄色裙格下的大腿。


“你要是有个小伴侣就好了。”

沙克说罢,手虚晃一下,从小矮人的耳朵里掏出一块小银币。然则小矮人像掸苍蝇般掸去他的手。


那天夜晚,弗雷德演完节目以后,穿起他的小大衣,戴上他的小礼帽,嘴里嘀咕着走进后台幽暗的过道。忽地过道尽头的门内溢出欢乐的亮光,接着传来叫唤他的声音。叫唤他的是特技演员济塔和阿拉贝拉姐妹俩。


此时她俩都半裸着身子:黝黑的皮肤,乌亮的头发,蓝莹莹的凤眼。房里非常零乱,弥漫着香水味,花花绿绿的戏装随处扔,镜台下放着粉扑、梳子、带有棱形玻璃塞的香瓶、橡皮香水喷壶、巧克力糖匣里放着发卡、朱红色油彩笔。


姐妹俩立时围着小矮人闹腾开了,呵他的痒痒,逗他的乐儿,弗雷德身子里的血沸腾起来,眼睨着她俩,人像皮球似的在四周调侃他的裸手之间滚来滚去。


阿拉贝拉和他一起倒在卧榻上,此时此刻弗雷德感到无法再控制自己,便气吁吁地搂她脖子。他把她推到一边,他挣扎着用嘴吮吸她那剃光汗毛的热乎乎的腋窝,济塔见这情景,笑得直不起腰,使劲拉他的脚。


倏地门嘭地一声推开,进来一个身穿白得耀眼的紧身运动服的法国男士,两个女特技演员的搭档。他默默地、心平气和地一把揪住小矮人的衣领。但听见衣领扣儿啪的一声,小矮人被扔出了门外,门关上了。


正在走道里溜达的魔法师只瞥见一只坚强的手白花花一闪和从门内飞出的蜷起爪子的一条黑影。弗雷德跌得很重,所以躺在地上动弹不了。知觉倒是有,只不过全身瘫了似的,眼盯着一点,牙齿抖得格格响。


“这下可糟了,老弟。”魔法师叹了口气,

把他从地上扶起,用白嫩得透明的五指抚摸小矮人滚圆的额头。“我曾对你说过:别惹是生非。瞧,这不是遭报应了!如能找到一个小矮人做伴就好了……”


弗雷德睁大两只眼睛,不做声。

“今晚宿我家里吧,”沙克抱起土豆鼻子——小矮人,朝前走去。


且说一说沙克太太。

很难估出她多大岁数。黑眸子,微黄的眼白。她那份瘦消羊皮纸般的肤色和毫无滋润感的黑发,衔着烟卷从鼻孔往外吐的习惯,邋遢衣裳和蓬乱头发都难于吸引男子。但,魔法师却要她。


虽然说实在话,他眼里似乎从没有妻子,常沉溺于某种神秘的梦想。当谈论日常琐事的时候他心不在焉,显出一副迷惘、超脱的模样,可他涉念星相之类巫术却是全神贯注,目光犀利。


他妻子诺拉随时随地都处于警惕状态之下,因为丈夫从不放过任何糊弄人的机会。沙克表演的哪怕是小小的障眼戏法,不值得大惊小怪,但也演得天衣无缝。


比方说,有时见他大啖一气,把肉骨头里的汁液也吮吸得干干净净,吃完一碟还要求再来满满的一碟。


吃罢郁郁地瞅一眼妻子,好不情愿地离开餐桌,可没一会儿腰缠围裙的女仆嘻嘻笑着跑来禀报,说沙克压根儿没动过刀叉,他的一份午餐都留在桌子底下的三只新铝锅里了。


她是一位可敬的艺术家的女儿。

那艺术家单单画马、花狗和身着红色常礼服的猎人。诺拉出嫁前住契尔西,日常欣赏泰晤士河上雾蒙蒙的夕晖,作作画,参加一些荒诞不经的集会,听听来自伦敦的落拓文人的谈论。


正是在那儿,一个外表文静瘦弱的男子的眼睛老盯着她。这人沉默寡言,很少有人认识,人们都以为他是个抒情诗人。诺拉立刻被他所吸引。


诗人偶然地和她举行了婚礼。

而婚后第一天便带着郁郁的笑宣布他并不会写诗,交谈间把只旧闹钟变成了一个镀镍的精密天文钟,接着把天文钟又变成了灿灿的金手表。从此这表就戴在她的手腕上。


她明白,魔法师沙克具有诗人天赋,只是怎么也习惯不了他无时无刻都在演魔术。如果丈夫是具幻影,是一出活生生的戏法,很难说你是幸福的。


她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弹着金鱼缸玻璃。

缸里的几条金鱼仿佛是用橘子皮做的。就在她看着鱼鳍一张一合地呼吸的时候,门悄悄开了,沙克出现在门槛上,歪斜着礼帽,一绺头发垂到了眉尖,手上拖着一个蜷成一团的小人。


“总算抱到家啦,”魔法师叹了口气,说。

诺拉转念:准是抱回来个孩子……从什么地方拾来的……乌黑的眼睛湿了。


“咱们收养他吧,”沙克轻声说。

他伫立在门下,像是等候回复。那小人忽然动了动,嘴里发出嘟嘟囔囔的声音,还用小手拉魔法师的浆领。诺拉瞥了瞥他的小皮鞋,麂皮护脚套和圆帽……


“我可不容易受骗上当的,”她哼了一声,答道。

魔法师瞅她一眼,像是责备,然后把小矮人放到绒布沙发上给他盖上羊毛花毯。


“挨了耍特技的一拳,”沙克解释。接着不得不又补充一句,“恰恰打在肚子上,可不轻。”


诺拉一如许多没生过孩子的女人那样心软,怜悯之感油生,差点儿哭了起来。她马上进行护理工作:喂小矮人波尔多酒,弄吃的,还用芬芳酒精擦他的额头、太阳穴、耳朵根。


第二天弗雷德一早醒来,在陌生的房间转悠了一阵子,和金鱼说了会话,之后轻轻打了个喷嚏,像孩子似的坐到宽大阳台上。


欲融未化的轻俏晨雾在灰色的屋顶上缠绵。远处的一个窗扇打了开来,窗玻璃映出了东方的晨晖。公共汽车鸣起清新柔和的喇叭声。


弗雷德在想昨天发生的事。

特技女演员的笑声,沙克太太芳香的冷手的抚摸,奇怪地绞在一起。初时受委屈,后来却得到爱,但他是个好脾气的小矮人,他幻想有一天也能拯救诺拉不受像那穿白色紧身运动服的法国人的欺辱,免遭那种粗鲁汉子欺负。


他联想起了曾跟他同台演出的十五岁小矮人。那妞儿长着尖鼻子,性格极其古怪。报幕员向观众作介绍时把她说成是弗雷德的未婚妻,使他气得发抖,可又不得不紧搂着她跳探戈。


驰过的公共汽车又送来清越的鸣号。

阳光已穿透伦敦的雾幔。八时,住所里有了响动。魔法师脸挂着惘然的微笑,出门去了。去哪儿?不知道。餐室里,才出锅的煎蛋和切成薄片的腌猪肉发出好闻的香味。


沙克太太出现在餐室里,她只将就梳理了一下云鬓,身穿绣有向日葵的大花锦缎睡衣。早餐后她请弗雷德抽一种烟蒂像红色花瓣的醇香扑鼻的纸烟,然后捂起眼,让他讲述日子是怎么过的。


在这种场合弗雷德的嗓音较平时来得低沉,语速缓慢,词儿也经过精挑细选。说来奇怪,这种行云流水、慢板式的语言对他倒很合适。他坐在诺拉脚边,仰起头,一副沉着专注而又不慌不忙的样儿娓娓而谈。


诺拉半卧在沙发上,一手支头,裸露着尖尖的腕关节。小矮人说罢,把手掌翻来覆去,仿佛言犹未尽。他那黑色的上衣,仰起的脸庞,圆鼓鼓的鼻子,脑门正中分开的一头黄发,引起了诺拉的柔情。


她透过眼睫毛瞧着他,想像坐在她脚边的不是侏儒,而是她虚无缥缈的儿子,仿佛这儿子在诉说他在学校里怎样受到欺负。诺拉伸过手去轻轻抚摸他的头,忽然生了怪念,好奇的、报复性的怪念。


小矮人感觉到了在他头上蠕动着的手指,他先是惊愕,接着一缕热气传遍了他全身。他眼睛盯着沙克太太拖鞋上的漂亮绒球。


突然他的五官和四肢带着狂喜动了起来。

八月,伦敦蓝沉沉的大晴天显得特别美丽。洁若清流的柏油马路倒映出喜气洋洋的轻柔的天空,街角的邮筒如同涂了一层粉红油彩,咝咝的驶过的轿车的闪闪光影掠过公园的绿荫。


总之,都市像团飞溅着火星的烟花,发散着困人的暖意,只在地铁站台上才感到清凉。


一年的每一个日子分属于不同的、最最幸福的人,其他人或享受它赐予的阳光,或抱怨它泼散的雨丝,但从不知道这一天毕竟馈赠与谁,而那个得到赠与的幸运者为别人被蒙在鼓里而觉得好笑、感到高兴。


任何人都无法预见哪一天是赠给他的,这天哪些琐碎小事——或是临河宅墙上映出的粼粼波光,或是一片随风飞舞的枫叶——会使他永远铭记心头。


当你得知单单赠与你的那个日子时,那日子已被你遗忘,如同一页时过境迁的日历纸从日历上撕下,被揉成一团抛到桌底下去了。


上帝把八月里那个喜洋洋的日子给了弗雷德?多普森,罩深灰色护腿套的小矮人。那天转角处的霓虹灯闪闪烁烁,过路汽车的喇叭柔美动听。


散步回家的孩子们激动得讷讷地告诉父母,说他们见到一个小不点儿,头戴圆筒礼帽,身着花条呢裤,手提手杖并戴一副黄色的手套。


土豆鼻子——小矮人跟等候客人的诺拉热烈吻别之后便出了门。宽阔平整的马路上洒满了阳光,他立刻悟到,这座城市今儿整个儿属于他。愉快的司机嚓的一声打开计程器,店铺、行人一一掠过。


小矮人不时溜下座位,笑着,自对自叽叽咕咕地说个不休。他在海德公园门口下了车,毫不理睬投向他的好奇目光,迈起碎步,顾自往前走,走过一个又一个绿色的折叠椅,走过喷水池、一大簇一大簇的杜鹃花丛、支着绿色华盖的榆树和椴树、一如台球呢毯桌面的绿茵。


打着黄澄澄的、刷刷响的皮绑腿的骑警和身下响着马嚼子的坐骑从他身边过去了,高级黑色轿车和那亮闪闪的车轮辐条从他身边过去了,他们从像紫色花边般的林荫旁轻轻溜过。


小矮人边走边嗅着暖烘烘的汽油味儿,绿叶味儿。树叶大概因为叶绿素超过饱和状态,发了酵,才有这股湿味。他挥动着手杖,并嘬起两片嘴唇,仿佛想吹口哨。


一句话,他感到如此自由轻松。

诺拉是以匆匆的温情和激动的笑脸送别他的,她害怕,她那常在午饭前来看望她的老父亲若见到这位陌生先生会起疑心。


这一天到处都能看到他的踪迹。

公园里,脸蛋红扑扑的披了洁净包头布的保姆邀他坐进童车,说是要推他耍会儿。他出现在不列颠博物馆的大厅里,在徐徐而下的地铁电梯上,在绚丽的霓虹灯广告牌下和行人的喧哗声中,在精致的专卖男士手帕的商店里。


他还出现在公共汽车的顶篷上——那是好心人把他抱上去的。后来,他累了,被五色斑斓的声色、被一双双冲他笑的眼睛弄得头晕目眩。是的,也该好好静下来思考一下如何维持那自由、骄傲、幸福的博大感情。


他觉得肚子饿,于是走进一家他常去的酒吧。

上那儿的是形形色色的演员,谁都不会因他的出现而感到惊奇。在酒吧里他瞥见喝醉了酒的已衰老的丑角,瞥见演特技的法国佬——那仇人还向他友好的点头呢!顿时大彻大悟:今后不该登台演出了。


虽说是白天,酒吧里相当幽暗。像蚀本银行家那样垂头丧气的小丑和裹着别扭的上装的特技演员正在玩骨牌。西班牙舞女戴的宽边帽的蓝色阴影挡没了他的眼睛,她独处一隅,跷着二郎腿。


此外还有七八个弗雷德所不认识的人。

他端详着每张油彩未拭净的脸,直到侍者给他拿来坐垫,铺上桌布,才敏捷地摆正用餐的刀叉。蓦地,在幽暗的酒吧里,离他稍远坐着魔法师。魔法师侧身朝他,正跟一个中年男子说话。后者胖胖的,十足美国派头。


弗雷德没料到从不在酒吧露脸的魔法师居然在此闲坐。他今天压根儿没想起魔法师。可怜的沙克!


他本打算把一切都隐瞒下来,可转而一想,诺拉是个不善说谎的人,准会对她丈夫和盘托出(我爱上了弗雷德·多普森,我要离开你,跟他过……)。


这可是场不愉快的、困难的谈话,因此该减轻她的负担,由他当面坦陈,说愿为她效命,为她赐予的爱而感到骄傲。他可怜沙克,但使沙克难受已经是免不了的了。


侍者端来了馅饼、牛犊腰片和一瓶姜汁啤酒,然后拧开电灯开关。在杯光灯影下,小矮人远远瞥见魔法师的栗色额发变成了金黄,透明的手指在光影中不时比划。对谈者离座站起身,提溜一下腰带,冲沙克谄媚地笑了笑。


沙克伴送胖子到挂衣帽的地方,胖子戴上宽边帽,抓起沙克轻若鸿毛的手握别,接着又提了提腰带,走进了店门。霎时间一缕沉甸甸的阳光射进店堂,电灯变得无力而昏黄。但门砰的一声又关上了。


“沙克!”土豆鼻子——小矮人踢蹬着垂在桌子底下的双脚叫唤。沙克一面走来,一面默默地从裤袋里掏出燃着的雪茄,吸一口,然后放到腋窝下面。怎么变的?不得而知。


“沙克,想找你谈谈,事关重要,”小矮人说,脸因喝了姜汁啤酒而显得红扑扑的。


魔法师傍他坐下,把胳膊支在桌上。

“你头痛?”他问,其实他对此并不关心。

弗雷德问罢用餐巾擦了擦嘴唇。不知打哪儿说好,才不至于使朋友过分难受。


“今晚是咱们最后一次搭档演出,”魔法师道,“我已受聘于美国佬。条件不赖。”


“沙克,听我说,”小矮人捻着面包碎屑,费心挑选词眼,“是这么回事……希望你坚强些,沙克,我爱上了你的妻子,今天你出门后,我和她……和她……她……”


“只是我受不了海上的颠簸,”魔法师凝思着说,“到波士顿要整整一个星期……以前曾乘船去印度,后来那感觉呀,就像坐久了的脚那样。”


只见弗雷德涨红脸,小拳头尽在桌布上磨蹭。

魔法师不禁哑然失笑,问道:“你不是要跟我说什么来的吗,朋友?”


小矮人瞅瞅他透明的眼睛,羞愧地摇了摇头。

“不,不……不了……跟你没法谈。”

沙克伸过手去,本想从小矮人耳管里掏小银币,可几十年来第一遭失了手,因乏力而抓滑了。他及时把滑落的银币接住,站了起来。


“我不想在这儿用餐,”他说,好奇地端详着小矮人的脑门心,“这地方我不喜欢。”


弗雷德赌气不做声,吃他鼻子底下的烤苹果。魔法师悄然离去。店堂里空荡荡的。头戴宽边帽的百无聊赖的西班牙舞女被一位衣着考究、但举止拘谨的蓝眼睛青年男子带走了。


“不愿听,拉倒!”弗雷德舒了口气,

暗暗想:由诺拉向她丈夫解释更好。

嗣后要来纸给她写信。信尾是这样写的:

“我再不能像从前那样生活下去。你知道每晚挨观众的哄堂大笑是什么滋味吗?我明天便走,不惜撕毁聘约。我找到安身之所后将给你写信,诺拉。等你离了婚,我们便可永远相爱度日。”


专门赠赐给罩灰色护腿套的小矮人的一天便是这样结束的。


伦敦谨慎而又小心地进入傍晚。

市声汇成一股轻柔的共鸣。仿佛是谁一曲已经弹罢,可脚还蹬在踏板上,钢琴发出嗡嗡余音。公园里黑黢黢的椴树叶片,在透明的苍穹下似同一张张纸牌上的黑桃花纹。


有时,在街道的拐弯处,或在路旁的两个消防栓之间,倏地亮起一道幽灵般的夕照,那是有人在关窗。接着,窗幔窣窣地飘落了下来。


魔法师通常回家晚餐,然后换上戏装,直接去剧院上场演出。诺拉这天等他等得特别焦急,心里再也存不住乐滋滋的味儿。她乐,因为她现在也有了秘密。倒不是心里兜了个小矮人,小矮人算什么?一条讨厌的小爬虫!


门上的锁孔轻轻响了一下。

魔法师脸上有一种异样的、几乎是陌生的表情。他骗人后常是这样的表情。他朝诺拉点点头,做到她对面的位置上,垂下眼睑,像是不好意思,又像是忧心忡忡。


诺拉朝他单薄的灰上衣上睨了一眼,觉得他穿了这衣服人更瘦削,更让人不可捉摸了。她眼带得胜表情,嘴角上的青筋突突跳动。


她故意用满不在乎的口吻问道:

“你那小矮人怎样了?我以为你带他一起回家呢。”


“今天没见到他,”沙克边吃边回答。忽地他想起了什么似的掏出药水瓶,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往酒杯里倒。


诺拉忿然想:又在耍他的魔术!红酒一会儿要变成绿色的透明的水了。但酒的颜色并没有发生变化。沙克瞧见她的目光,诡谲地一笑。


“为了帮助消化……这是消化药水,”

他解释,但从脸上看得出来,他有心事。

“又像平时那样说谎啦,”诺拉道,“其实你胃口挺好。”


魔法师淡淡一笑,随后正经八百地咳了声,把酒一饮而尽。


“吃呀,”诺拉道,“快凉啦。”

她心里则在想:哈,你不知道!你永远也不知道。在这方面,我比你强。


魔法师默默吃呀吃呀,突然抬抬眉尖,推开他面前的碟子,滔滔说起话来。他说的时候不看妻子,而像平常那样看着她头顶的上方,说话的声音又柔和又动听。


他说他今天受国王的邀请去了温莎,给那些穿天鹅绒衣服围花边镶领小哥儿们逗乐儿。他绘声绘色地叙述他所见到的人,微微偏着头,边说,边笑。


“我从帽筒里放出一群白鸽,”他说。

“小矮人的手是汗津津的,你则是在说谎,”诺拉顾自想。


“……这群白鸽绕着王后翻飞,王后忙不迭地挥手把这些白鸽赶开,只是出于礼貌才露出一副笑脸。”


魔法师站了起来,身子一个踉跄,赶紧用他两个指头撑在桌子上。他仿佛继续说他未说完的故事:“我不好受,诺拉,我喝了毒药。你不该背叛我。”


他的脖子胀成鼓鼓的。

他用手帕捂住嘴巴,出了餐室。诺拉霍地站起身,琥珀长项链把碟子里的餐刀拂到桌子上。


“这一切都是故意做作,”她恶狠狠地想,“想吓唬我,折磨我。不,办不到,瞧着吧!”


她愤恨沙克如此轻而易举得出了她深藏的秘密。也罢,干脆跟他说个明白。说恨他,瞧不起他,他不是人,而是变化无常的怪物,再也没法和他一块儿过下去,说……


魔法师弯腰坐在床沿上,咬紧牙根,不过,当诺拉冲进卧室的时候还企图装笑。


“让我来瞧瞧,让我来瞧瞧,”她气急败坏地嚷道,“瞧你这骗人把戏!我也会骗。我讨厌你,啊,那套鬼把戏实在可笑!”


沙克脸上仍挂着惘然的笑,想站立起来,脚在地毯上挪动。诺拉不出声,她在想:再能找些什么话来挖苦他?


“别说了。如果……原谅我吧……”

沙克好不容易叹了口气。他额头暴起青筋,腰更弯了,咳得连她那一绺汗发都在抖动,捂嘴的手帕上溅满鲜血。


“别装疯卖傻!”诺拉脚一跺,嚷道。

他直起眼,脸蜡黄蜡黄的,把手帕扔到墙角里。


“等等,诺拉……你不明白……这是我最后一次魔术……今后再不演了……”汗湿的脸上又一次牵起可怕的痉挛,他四仰八叉倒在床上。


诺拉走到跟前蹙眉瞅他。

沙克躺着,紧闭双眼,痛苦得牙齿都在格格响,在她俯身看他的时候眉毛抖动了一下,睁开惘然的眼,像是认不出他,而认出他以后湿润的眼睛充满柔情和悲伤。


诺拉忽然明白,在这世上她最最爱他。

恐怖和怜爱像阵旋风将她席卷而起,她开始在房里迅速奔忙。倒了一杯水,却又奔回丈夫身边,把杯子忘在洗手盆上。她丈夫半支起身来,用床单角捂住他的嘴。他在颤抖,呻吟。眼神是模糊的,无意识的,快死的。


她急得绞她的双手,奔向隔壁房里的电话机,把话筒叉子敲了好一阵子,一次又一次拨错号码,电话打了又打。她叹气,敲桌子,当传来医生的答话声时忙不迭地说丈夫服了毒,快死了,说罢哇的一声对着话筒哭了起来。


她任话筒斜挂在叉子上,急忙奔回卧房。

魔法师满面春风,穿了件白色坎肩和一条整烫得笔挺的裤子,正站在梳妆镜前叉开双臂,小心翼翼地系他的领结。


他从镜子里看到了诺拉,但没转过头去,只对镜子里的她惘然一笑,轻轻地吹着口哨,用他瘦得透明的指头抚平蝴蝶领结带的两角。


德劳乌齐,这个英格兰北部的小镇,那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就像是被谁遗忘在雾蒙蒙的原野里,于是再也清醒不过来。有一家邮局,一个自行车商店,三两家漆有红绿两色招牌的烟卷铺子,一幢灰色古老教堂。


教堂周围是些墓碑,大栗树的阴影常把它们覆盖。只有一条街,两旁都是小院落,矮砖房。这些矮平房上歪歪斜斜地爬满了常春藤。其中一幢租给了某个姓多普森的人。


关于多普森本人,谁也不清楚底细,惟一知道他的医生又不喜欢闲论是非。多普森先生从不出门。


邻居偶或询问时,他的管家,严肃的、胖胖的、曾侍奉过精神病患者的那个女人便回答说,多普森先生年老瘫痪,只得在安静中度他的黄昏薄暮。


他来德劳乌齐镇不到一年便被人们所遗忘,一如供奉在教堂大门口上壁龛里的无名主教的石雕,从不为人所注意。大概这神秘老头儿有个孙子——一个温文尔雅、细皮白脸的小男孩。


黄昏时分小男孩难得从多普森先生家出来,迈着怯生生的碎步到庭院里溜达。但这情况也只偶或有之。谁也无法确定散步的是那小男孩呢,还是另一个人。再说,蓝沉沉的暮霭里,一切东西都看不太清楚。


因此困慵欲睡、无心浏览的小镇居民压根儿发现不了那个可疑的孙子从不长个儿,那亚麻色头发乃是精致的假发。


土豆鼻子——小矮人从他新生活的第一天就开始歇顶,过不多久,头变得如此光滑,如此亮堂,甚至严肃的安娜,也就是说他那女管家,也不禁想抚摸一下这可笑的圆疙瘩。


其他方面他的变化很小,只是肚子稍稍沉了些,暗淡的、毛茸茸的鼻子上增添了几道红色皱纹。鼻子之所以是毛茸茸的,是他为装扮成小孩儿扑上去的粉。但安娜也好,医生也好,都知道小矮人的心脏病越发越频繁,后果很难设想。


他在三室一套的住所过他默默无闻的、平静的生活。每周托人向图书馆借上三四本书——大都是小说。他养了一只猫,黑毛,黄眼睛,因为他害怕耗子。而耗子一到晚上便靠墙角的橱背后闹腾,响声就像滚木头似的。


他吃得很多,最爱吃甜食。

有时半夜一骨碌下床,单穿件长睡衣,鬼鬼祟祟地、如小孩般爬上凳子找食品柜里的巧克力饼干。对他的罗曼司和初到德劳乌齐时那些可怕的日子愈来愈少记起了。


但在他的书桌里,在一大叠戏院海报之间还夹着张打波浪隐纹的肉色信笺,上面写满不恭的字迹。


信是这样写的:“亲爱的多普森先生,

您的第二封信我也收到了。信中邀我到德镇去,和您一起生活。这是种可怕的误会,请原谅并忘记我吧。明天我和丈夫出发去美国,大约一时回不来。我可怜的弗雷德,不知还有什么要给您写的了。”


他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也就是心脏病第一次发作的时候。他的眼神充满惊讶和忧伤,他接连几天在室内来回踱步,啜泣,用颤抖的小手弹去眼中的泪花。


嗣后弗雷德渐次把过去淡忘了。

他一改以往的习惯,爱上了舒适,爱壁炉中的蓝色火苗,半圆形窗台上的盛开盆花,挂在窗间壁上的版画——一条颈项上挂酒壶的森贝纳救护犬和它一旁的、在黑色的陡峭崖岩上疲乏了的旅人。


他很少回忆以前的生活,至少数几回梦见灿若星空的灯光舞台,他被关进暗箱,透过箱壁传来沙克歌唱般的悦耳声音,而他急切间找不到遁身的舞台暗道。


在暗箱里憋闷得难受极了,魔法师的声音逐渐远去、消融,弗雷德哼哼着忽然梦醒,躺在寂静的黑黢黢的卧室里的大床上,在薰衣草的淡淡香味中,用手捂紧突突跳动、快使他窒息的心房,瞪眼看着映在窗幔上的一小块苍白的亮光。


他对女性的爱随着岁月而流逝了,仿佛是诺拉倏忽间摄走了他身上的全部激情。而那激情,曾几何时一再折磨过他。


当然啦,也有过这样的日子:

小矮人乘春天黄昏薄暮,偷偷穿上短裤,戴上淡黄假发外出散步。他在田野小径上迈着小碎步的时候会忽地站住,凝视篱笆旁的一对情侣怎样在缀满鲜花的悬钩子树下唧唧咕咕。


而这也都是陈年旧事了,他已不再见人,除了医生。那位白发苍苍但长一对奕奕有神的黑眸子医生偶或造访,跟弗雷德下棋。医生常常好奇地打量小矮人的柔软的手,宽阔的脸,走棋时因思考而突现在前额上的皱痕。


八年过去了,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带着鹦鹉头像盖的壶里盛着可可,正等待着弗雷德。


阳光把苹果树的翠绿投进窗里,胖安娜已把钢琴盖上的灰尘拂去,小矮人有时在这上面弹奏华尔兹,当然,常是走了谱儿,橘泥罐头上伏着的苍蝇在理他们的前脚。


弗雷德走了进来,睡眼惺忪,光脚,拖双花格眼拖鞋,身上套件有黄色扣眼的黑睡衣。他坐下来,因照射入室的阳光而眯起眼睛,用手摸摸光秃秃的脑门。安娜到教堂去了。


弗雷德打开星期日报纸的插页,浏览上面的照片,同时念念有词。照片上有得奖的狗崽,跳天鹅舞跳得出神入化的俄罗斯芭蕾舞女演员,带圆筒礼帽的绅士,绷紧脸蛋的银行家。


而桌下的猫咪拱起脊梁在他光脚跟上擦痒。他喝完可可,站起身,打了个哈欠。昨晚睡得特别不爽,心脏从没这么折磨过他。


所以他懒得穿衣,但裸脚踝感到凉飕飕的,不是味儿,于是他伸个懒腰,改坐进窗下的软椅,把身子缩成一团。他什么也不想,身旁的猫咪也跟着伸懒腰,张开小小的红嘴巴打哈欠。


前室响起了铃声。

“一定是医生,”弗雷德若无其事地想。他记起安娜去教堂了,便站起来亲自去开门。


阳光顿时涌进门内。

门外站着一位夫人,一身黑衣裙。

弗雷德嘴里嘟噜了句什么话,用手掩住睡衣,连忙往房间里躲,连睡鞋丢了一只也顾不及捡。得快点儿藏起来,别让人看出他是个侏儒。他呼哧呼哧地站在客厅中央。啊,应该关上大门!……谁会回来造访?准是找错了门……


忽然他听见渐渐走进的脚步声,于是从客厅一溜烟跑进卧室。想锁门,但门上没锁。第二只睡鞋掉落在客厅的地毯上。


“糟了,”弗雷德喘了口气,仔细听外面的动静。脚步声进了客厅。小矮人轻声哎哟着往衣橱奔去……在叫他的名字,声音很熟,随之门被推开了。


“弗雷德,干吗这样怕我?”

光脚,穿黑睡衣的小矮人愣住了,他的手还搭在橱门把手上,秃头上冒着星星汗珠。他记起了玻璃缸里的金鱼。


这些年来她明显地变得苍老了,眼眶下印着两个橄榄形暗影,上唇边的绒毛比任何时候都来得清晰,黑帽黑衣裙沁透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哀愁。


“我从未想到……”

弗雷德睨视着她,迟疑地说道。

诺拉拨过他的肩,让他面朝光亮,用贪婪而忧伤的眼光细细看他。小矮人羞涩地眨巴着眼,为未戴假发而痛苦,并为诺拉的激动而感到十分惊奇。他早就不再思念她,以至除忧伤和惊奇外再没有其他感受。


诺拉闭上了眼睛,但手还按在他肩上。隔了会儿,她轻轻推开小矮人,转脸看窗外。弗雷德清了清嗓子:“这些年来和你们完全失去了联系。请说说,沙克过得好吗?”


“他还在演他的魔术,”诺拉漫不经心地回答,“我们不久前才回伦敦。”


她帽也不脱坐在窗前的软椅里,依旧带着好奇的眼神看着弗雷德。


“那么说,沙克……”小矮人在她逼视下感到不好意思,所以匆匆找话说。


“和从前一样,”诺拉回答,亮闪闪的眸子仍注视着他。她褪下光滑的白底子黑手套,把它揉成一团。


“莫非他重又……”小矮人心里不断转念。

他想到了金鱼缸香水味,软缎鞋面上的墨绿色小绒球。诺拉站起身来。两团揉皱了的黑手套滑落到了地上。


“花园虽不大,但长了不少苹果树。”

弗雷德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继续想:“以前,我难道能……她是个黄脸婆呀,而且还长着胡子!为什么她不说话?”


“我很少出门,”他说,手抚弄着膝盖,身子在凳子上微微摆动。


“弗雷德,你知道我为什么来看你吗?”诺拉道。

她直走到他跟前。弗雷德羞愧地笑了笑,溜下凳子,想闪开。


于是她低声说:“我给你生了个儿子……”

小矮人怔住了,眼盯着她蓝色眼窝里一闪一闪的火苗,嘴角上扬起惊奇的笑。先是一丝丝的,后来逐渐扩散,扩展,以至照红了他发紫的双颊。


“我的……儿子……”霎时间他明白了一切:

生活的全部意义,他长期忧伤的由来,她眼窝之所以一闪一闪发亮。他蓄须抬眼看天。诺拉在椅子里侧身哭泣,玻璃珠帽卡也像她的泪珠那样在闪烁。


猫儿咪咪叫着依偎到她脚旁。

小矮人凑到她跟前。他想起了前不久读的一本小说。


“甭害怕,”他说,“甭害怕,我不会从你身边夺走他的。单单知道有孩子我就很幸福了。”


她透过泪花花的迷雾瞥了他一眼,想解释什么,但把话咽下了,因为她见到小矮人眉开眼笑,是那样的高兴。她什么也没解释便站了起来,匆匆捡起团成一团掉落在地上的黑色手套。


“好吧,反正你已知道了……我什么也不需要……我走了。”


弗雷德忽萌异想。他幸福得哆嗦,惭愧得涨红脸,抚弄着睡衣扣眼迟疑地问:“他长得怎样?他不是……”


“不,不,他个儿高高的,像其他孩子一样,”她急忙回答,接着又哭了起来。


弗雷德垂眼说道:“要能见上一面就好了。”

但他忽又醒悟过来。“哦,我理解,他不应该知道我这副模样。但,也许您能作番安排……”


“好,一定,一定,”诺拉匆匆地、几乎干巴巴地答应,同时向门口走去。“我一定安排……可我该走了……火车……步行到车站得花二十分钟。”


她走到门口,旋又回过身,最后一次凝望弗雷德的脸,目光沉重,充满哀怨。阳光落在弗雷德的脑门上,落在他红得透明般的耳朵上。他因为惊奇和高兴,对她投来的目光一点儿也不理解。


她走了,弗雷德仍久久地呆立在房里,害怕一个稍不留神的动作便将把心打碎。他竭力想想儿子的形状,用他自己做比较:身着校服,浅黄头发。他把自己的外貌移到了儿子身上,而他自己已不再是小矮人。


他仿佛看见他如何走进屋里,见到了儿子,不无骄傲地抚摸儿子那一头浅黄短发……之后他、儿子和诺拉——瞧她多傻,曾以为他要夺走儿子而害怕呢!——三人一块儿上街。在街上……


弗雷德一拍大腿——忘了问诺拉的住址。

于是他像疯了似的忙活起来,奔进卧室急匆匆穿他最好的服装:浆领衬衣,条纹裤子,在巴黎定做的外衣。他一边忙活一边笑,甚至关箱的时候碰伤了手指,并且不得不两次坐下来喘气以免心蹦出喉咙。


接着找他那顶好久不戴的礼帽,最后,临出门还照了照镜子,镜子里映出的是位衣着考究、上下无半点瑕疵的绅士。弗雷德下台阶时已经想好:追上诺拉,和她一起去伦敦,今晚就会见儿子。


宽阔的、尘土飞扬的大道直通车站。

路上因星期天行人很少。但不意从一幢房子后面走出个手拿板球球棒的男孩,正是他第一个发现了小矮人。他把彩色遮阳帽往后脑勺一推,瞅住远去的弗雷德的背影和他那双随着脚步移动的灰鼠色鞋套。


立刻出现了另外一些孩子,也不知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他们稀奇地张开嘴巴,悄悄地在小矮人后面跟踪。小矮人一面笑,一面风风火火地往前赶路,不时瞧瞧他那块金表。


迎面射来的阳光照得他头晕。

而孩子越聚越多,路上行人也为此驻足。不知何处敲响了钟,似睡若梦的小镇顿时活跃起来。遮遮掩掩的、哧哧的笑现在变成了一阵阵的哄笑。


且说土豆鼻子——小矮人遏制不住他那焦急的心情,干脆拔脚奔跑。一个孩子蹿到他前面去看他的脸,另一个孩子扯起了嗓门嚷嚷。


弗雷德因飞扬的尘埃只好眯缝起眼,忽然觉得跟在后面的一群孩子都是他的儿子,兴高采烈的、红扑扑的、又俊又俏的儿子,因此笑开了颜。他哼哼唷唷地跑呀,奔呀,尽可能忘记那颗像在烧烤着他的突突跳的心。


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蹬着亮锃锃的轮子骑在他旁边,用脱开车把的一只手捂成喇叭,像在赛场上那样出声鼓劲。妇女们从家里出来,站在门下顶着刺目的阳光,朝跑过去的小矮人一面指手画脚一面格格笑。


小镇上的狗一下子全从梦中醒来,连在闷热的教堂里做礼拜的教友也不由倾听起它们的汪汪欢叫。围观者越来越多,他们前呼后拥,认为这是马戏团为招揽观众在做活广告……


弗雷德奔得耳鸣脚软,脖子被领带累得像是没法呼吸,他几乎被笑声、喧嚷声、脚步声所淹没。好了,透过眼帘上由汗水结成的湿雾,终于看到了前面的黑色格衫。


诺拉正缓缓走在沿墙的阳光里。

瞧,她回过身,站住了。小矮人一口气跑到跟前,拉住了她裙子的皱褶……


他带着幸福的微笑从下往上看她,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才只一瞥,却又惊讶地竖起眉尖,退到一边的人行道上。围观者尽喘气,不做声。


其中一人忽而悟到这并不是一场玩笑,于是弯腰对小矮人轻声吹了声口哨,脱下自己头上的帽子。诺拉漠不关心地看着像团成一团的黑手套般的弗雷德。人们推她,还有一个人挽起她的臂膀。


“放开我,”诺拉疲乏地说,“我什么也不知道……前两天我儿子死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