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茜
《流杯池》
(精彩摘录)
徐太太坐在沙发上剥荔枝。这是今年的第一批新荔,青黄里透着烂醉的酒红。徐太太翘着涂了水银蔻丹的指尖,把那饱圆的荔枝用指腹一挤,就着细微裂缝,轻轻巧巧剥出一壳荔肉来。她也不立即吃掉,把剥开的荔枝托在手心里细细端详,深知此刻自己的脸,衬着下午四五点钟的光照,在来客眼里,正如荔枝般发出莹莹的瓷白的光。
徐太太四十来岁年纪,二十多岁人的打扮。她在家里总是一副慵懒的神态,哪怕来了客人,也喜欢懒洋洋倚在沙发上,或是用手撑着因格外宽大而总是显得好奇的额,或是以某种姿势舒适地盘曲着双腿,显示出瑜伽练习者无比的柔韧感。
丁木子也把一颗荔枝在手里来回捏着,搓着,揉着,果壳上的鳞斑状突起硌得她的手微微发疼。她挺直腰板坐在沙发旁边的一张黄花梨木旧式榻上,天气虽然不很热,却感到屁股上汗湿了一片,嗓子像熏了烟似的,又干又痒。
“七弟真是有福气,一眨眼,女儿出脱得这么俏丽!”徐太太把眼睛在侄女身上一转,又转回荔枝上。丁木子垂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她小麦色的窄窄的脸,在斜光里像是糅了碎金,与徐太太那一种腻味的白很是不同。
“爸爸妈妈让我代问三姑姑好。这次来上海,还要多亏姑妈照顾。”
“这么说,你到这里是来念书的?你刚进门我吓一跳,还以为七弟又变着法儿找我借钱呢!”徐太太扑哧一笑。
丁木子脸上讪讪的,并不记得她们家找姑妈借过钱。正相反,她的爸爸丁宝振近年来跑建材生意,着实赚了一笔。丁宝振走南闯北,也算见过一点世面,家资厚实起来后,便毅然决然送女儿到上海读书,顺便拜会她那出嫁二十年再没回过乡的姑妈。然而,丁木子心想,提防厌恶穷亲戚,大约是城里人的通病。
“在哪个学校念书?考上的还是交钱读的?”
“交钱读的。在民族大学。”说到这里,不知为什么丁木子的腰板直了直。
“那很好……”徐太太让手心里的荔枝滚到一只天青色的果壳托盘里,原先前倾着的身子向后仰躺在沙发背上。她似笑非笑,半眯着眼睛,小嘴微张,鼻尖发皱,像是在酝酿一个久未打出的喷嚏。这是2001年,上海的一些公立大学为了筹募资金,报名的学生依然可以缴纳一定数额的“建校费”入读。可十万块不是小数目,那些交钱读书的子弟,家里非富即贵,非政即商,平头百姓谁出得起这个血?也有像丁宝振这样的暴发户,几年间赚得盆满钵满,有了钱以后心也高起来,不惜血本要送女儿到大学里镀金。并不指望她念书,原本也不是念书的料子,十次考试九回挂科,生得多俊气的一个人,却被老师敲脑袋骂“榆木疙瘩”。但家里培养出一个大学生,哪怕抛金撒银换来的,在双石镇跟人说起来,丁宝振面子上也很过得去。
徐太太心下暗自忖度,别看七弟小时候不学无术,傻头傻脑,如今竟也混出了个模样。她又拿眼睛把丁木子上上下下打量,浓翠的,未经修饰的眉,一双眼睛狭而长,瞳仁格外黑漆水亮。或者因为睫毛浓密的缘故,下眼圈有一层淡青的阴影,让她略嫌单薄的蜜色的面孔有了些层次。鼻梁纤巧挺直,因为总是咬嘴唇,两片唇胭脂花似的薄而红。丁木子今天为了来拜会徐太太,特意穿了一身粉青的棉布裙子,一双薄荷色系扣凉鞋,乌黑油亮的头发剪成齐肩长短,用一方白手帕随意扎在脑后。打扮得倒是清爽,徐太太心道。然而这句话刚从心底冒出,她的嘴角又不禁轻慢地一牵。她觉得丁木子身量太高,骨架太大,年轻瘦削时方还看得过去,稍微发一点胖,就要变成外国电影里看到的五大三粗的俄罗斯妇人,笨重到叫人不好意思!因为徐太太自己是娇小玲珑的,四十岁以后才发了福,雪白丰腴的膀子,将她的塔夫绸睡衣的衣袖绷得滚圆紧实。可是徐太太深信娇小的优势,即便胖成了球,也是娇滴滴的一团球。
“读的什么专业?”“在工艺美术系,学室内设计。”丁木子正被徐太太盯得自惭形秽,巴不得说几句话打破尴尬。“开学都快一学年了吧,怎么才想起来看我!”“学校里课程紧,知道姑妈也忙。我爸爸在家里老说我妈和我不能干,说姑父的珠宝生意,有一半都是姑妈支撑打理!”徐太太轻轻打个手势:“嗨,我能做什么,都是瞎胡闹!”然而却面露自得之色。略一沉吟,又说:“你爸做建材,你学室内设计,以后双石镇的房地产岂不要被你父女俩一手包办,想得倒美!”她忍不住呵呵笑起来。“姑妈说笑话,双石镇指甲大的地方,穷乡僻壤的,哪有什么房地产!”丁木子也笑了。
徐太太心里一凛。二十多年来,双石镇就像她的缅甸印花桌布上的一块洗不去的茶印子,被徐太太用一只梅瓶沉重地稳稳地压在底下,非翻天覆地不愿意挪开。然而丁木子突然出现,关于双石镇的所有记忆,青的白的荤的素的热的辣的,也似乎和她一起喧喧嚷嚷,不由分说涌了进来,钻进这套位于上海最繁华地段的奢靡小公寓里,在她的茶几、沙发、贵妃榻、五斗柜、古董架上,在她的带铜锁的衣柜顶端和掐丝雕花的梳妆镜前,挤挤挨挨地站着、靠着、躺着,湿濡濡地絮叨着,挠得她心里发慌发痒。
对了,湿濡濡,这就是徐太太对双石镇的印象。每到盛夏时节,丁家院子里的杂草长到膝盖高,黄色的美人蕉开得灼目,看不见的蝉子在阴暗处搏命嘶叫。天气燠热,太阳把碎石马路晒得滚烫,踩在上面的塑料凉鞋也变热变软,好像随时会融化。可忽然来一场雨,从天到地整个便清凉下来,芭蕉树、梧桐树、老槐树的叶子褪了色,把雨水和空气,灰砖墙和玻璃窗,未及躲雨的花猫,惊慌的母鸡,凌乱的蚂蚁,透明的雨衣和雨衣外裸露的手腕脚趾,都染得绿溶溶凉津津。路上是大大小小墨绿的水洼,连家里的墙边桌脚也积着水,头发怎么梳也是毛毛的——川南小镇总有这么一股拧绞不干,抹杀不掉的缠绵的潮气。
徐太太原名丁宝琼,在兄弟姊妹里排行老三。她父亲丁德铨是生意人,开着双石镇最热闹的一家茶馆,人们都叫他“丁老板”。丁老板在双石镇因诚信义气很受人尊重。丁宝琼是丁老板第一个太太所生。宝琼一岁多大,她妈妈得产褥热死了,她后来回想,觉得亲生母亲必定是温柔敦厚的天仙般的人物,虽然当年对母亲不可能有什么印象。丁老板的续弦、宝琼的后妈是一个土地主的女儿,身材薄得像纸,尖嘴猴腮,说话叽叽喳喳声调高得吓人。这个太太给丁老板又生了四个孩子,丁宝振是最小的一个。所以丁宝琼和丁宝振名义上虽是亲姐弟,也并没有那么亲,毕竟同父异母。
丁宝琼向来觉得父亲偏心后妈的孩子,跟几个弟妹关系都是淡淡的。丁宝振在家里是幺儿,受尽溺爱,丁宝琼最看不惯。后来她因为恋爱的事,跟父亲大闹一场。丁德铨怄得在茶馆里拍桌子:“你要走就走远点!老子眼不见心不烦!”因此做了徐太太这二十多年来,索性撇清关系,不跟丁家的人往来。在上海,就连许多跟她熟络的人,也只知道她是徐太太,芳名宝琼,并不知道她娘家姓丁。
丁木子让徐太太蓦然有了思乡之意。她意识到自己失神,假意打个哈欠,“上了年纪就是容易走神犯困!”一面猫似的伸个懒腰。——她养的那只名贵的蓝眼睛金吉拉,此刻“喵呜”一声跳到她的膝盖上来。丁木子赶忙说:“姑妈要是累了,我就不多坐。回学校还要换三趟公交车,十几站地,太晚也不好。”
“不急不急。”徐太太摆摆手,招呼丁木子再吃几颗荔枝,又往她的手里塞一把巴旦杏。她再开口时音调也更低沉些,说的不是普通话,而是许久没吐露过的家乡话。在上海并不少四川人,可不知为什么,徐太太宁愿说一口夹生普通话,也从不拿四川话和他们打交道。好像不用那一方的语言,她被语言所塑造的那个身份也就随之抹去,她就顺理成章地成了一个新人。然而这方言依然包裹在她的瓷白紧实的身心里,就像水果糖里浓甜的注心,咬开一条缝,就丝丝往外渗,宣布它才是主宰一切的灵魂所在。徐太太原本就像颗乳白的酒心巧克力。
“在上海住得惯不惯?书还念得下去?”“基本上习惯了。书念得不好,基础差,跟不上。”“不要紧,本来你老子供你上大学,也不是要你念出个金科状元。”“毕竟家里花了大价钱,不念出点名堂不好交差。”“那就看你老子是要满分成绩,还是要乘龙快婿。”徐太太扭过精巧的头,饶有兴味地盯着丁木子的脸,蜜蜡色面皮里泛出几许晕红,如同一点胭脂不小心掺在了新制的鸡油里。
“丁家人是各自打扫门前雪,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这会子悄声来找我,到底有啥子事?”按照徐太太的理解,八百年不走动的亲戚,忽然登门拜访,必然有事相求。
丁木子被徐太太说得面上一窘。她抓起随身带的帆布书包,从里面取出一只十厘米见方的小纸盒子。盒子上封着邮局的封条,写着地址,盖着好几个邮戳。边角已经磨损,看起来经历了好几番发送周折。
“都怪我,见了姑妈只管说话,把正事给忘了!”丁木子将盒子轻轻放在茶几上,推到徐太太面前。“前几天爸爸从双石镇寄了这个过来,说是有人寄给姑妈的,大概不知道姑妈来了上海,还寄到老家茶馆的地址。爸爸原想给退回去,又怕是什么要紧东西,想到我在上海,不如寄给我,由我给姑妈送过来,免得耽误事。”
以为人家来讨东西,没想到却是来送东西的。徐太太有点怪不好意思。她眉开眼笑地说:“啊哟,这点小东西,又不稀奇,劳烦你们大费周章。我啷子谢谢你哎?”“姑妈不要客气。姑妈晓得这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丁木子想来拿到包裹并没有动过,但好奇心是存了许久了。
徐太太伸手拾起包裹,发件地址是上海市徐家汇,发件人的名字被雨水洇得看不清,还留了个上海市内的电话号码。
大约是年少时的同窗玩伴,某一天忽然想起她来,可是又失却联络许久,只能往旧地址寄一点旧物,试试能不能收到?可是丁宝琼当年离开双石镇也算轰轰烈烈,方圆几十里谁不知晓?然而,丁宝琼早年的确有许多追求者,收到的匿名情书不计其数,所以,或者是当年的某个暗恋者,突然间忆起青春时期爱慕的对象,遂寄物遣怀也未可知。
徐太太掂了掂包裹,有些沉重。该不是一摞热烈的剖白书信吧?当着侄女的面拿出来,还真有些尴尬。但她毫不犹豫地拿起一把洒金小剪刀,细细地划开纸盒的四沿,又剥开一层白色的塑料泡沫减震纸,取出一个更小些的浅绛色木盒。木盒用细巧的金锁扣着,打开来看,竟是一块拳头大小的黑色石头,从某个角度看过去,倒是棱角分明,熠熠生光。
“这人好奇怪,大老远的,给姑妈寄来一颗炭!”丁木子吃惊道。
徐太太觑眼看了看,笑说:“怪道你不认得,我跟你一样,小时候也是在双石镇的炭堆里滚大的。不过这不是炭,这叫黑曜石,一种火山熔岩。可以用来打首饰的。它还有个名字,叫‘阿帕契之泪’。”
丁木子就着徐太太的手瞧了瞧,那黢黑的眼泪泛出透明的光泽,因为未经打磨,边缘锋利异常。在对着灯光的地方,能看到石头里有一个圆形亮点。徐太太把黑曜石从盒子里取出来,发现石头下边压着一张纸片。上面挺秀的字迹写着:“满月眼黑曜石,1976—2001。”
徐太太不免犯疑,又拾起邮局的递送单细看。寄件人那一栏,起首的一个字,看来看去像个“顾”字。姓顾?徐太太心里像被针尖儿刺了一下。
……
(阅读全文:《小说月报》2017年中篇专号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