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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茜:流杯池 | 星期天文学

凤凰读书  · 公众号  · 读书  · 2017-05-31 09:19

正文

黄茜,1982年生,四川内江人。北京大学文学硕士。诗歌、译作散见各类文学刊物。曾获未名诗歌奖、刘丽安诗歌奖。出版有诗集《女巨人》、译著《双生》等。



黄茜

《流杯池》

(精彩摘录)


徐太太坐在沙发上剥荔枝。这是今年的第一批新荔,青黄里透着烂醉的酒红。徐太太翘着涂了水银蔻丹的指尖,把那饱圆的荔枝用指腹一挤,就着细微裂缝,轻轻巧巧剥出一壳荔肉来。她也不立即吃掉,把剥开的荔枝托在手心里细细端详,深知此刻自己的脸,衬着下午四五点钟的光照,在来客眼里,正如荔枝般发出莹莹的瓷白的光。


徐太太四十来岁年纪,二十多岁人的打扮。她在家里总是一副慵懒的神态,哪怕来了客人,也喜欢懒洋洋倚在沙发上,或是用手撑着因格外宽大而总是显得好奇的额,或是以某种姿势舒适地盘曲着双腿,显示出瑜伽练习者无比的柔韧感。


丁木子也把一颗荔枝在手里来回捏着,搓着,揉着,果壳上的鳞斑状突起硌得她的手微微发疼。她挺直腰板坐在沙发旁边的一张黄花梨木旧式榻上,天气虽然不很热,却感到屁股上汗湿了一片,嗓子像熏了烟似的,又干又痒。


“七弟真是有福气,一眨眼,女儿出脱得这么俏丽!”徐太太把眼睛在侄女身上一转,又转回荔枝上。丁木子垂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她小麦色的窄窄的脸,在斜光里像是糅了碎金,与徐太太那一种腻味的白很是不同。


“爸爸妈妈让我代问三姑姑好。这次来上海,还要多亏姑妈照顾。”


“这么说,你到这里是来念书的?你刚进门我吓一跳,还以为七弟又变着法儿找我借钱呢!”徐太太扑哧一笑。


丁木子脸上讪讪的,并不记得她们家找姑妈借过钱。正相反,她的爸爸丁宝振近年来跑建材生意,着实赚了一笔。丁宝振走南闯北,也算见过一点世面,家资厚实起来后,便毅然决然送女儿到上海读书,顺便拜会她那出嫁二十年再没回过乡的姑妈。然而,丁木子心想,提防厌恶穷亲戚,大约是城里人的通病。


“在哪个学校念书?考上的还是交钱读的?”


“交钱读的。在民族大学。”说到这里,不知为什么丁木子的腰板直了直。


“那很好……”徐太太让手心里的荔枝滚到一只天青色的果壳托盘里,原先前倾着的身子向后仰躺在沙发背上。她似笑非笑,半眯着眼睛,小嘴微张,鼻尖发皱,像是在酝酿一个久未打出的喷嚏。这是2001年,上海的一些公立大学为了筹募资金,报名的学生依然可以缴纳一定数额的“建校费”入读。可十万块不是小数目,那些交钱读书的子弟,家里非富即贵,非政即商,平头百姓谁出得起这个血?也有像丁宝振这样的暴发户,几年间赚得盆满钵满,有了钱以后心也高起来,不惜血本要送女儿到大学里镀金。并不指望她念书,原本也不是念书的料子,十次考试九回挂科,生得多俊气的一个人,却被老师敲脑袋骂“榆木疙瘩”。但家里培养出一个大学生,哪怕抛金撒银换来的,在双石镇跟人说起来,丁宝振面子上也很过得去。


徐太太心下暗自忖度,别看七弟小时候不学无术,傻头傻脑,如今竟也混出了个模样。她又拿眼睛把丁木子上上下下打量,浓翠的,未经修饰的眉,一双眼睛狭而长,瞳仁格外黑漆水亮。或者因为睫毛浓密的缘故,下眼圈有一层淡青的阴影,让她略嫌单薄的蜜色的面孔有了些层次。鼻梁纤巧挺直,因为总是咬嘴唇,两片唇胭脂花似的薄而红。丁木子今天为了来拜会徐太太,特意穿了一身粉青的棉布裙子,一双薄荷色系扣凉鞋,乌黑油亮的头发剪成齐肩长短,用一方白手帕随意扎在脑后。打扮得倒是清爽,徐太太心道。然而这句话刚从心底冒出,她的嘴角又不禁轻慢地一牵。她觉得丁木子身量太高,骨架太大,年轻瘦削时方还看得过去,稍微发一点胖,就要变成外国电影里看到的五大三粗的俄罗斯妇人,笨重到叫人不好意思!因为徐太太自己是娇小玲珑的,四十岁以后才发了福,雪白丰腴的膀子,将她的塔夫绸睡衣的衣袖绷得滚圆紧实。可是徐太太深信娇小的优势,即便胖成了球,也是娇滴滴的一团球。


“读的什么专业?”“在工艺美术系,学室内设计。”丁木子正被徐太太盯得自惭形秽,巴不得说几句话打破尴尬。“开学都快一学年了吧,怎么才想起来看我!”“学校里课程紧,知道姑妈也忙。我爸爸在家里老说我妈和我不能干,说姑父的珠宝生意,有一半都是姑妈支撑打理!”徐太太轻轻打个手势:“嗨,我能做什么,都是瞎胡闹!”然而却面露自得之色。略一沉吟,又说:“你爸做建材,你学室内设计,以后双石镇的房地产岂不要被你父女俩一手包办,想得倒美!”她忍不住呵呵笑起来。“姑妈说笑话,双石镇指甲大的地方,穷乡僻壤的,哪有什么房地产!”丁木子也笑了。


徐太太心里一凛。二十多年来,双石镇就像她的缅甸印花桌布上的一块洗不去的茶印子,被徐太太用一只梅瓶沉重地稳稳地压在底下,非翻天覆地不愿意挪开。然而丁木子突然出现,关于双石镇的所有记忆,青的白的荤的素的热的辣的,也似乎和她一起喧喧嚷嚷,不由分说涌了进来,钻进这套位于上海最繁华地段的奢靡小公寓里,在她的茶几、沙发、贵妃榻、五斗柜、古董架上,在她的带铜锁的衣柜顶端和掐丝雕花的梳妆镜前,挤挤挨挨地站着、靠着、躺着,湿濡濡地絮叨着,挠得她心里发慌发痒。


对了,湿濡濡,这就是徐太太对双石镇的印象。每到盛夏时节,丁家院子里的杂草长到膝盖高,黄色的美人蕉开得灼目,看不见的蝉子在阴暗处搏命嘶叫。天气燠热,太阳把碎石马路晒得滚烫,踩在上面的塑料凉鞋也变热变软,好像随时会融化。可忽然来一场雨,从天到地整个便清凉下来,芭蕉树、梧桐树、老槐树的叶子褪了色,把雨水和空气,灰砖墙和玻璃窗,未及躲雨的花猫,惊慌的母鸡,凌乱的蚂蚁,透明的雨衣和雨衣外裸露的手腕脚趾,都染得绿溶溶凉津津。路上是大大小小墨绿的水洼,连家里的墙边桌脚也积着水,头发怎么梳也是毛毛的——川南小镇总有这么一股拧绞不干,抹杀不掉的缠绵的潮气。


徐太太原名丁宝琼,在兄弟姊妹里排行老三。她父亲丁德铨是生意人,开着双石镇最热闹的一家茶馆,人们都叫他“丁老板”。丁老板在双石镇因诚信义气很受人尊重。丁宝琼是丁老板第一个太太所生。宝琼一岁多大,她妈妈得产褥热死了,她后来回想,觉得亲生母亲必定是温柔敦厚的天仙般的人物,虽然当年对母亲不可能有什么印象。丁老板的续弦、宝琼的后妈是一个土地主的女儿,身材薄得像纸,尖嘴猴腮,说话叽叽喳喳声调高得吓人。这个太太给丁老板又生了四个孩子,丁宝振是最小的一个。所以丁宝琼和丁宝振名义上虽是亲姐弟,也并没有那么亲,毕竟同父异母。


丁宝琼向来觉得父亲偏心后妈的孩子,跟几个弟妹关系都是淡淡的。丁宝振在家里是幺儿,受尽溺爱,丁宝琼最看不惯。后来她因为恋爱的事,跟父亲大闹一场。丁德铨怄得在茶馆里拍桌子:“你要走就走远点!老子眼不见心不烦!”因此做了徐太太这二十多年来,索性撇清关系,不跟丁家的人往来。在上海,就连许多跟她熟络的人,也只知道她是徐太太,芳名宝琼,并不知道她娘家姓丁。


丁木子让徐太太蓦然有了思乡之意。她意识到自己失神,假意打个哈欠,“上了年纪就是容易走神犯困!”一面猫似的伸个懒腰。——她养的那只名贵的蓝眼睛金吉拉,此刻“喵呜”一声跳到她的膝盖上来。丁木子赶忙说:“姑妈要是累了,我就不多坐。回学校还要换三趟公交车,十几站地,太晚也不好。”


“不急不急。”徐太太摆摆手,招呼丁木子再吃几颗荔枝,又往她的手里塞一把巴旦杏。她再开口时音调也更低沉些,说的不是普通话,而是许久没吐露过的家乡话。在上海并不少四川人,可不知为什么,徐太太宁愿说一口夹生普通话,也从不拿四川话和他们打交道。好像不用那一方的语言,她被语言所塑造的那个身份也就随之抹去,她就顺理成章地成了一个新人。然而这方言依然包裹在她的瓷白紧实的身心里,就像水果糖里浓甜的注心,咬开一条缝,就丝丝往外渗,宣布它才是主宰一切的灵魂所在。徐太太原本就像颗乳白的酒心巧克力。


“在上海住得惯不惯?书还念得下去?”“基本上习惯了。书念得不好,基础差,跟不上。”“不要紧,本来你老子供你上大学,也不是要你念出个金科状元。”“毕竟家里花了大价钱,不念出点名堂不好交差。”“那就看你老子是要满分成绩,还是要乘龙快婿。”徐太太扭过精巧的头,饶有兴味地盯着丁木子的脸,蜜蜡色面皮里泛出几许晕红,如同一点胭脂不小心掺在了新制的鸡油里。


“丁家人是各自打扫门前雪,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这会子悄声来找我,到底有啥子事?”按照徐太太的理解,八百年不走动的亲戚,忽然登门拜访,必然有事相求。


丁木子被徐太太说得面上一窘。她抓起随身带的帆布书包,从里面取出一只十厘米见方的小纸盒子。盒子上封着邮局的封条,写着地址,盖着好几个邮戳。边角已经磨损,看起来经历了好几番发送周折。


“都怪我,见了姑妈只管说话,把正事给忘了!”丁木子将盒子轻轻放在茶几上,推到徐太太面前。“前几天爸爸从双石镇寄了这个过来,说是有人寄给姑妈的,大概不知道姑妈来了上海,还寄到老家茶馆的地址。爸爸原想给退回去,又怕是什么要紧东西,想到我在上海,不如寄给我,由我给姑妈送过来,免得耽误事。”


以为人家来讨东西,没想到却是来送东西的。徐太太有点怪不好意思。她眉开眼笑地说:“啊哟,这点小东西,又不稀奇,劳烦你们大费周章。我啷子谢谢你哎?”“姑妈不要客气。姑妈晓得这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丁木子想来拿到包裹并没有动过,但好奇心是存了许久了。


徐太太伸手拾起包裹,发件地址是上海市徐家汇,发件人的名字被雨水洇得看不清,还留了个上海市内的电话号码。


大约是年少时的同窗玩伴,某一天忽然想起她来,可是又失却联络许久,只能往旧地址寄一点旧物,试试能不能收到?可是丁宝琼当年离开双石镇也算轰轰烈烈,方圆几十里谁不知晓?然而,丁宝琼早年的确有许多追求者,收到的匿名情书不计其数,所以,或者是当年的某个暗恋者,突然间忆起青春时期爱慕的对象,遂寄物遣怀也未可知。


徐太太掂了掂包裹,有些沉重。该不是一摞热烈的剖白书信吧?当着侄女的面拿出来,还真有些尴尬。但她毫不犹豫地拿起一把洒金小剪刀,细细地划开纸盒的四沿,又剥开一层白色的塑料泡沫减震纸,取出一个更小些的浅绛色木盒。木盒用细巧的金锁扣着,打开来看,竟是一块拳头大小的黑色石头,从某个角度看过去,倒是棱角分明,熠熠生光。


“这人好奇怪,大老远的,给姑妈寄来一颗炭!”丁木子吃惊道。


徐太太觑眼看了看,笑说:“怪道你不认得,我跟你一样,小时候也是在双石镇的炭堆里滚大的。不过这不是炭,这叫黑曜石,一种火山熔岩。可以用来打首饰的。它还有个名字,叫‘阿帕契之泪’。”


丁木子就着徐太太的手瞧了瞧,那黢黑的眼泪泛出透明的光泽,因为未经打磨,边缘锋利异常。在对着灯光的地方,能看到石头里有一个圆形亮点。徐太太把黑曜石从盒子里取出来,发现石头下边压着一张纸片。上面挺秀的字迹写着:“满月眼黑曜石,1976—2001。”


徐太太不免犯疑,又拾起邮局的递送单细看。寄件人那一栏,起首的一个字,看来看去像个“顾”字。姓顾?徐太太心里像被针尖儿刺了一下。


……


(阅读全文:《小说月报》2017年中篇专号2期)




蒙尘的年代

——读黄茜《流杯池》


文│樊迎春



徐太太坐在沙发上剥荔枝。这是今年的第一批新荔,青黄里透着烂醉的酒红。徐太太翘着涂了水银蔻丹的指尖,把那饱圆的荔枝用指腹一挤,就着细微裂缝,轻轻巧巧剥出一壳荔肉来。她也不立即吃掉,把剥开的荔枝托在手心里细细端详,深知此刻自己的脸,衬着下午四五点钟的光照,在来客眼里,正如荔枝般发出莹莹的瓷白的光。


小说以这样一段文字开篇,着实惊艳,而紧接着的是徐太太的体态神情,“她在家里总是一副慵懒的神气,哪怕来了客人,也喜欢懒洋洋倚在沙发上,或是用手撑着因格外宽大而总是显得好奇的额,或是以某种姿势舒适地盘曲着双腿”,这种行文透出的气质风范,虽远有白先勇,近有金宇澄,依然赋予读者久违的惊喜和感动,通篇文字的细腻和微妙释放了文学语言最基本也最高级的美。


与白先勇和金宇澄都不同,黄茜精心描摹的余息尚存的民国风味下却是现代大都市的婚恋故事。在小说的开篇,姑姑是繁华旧梦里骄傲个性的家庭叛逆者,侄女是市场经济之下资本世界的受益者,姑侄二人在精致的公寓里进行了隐晦而激烈的荣誉与资本的交锋。伴随着侄女现代婚恋故事的展开,姑姑尘封在历史中的桀骜不驯也被重述。作为不速之客的黑曜石唤醒的不只是川南小镇的湿濡气息,更是姑姑的记忆,个人的与时代的。


历史的浩劫留给被动受害的人累累伤痕,幸存的人们大可以伤疤示人,指责历史与时代的荒谬,但在“幸存的人们”之中,也生活着制造浩劫的人,生活着极力掩盖伤疤的人。我们看着侄女丁木子一步步踏进现代都市婚恋的庸俗套路,也看着姑姑丁宝琼走入詹姆斯·E.扬所说的“深层回忆”[詹姆斯·E.扬曾在《在历史与回忆之间》中区分普通回忆与深层回忆,指出普通回忆总是倾向于提出关联、结论和尽可能的和解态度,而深层回忆却总是无法言表的和无法阐述的——即作为一种没有克服的精神创伤,它始终是某种永远不能被赋予任何含义的东西。哈拉尔德·韦尔策编:《社会记忆:历史、回忆、传承》,季斌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0页。转引自金理:《时间的废墟——青年一代的记忆诗学》,载《文艺争鸣》2017年第1期],因为存在没有被克服的精神创伤,这段记忆在丁宝琼个人这里便难以被命名和阐释。如果丁木子走的是一条正向的“受伤”之路,丁宝琼便是逆向而行,迎面走向自己的侄女,完成一次迟到二十多年的“疗愈”。如果在初见的那个下午,姑侄二人心中都有着对彼此的不屑与不安,那么此刻,她们便相逢在“黑暗的海上”。


明明丁木子正在进行时的生活充满着烟火气与流动性,整篇小说却时刻萦绕着焦灼的沉重。如果姑姑的个人记忆因为时代历史的加持显得厚重而神秘,丁木子客观真实的2001年的都市生活便只有清晰与透彻。二十多年前的朱丽叶怀着身孕被罗密欧抛弃,成长为知道“出走之后怎么办”的娜拉,二十多年后傻白甜侄女赤裸裸地遭遇了“焦仲卿之母”却没有可依靠的焦仲卿,姑侄二人在“黑暗的海上”共同分享了本雅明的“寓言”,她们都没有在象征中看到改变了面貌的自然,而是历经了“历史弥留之际的面容”,见证了“原始的大地景象”[本雅明:《德国悲剧的起源》,文化艺术出版社,陈永国译,2001年版,136页]。姑侄二人“交汇时互放的光芒”或许正是双石镇那块碳穿越时空赋予眼前的黑曜石的,携带着二十多年的历史尘埃,这块“阿帕契之泪”在出走多年的娜拉这里依然激起极易察觉的涟漪,但真正的“疗愈”确实存在吗?寓言之中碎片化的记忆与废墟,在丁宝琼这里却是有效的确认:


二十多年来,这是她和顾正庭相距最近的几分钟。二十多年来,她虽然活得左右逢源,光鲜明媚,内心里却始终有一个空洞。在这几分钟里,这空洞被填满了,被灌入了水银,愈来愈沉,愈来愈沉,仿佛要把她整个人从云端压到泥土里去。事实上,二十多年前顾正庭不能给予她的——不管那是什么——今天她已经不想要了。


徐悲鸿的画作失而复得,是“人生总是葑菲味,换得金丹凡骨安”的安心喜悦,对丁宝琼而言,教室之外的几分钟便是那幅“八十七神仙图”,黑夜中也散发光辉的黑曜石的含义她却“宁愿装作不曾领会”。黑曜石传递的信息如果不只是对往事的追忆与忏悔,那更多的便是顾正庭简单粗暴地向多年后的丁宝琼索要清理愧疚之心的权利。与其说丁宝琼得到了疗愈,不如说顾正庭得到了赦免,而丁宝琼获得的,是心中空洞的彻底填满,更是真正的人间从此再无“丁宝琼”——二十多年后的顾正庭才真正完成对丁宝琼的“抛弃”,做了二十多年的徐太太终于成了“徐太太”。


不得不提的是小说的标题,“流杯池”这一陌生的名字在全篇中只字未现,借助网络才知是四川宜宾市一处旅游景点的名字,传闻谪居于此的黄庭坚效仿王羲之等人兰亭的“流觞曲水”在此建“流杯池”。“流杯池”同时是一支以宜宾方言歌唱为特色的乐队的专辑名和其中一首歌的歌名。歌词写道,“十七八九岁/你想出去/就像你的心头有个鬼/诶 一直在追”,“诶 转啊转/诶 转啊转/水涨水落你都要流出去/想走想留你都要走出去”,歌曲地方特色鲜明,宛转悠扬,牵扯着民谣中常见的少年的远行与梦想,歌词最后一句引用黄庭坚的“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用意也再明显不过。黄茜以“流杯池”为题,恐怕也有自己的私心,或许也正是要这久远的故乡记忆契合丁宝琼对湿濡小镇的复杂情感,也契合时间浪潮中暧昧不清的恩怨情仇的漂流。


庆幸的是,黄茜没有把小说写成故人相见泪眼朦胧的滥俗,而是赋予中年人的感情难得的隐忍与克制。“人情若比初相识,到底终无怨恨心”,但此时的“无怨恨”已然不是“初相识”时的纯净。废墟之中诞生的不一定是碎片和悲剧,也有可能是重组和再现,“历史弥留之际”与“僵死的原始的大地”之上,是时间的交错与历史的循环。


于是,小说结尾,当徐先生告诉丁宝琼他的侄女可能在和宋先生恋爱时,“徐太太埋首抄写《心经》,一双黑眼睛忽闪忽闪,懒得答话”,这种冷漠和淡定实现的,何止是“阿帕契之泪”“不要哭泣”的祈愿?“年轻不是因为做对了什么而获得的奖赏,衰老也不是因为做错了什么而得到的惩罚”[韩国2012年上映电影《银娇》台词,改编自朴范信同名小说,导演郑址宇],年轻的丁木子似乎自然地复制了姑妈当年的道路,没有那么酷烈,却是同样“湿濡”的记忆。今天的唐骞正是多年前的顾正庭,多年后的绿豆糕或者欧莱雅面霜或许会成为今天的“阿帕契之泪”。徐太太看透了时间与自然的轮回,看透了“阿帕契之泪”或许不是在告诉人们“不要哭泣”,而是在说,“不用哭泣”。


重复的从来不是故事,而是带着故乡记忆的“湿濡”,是今天势利都市的“湿濡”。黄茜以优美的文笔配合昨天与今天的故事,似乎是要告诉我们,湿濡的其实是年代,荒唐的、高度发展的;湿濡的也是人心,小城镇的、大都市的。从“文革”到新世纪,从川南小镇到国际上海,流杯池以时空和偶然为外衣,流转了一段喧哗归于寂静的蒙尘岁月,渐息的水声里或许有年轻的黄茜直面的勇敢与苍凉的悲叹。


作者:樊迎春,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

评论转自微信号:同代人


中篇小说《流杯池》,作者黄茜,原刊《长江文艺》,《小说月报》2017年中篇小说专号2期选载






《小说月报》2017年增刊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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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2017年增刊2期中篇小说专号,2017年4月出刊



责编:严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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