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写作之道,在《诗经》那个时代,它是文成而法立,言出而法随;在韩愈那个时代,是气盛则言辞皆宜;在桐城派那个时代,是以义为经,而法纬之,然后为成体之文。在曾国藩那个时代,是自然之文,也是文章八美。在认知写作学这个时代,是修辞以立其感,也是忧来生别离。文以明道,写作是洗心养气的学问,关乎自我修炼,文成可安身,可立命,可治学,可经世致用。
此文是在
认知写作学
四期上课期间的即兴灌水,给各位同学示范如何快写慢改。未来会收录在我的《文心三部曲》系列著作中。著述、讲学、翻译、外加写匠等人工智能写作辅助工具,均是我重续文统的尝试。召集志同道合者,我将其命名为新古文运动:
以中国韩愈、桐城派的古典文体为骨干,兼容西方平克等人的古典文风,提倡简单、清晰的写作风格
。
我开创的认知写作学师法古典文体。所谓古典文体,西方代表作是 Clear and Simple as the Truth ,此书即将由开智文库出版简体中文版。另一本代表作是认知科学家平克的大作 The Sense of Style ,我正在写中文版推荐序,即将在大陆正式出版。 在中国此类流派则是从诗经到韩愈到桐城派再到曾国藩。
曾国藩推崇桐城派;桐城派推崇韩愈;韩愈则发起古文运动,向《诗经》、《论语》、《左传》与《史记》学习写作。那么,他们有什么主张呢?
这就是文成而法立,言出而法随。诗经如此。韩愈如此。桐城派亦如此。曾国藩还是如此。
文成法立,与中国文字与声音相互脱节有关。在《诗经》中,先有优美诗歌,才有诗歌句法。
文字在前,规则在后。作品在前,赏析在后;自然在前,句法在后
。这是中国写作源头一开始就讲究的。到了韩愈则是气盛则言辞皆宜,强调「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韩愈《答李翊书》)。到了桐城派,敷衍出义法之说,辩论文与法。
什么叫义法?简而言之,
中国文人一向追求文以明道,将写作视之为安身立命之所
。命在哪里?易经那里。你可以将《易经》理解为古代版的《黑天鹅》,告诉先民如何应对小概率随机事件,
天惶惶,地荒荒,天命在我,帝力于我何有哉
;也可以理解为古代版的《灰犀牛》,告诉古人如何应对大概率伤害事件,如困惑中国数千年的洪水。
为了对抗命运,回归写作真意。桐城派领袖人物方苞在八股文盛行时,号召重回经典,向韩愈学习,提出义法之说:
义即《易》之所谓言有物也,法即《易》之所谓言有序也
。以义为经,而法纬之,然后为成体之文。
写作,要言之有物,得有信息点;还得言之有序,组块得清晰,降低人们的认知负荷
。
桐城派独得文采之秘。方苞以文章雅正著称。桐城派的集大成者姚鼐认为:
所以为文者八,曰:神、理、气 、味、格、律、声、色。神、理、气、味者,文之精也;格、律、声、色者,文之粗也。然茍舍其粗,则精者亦胡以寓焉?」(《古文辞类纂序》)
为文者八,神、理、气、味是文章的精细活;格、律、声、色是文章的粗活
。说完了桐城派。再说一下曾国藩。当年,三十岁出头的曾国藩,刚刚来到北京城厮混。当时的思想界跟今天类似,牛鬼蛇神横行,学派林立。曾国藩陷入思想混乱之中,不知道未来的路走向何方。他时而想成为一名作家,专攻辞章之学;时而想成为一名经世之才,专攻经济。还想成为一名历史学家,专攻考据。那时的历史学家更像是公共知识分子,借考据之名,指桑骂槐,点评世道。当然,他还想成为一名思想家。那时的思想家跟今天也不一样,更多遵循宋明理学,可以区分为道统之传与自得之学。
道统之传是儒家正统,自得之学需要提出一套自洽的思想体系,成功逆袭
。历史上最著名的自得之学,正是阳明心学。
曾国藩挣扎在四种取向之间:思想家、历史学家、作家、经世之才。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想成为:民科、公共知识分子、作家、大 BOSS。大家想想看,一个年轻人,怎么可能同时 hold 住四个方向?所以,曾国藩非常痛苦。他的学习、生活习惯还不好,抽大烟,乱读书。曾国藩自承,原本庸人,三十开悟。那么,曾国藩是如何开悟的呢?
一切变化来自当时坐镇京城的湖南大儒唐鉴。翻到百年前的曾国藩日记,可以找到历史上的这一重要时刻:
至唐镜海先生处。问检身之要、读书之法。先生言:「当以《朱子全书》为宗。」时余新买此书,问及。因道:「此书最宜熟读(即以为课程,身体力行),不宜视为浏览之书。」
又言:「治经宜专治一经,一经果通,则诸经可旁及。若遽求兼精,则万不能通一经。」 先生自言生平最喜读《易》。
又言:「为学只三门,曰义理、曰考核、曰辞章。考核之事,多求粗而遗精,管窥而蠡测。文章之事,非精于义理者不能至。经济之学,亦在义理之内。」
又问经济宜如何审端致力。答曰:「经济不外看史。古人已然之迹,法戒昭然。历代章,不外乎此。」
又言:「近时河南倭艮峰(仁)前辈用功最笃实。每日自朝至寝,一言一动,坐作饮食,皆有札记。或心有私欲不克,外有不及检者,皆记出。」先生尝教之曰:「不是将此心别借他心来把捉才提醒,便是闲邪存诚。」
又言:「检摄于外,只有’整齐严肃’四字,持守于内,只有主一无适四字。」
又言:「诗文词曲,皆可不必用功,诚能用力于义理之学,彼小技亦非所难。」
又言:「第要戒欺,万不可掩着」 云云,听之昭然若发蒙也。
这段话也许是影响中国百年国运最重要的一段话。正是有了唐鉴的点拨,改变了曾国藩。之后,曾国藩又直接影响到乡邻毛泽东。这段师生对答,就是曾国藩开悟的转折点。当时曾国藩在北京所面临的信仰选择、学派选择,不同取向相互纠缠。然而,湖南大儒唐鉴用一个巧妙至极的框架,将社会上纷纷攘攘的各类思潮予以统一:
天下学问,归于义理;义理归于反身戒欺
。
三十岁出头的曾国藩接触的一切先进思潮,无不被这句话囊括。
曾国藩顿觉昨日之种种,蔽若尘土,幻如朝露,皆虚妄也。
回头看,为什么义理、反身戒欺如此重要?这就是我反复说过的:
写作是人类给自己发明的大时间周期的最小行动
。
人类是基因与模因奴隶的机器人
,更喜欢抽大烟,而非坚持日课。唐鉴的反身戒欺,帮助曾国藩成为自己的主人。之后,曾国藩将其细化为修身十二法:一主敬、二静坐、三早起、四读书不二、五议史、六谨言、七养气、八保身、九日知其所亡、十月无忘其所能、十一作字、十二夜不出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