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子弟江湖老
“只有青山藏在白云间,蝴蝶自由穿行在清涧”,许巍的歌词如诗如画,大气而淳朴。今天的作者青壁是许巍的骨灰级迷妹,她说在写这篇文章时,因情绪泛滥而几度写不下去。她的文字足够细腻,也足够深情,许巍一路走来的迷茫和痛苦,幸运与坚守,被青壁一一解读。我总相信,内心温暖的人才能写出有温度的文字,青壁笔下的许巍,不再是一个冰冷的偶像,而是一个有困惑、会痛苦、珍惜幸福、热爱自由的邻家大哥。
——今日编辑阿庚
1、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前段时间,林忆莲在“歌手”的舞台上翻唱了《蓝莲花》,一举夺得当期的第一名,天后的翻唱令人耳目一新,可圈可点之处还有她对于许巍倾注在作品里的情绪表达。林忆莲说:“《蓝莲花》带给我的是飘在大自然里很平和舒畅的一种心境和感受,但是它同时又蕴藏着很坚硬的生命力。”
其实这段话不只可以用来描述《蓝莲花》这首歌,它也是对许巍三十年来音乐生涯的注解。
别看现在的许巍告诫年轻人“生活不只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早先的他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摇滚青年。
在红星发行的前两张专辑里,几乎首首歌都在写他生活的失望失落失意,他幻想着自己时而是逡巡于理想、又对现实束手无策的树,“身上结满了果实,可里面,长的全都是欲望”,时而是翅膀破碎、坠入迷途的青鸟,“总在每一天,面临崩溃的边缘”。
作品往往是歌者内心真实的写照,写下这些痛苦迷惘的许巍,那时,也正过着如此痛苦迷惘的生活。
当年“飞乐队”解散后,许巍从西安来到北京,几经波折签下了红星生产社。红星生产社因为捧红了郑钧,在行业里声名大噪,当时的老板陈健添颇有来头,他曾将王菲带进香港的乐坛、帮黑豹制作过《无地自容》,同时还是Beyond的经纪人。红星生产社就是陈健添为了开发内地音乐人市场专门在北京创设的。
许巍在面试红星那天唱的就是《两天》和《青鸟》,后来《两天》的歌词和崔健的《一无所有》一同被选入《中国当代诗歌文选》。
崔健说“我永远是一无所有”,许巍说“我只有两天,我从没有把握”。在物质的层面上他们是一样的贫瘠,自由的美好和才华的丰盈世人眼中不过是幻象,在真实的生活面前,所有都一样,唯有先满足口腹,才能有机会谈谈高远的理想。
签约了红星的许巍生活并未好过些。发行的两张专辑,1997年的《在别处》和2000年的《那一年》,都陷入了业内评价颇高、实际销量难堪的怪圈。生逢盗版猖獗的时代,《在别处》几年下来卖了五十多万张,与此同时盗版的销量则呈百万计,另一张被业界誉为“史上最好听的摇滚专辑”的《那一年》则更惨,几乎滞销了。
由于种种原因,他和红星提出了解约。后来那段日子,他在北京居无定所,潦倒度日。周末在酒吧驻唱,甚至去圣诞party上助演,这都成为了他倚赖的经济来源。有个流传很广的故事,朋友招呼许巍出去玩,他身上的钱却只够单程的路费,连回来的钱都凑不够,索性邀了朋友过来找他。也是那段日子,他的抑郁症日渐严重起来,后来病情加重到不得不回西安静养。
一年后,再回到北京,许巍签了百代,从第三张专辑《时光·漫步》就能发现早前作品里的灰暗与迷思、鼓涨的欲望和求而不得的失望都不再是他音乐的重心,取而代之是治愈人心的明媚温暖,这也证明了他内心的成长,从缩在角落独自舔舐伤口的孤独者成为了博大宽厚的治愈系长者。
2014年,许巍拜访“披头士之乡”利物浦时,在洞窟酒吧和乐队进行了一场现场演出。(洞窟酒吧是披头士在利物浦首次演出的地方,也是披头士最早的音乐根据地,他们总共在那儿演出过292场,此后全世界的摇滚歌手将这里视为“摇滚圣地”)当许巍站在当年约翰列侬演出过的舞台上,致敬偶像时,台下一群异国面孔的听众里有位中国男孩泪流不止。
男孩的故事我们不得而知,但在那种情景下人性流露出的温暖与柔软,和男孩闪烁的泪光一样清澈得发亮。
2、爱是深入骨髓的理解
许巍和少年,像是一对近义词,无论是留长发、还是寸头,无论是穿海魂衫系红领巾,还是白衬衫牛仔裤,许巍的眼神都一样纯粹。岁月增添的只是阅历和经验,却未抹去他的“少年感”。也难怪“许少年”的称呼从李延亮那儿,一传十、十传百地叫开了,并成为许巍的标签。
当鲁豫在采访中问他“还相信爱情吗”,他很爽快地回答了“相信”。一个经验丰富的主持人对一个中年男人进行了一次理想得近乎幼稚的发问,鲁豫解释,换做任何一个别的中年男人,她都不会问出这样答案昭然若揭的问题,但面前的许巍让她对问题的答案充满好奇。在许巍稳重的中年外表下,还藏着一颗没有太多杂质的少年心。
他和妻子袁枫结识在1989年,起初,袁枫的父母将从事音乐的许巍视为不务正业,尤其还是摇滚乐,在当时更是流氓的象征,因而一直阻挠两人的来往。据说,两人在一起的第八年,袁枫还被父母催逼着跟人相亲,好在袁枫懂得迂回,先是应承下来父母安排的相亲,一见到相亲对象就开诚布公说自己已经有了男朋友,这样久而久之,许巍和袁枫的爱情也就被认可了。
1998年结婚至今,袁枫给了许巍莫大的包容和支持,在许巍抑郁症最糟糕的时期袁枫几乎寸步不离,无微不至地照顾他的生活,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才使得他在“一万个自杀想法的斗争”中活了下来。
或许敏感的才子都有灵魂缺失的一角,他们比常人脆弱,而也因为脆弱才难以负担起一个人正常的社会角色。两人至今膝下无子,许巍虽从未觉得自己会是个父亲,但袁枫起初还有做母亲的意愿,经过一番彻谈,两人最终还是达成了不要孩子的共识。
我想袁枫对许巍的爱必定是深刻的,但仅仅有爱还不足以做出这样的让步,还要有对爱人深入灵魂的理解。她理解许巍的顾虑与不安,也看到了他的脆弱和孩子气,仍然愿意做一个耐心温柔守护他的人,如此,许巍的少年心性才未被磨损。
尽管对于许巍的婚后生活我们知之甚少,但结婚多年,许巍在歌中很多隐喻还在表白妻子。
《故乡》中,袁枫是他心中“永远的故乡”,故乡是让人魂牵梦萦也是让人感到安宁的所在,当他视袁枫为故乡时,两人的爱情在他眼中便是一生一世的羁绊,当时许巍和袁枫异地分隔,一个在北京闯荡,一个留守在西安。
“总是在梦里看到自己走在归乡路上,你站在夕阳下容颜娇艳”,于是歌词里都是许巍对异地分隔的爱人的思念;《世外桃源》这首歌是在去成都青城山的路上写下的,“九月的海风轻抚这秋天,如梦的旅程因你而觉醒,我看到终点清静而光明”,许巍匆匆路过群山之中的桃花源,就想到袁枫一如他生命里的“桃花源”,是他在外漂泊时旅途的终点,是他温暖的归宿。
在细水长流的生活中,日复一日的相伴中,还能保有如此浪漫新鲜的爱情,这也正是少年沐浴在爱情里的样子啊。
3、与其苟延残喘,不如从容燃烧
“西安三杰”中,除了郑钧,许巍和张楚都曾患过抑郁症,这在摇滚圈子里有些屡见不鲜了,尤其是活跃在九十年代中后期到千禧年左右的那一批人,采用决绝的方式结束生命的有筠子,从此销声匿迹的是张楚,朴树沉寂了十年才悟出“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个中艰辛自不用说。
许巍和朴树的经历类似,抑郁都因音乐而起,也因音乐重生。
有人说,是生活的艰辛把他逼向了深渊,我想单是这样的清苦还不至于压倒他。
他是个对物质要求很低的人,18岁那年他放弃高考,带着吉他离家出走,跟着一支乐队走穴演出,深夜拆舞台,连夜赶路,几乎没有正常睡过觉,要么在绿皮火车上铺张报纸就地睡,要么在运设备的货车上和一群人挤到天亮,这样动荡辛苦的生活他坚持了一年,还不觉得有多受累,每个月25块钱的学员津贴让他实现了自给自足,他就很满足这样的状态。
虽说,初次“北漂”的那段日子,已经窘迫到不能自给自足,正如现在的经纪人虞洁说“那时候许巍连生存都维持不下去,到处蹭饭吃,吃了中餐不知道晚餐在哪。”,但音乐事业的低迷才是致命的,签了红星现实给了他希望,随后不温不火的市场反响又把他推入困境,他开始陷入对自己才华的质疑,甚至开始否定以往做过的每次选择。
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的许巍,父母对他的培养目标是进入中科院,而他先是叛逆地逃脱高考带着吉他混乐队,又任性地在当兵期间放弃保送第四军医大的机会退役组乐队。
他赌上了一条明亮的坦途,音乐却并未报之以善,至少连生存下来这个最低要求都难以实现,他先前给自己构筑的“想要做崔健那样有影响力的音乐”理想崩塌了,人也就走向抑郁了。
在录制《那一年》时,许巍就深陷抑郁症的沼泽,用他的话说就是“每天都要和脑袋里一万个自杀的念头斗争”。除了服用抗抑郁药,早晚听约翰列侬的音乐,也是他的救赎方式之一。
村上春树在《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中提到,“或许我不该仰望天空,应当将视线投去我的内部”。回到西安时,晨跑代替音乐成为许巍自我沟通的新方式,这项看似孤独的运动中,能让他放空大脑,专注于呼吸和步伐,路上有晨风和朝霞作伴,这些简单的事让他平静而沉醉。
等到抑郁症痊愈,他对平静的向往也从未再止息。
年轻时,迷恋涅槃,柯本一句“与其苟延残喘,不如从容燃烧”就能让他为之疯狂,终日活在与世界、与平庸为敌的愤怒里,现在他悟出当所有人都争抢着以批判不堪和阴暗为政治正确时,世界并未因此更美好,他在迷茫过后找到一条回归自我的路,这条路通往平静。四十不惑,在尝过苦乐悲欢、大起大落后,他才悟得了这个道理。
他在《礼物》中对父母袒露心迹,“在寂静的夜,曾经为你祈祷,希望自己是你生命中的礼物”。18岁离家,和父母的冲突多于顺应、误会多于理解。30岁时,开始和威权的父亲交流,40岁时,每年春节给父母磕头拜年,关于父母生活的细节,以前从未关注过,现在看他们浇花洗菜唠家常,稀松平常的琐事一点一滴都是脉脉温情。
这个叛逆乖张的男人有朝一日也会如此细腻温柔,我们也由此看到和自己和解是一条漫长的路,不论多晚,它到来时,都值得庆幸。
4、人不在江湖,江湖却在等他
也许是先前的经历太过特殊,许巍对于商业名利极为淡漠,很多人挤破头似的想要扎进名利场,他却让自己始终置之度外,这也让他显得和当下国内的音乐圈有些若即若离。
音乐本身而言,他的很多歌都有英式摇滚的烙印,歌词意象又多汲取自传统文化。从《三字经》、《千字文》,再到《大学》、《中庸》,甚至《易经》、《金刚经》,儒释道这些皆有涉猎。由点及面,他还研习中国画,仰慕吴冠中尤甚,除了欣赏老先生的画作,还专心研究了画论。
《空谷幽兰》这首歌形式上是诗经与宋词的结合,意境上又备受中国画的浸染,“青峰之巅,山外之山,晚霞寂照,星夜无眠”,寥寥数笔,一幅超然恬淡的中国画铺陈开来。
抑郁症痊愈后,他始终闲云野鹤着,可他人不在江湖,江湖却在等他。各路商业活动、大小颁奖礼络绎不绝,后来他的团队也都形成了默契,为了不厚此薄彼,干脆一以贯之,对此一律采取回绝态度。再后来,许巍“不参加颁奖典礼,不接商业演出”就形成了业内人尽皆知的行事原则了。
屈原在《渔父》中写到渔夫的处世哲学,“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屈原做不到,许巍也做不到,他们遗世独立,宁肯折损自己,也不愿淌下世俗的浑水。
2012年发行的《此时此刻》,整张专辑共投入了两百万,公司投资了八十万,剩下的一百二十万都是许巍自费。但专辑的宣传工作并不到位,并非公司和经纪人的安排不力,而是许巍授意要求削减前期造势,在他的坚持下最后只进行了两场live秀。
他不接受采访,也没有发通稿给广大媒体,全凭歌迷敏锐的嗅觉,和自发的口口相传,虽说专辑的影响力并未达到预期,但外界的关注和评论对于他而言,一如过眼云烟。
遗憾在所难免,如若顺应市场规则,配合宣传奋力表演,或许销量走俏,但宣传过程于许巍自己则是“饥冻虽切,违己交病”了。好在时间终能证明什么样的作品堪为经典,在网易云音乐上,《此时此刻》中收录的十首歌中,有八首歌评论量都已破千,很多人都将之奉为又一治愈系良药。
年轻气盛时,因为理想和现实的落差撕裂般地痛苦过,如今发现那些在生活中静默地不发一言的琐事,也都自有其美,因而开始迷恋巴赫,沉醉古琴,能和一壶茶一幅字画对坐半日。
有人质疑他后期的作品中总是出现相似的意象,也有人不满他创作风格的转变,他对这些评价安之若素。不再惧怕黑夜,便不会在黑夜里迷失。好的歌手有两种,在不同的年纪把同一支歌唱出不同的味道能成就经典,譬如老狼,而在不同的年纪创作出相得益彰的作品则意味着丰富,譬如许巍。
得知许巍宣布今年年底会发布新专辑,我在心底 默默欣喜:好在,无论许少年怎么淡泊名利,他对音乐的初心始终未改。只要还能听许少年,漫长而百无聊赖的生活仿佛便有了期盼。
主编 / 易小婉
编辑 /阿庚
音乐/许巍-《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