怹就是有画龙点睛的本事——蔡瑶铣怀念恩师郑传鉴

求索从容谈笑中——郑传鉴老师

导演艺术摭谈

作者：蔡瑶铣

我的开蒙老师是著名的传字辈艺术家朱传茗先生。传茗老师师兄弟中过从最密、友情最厚者便是郑传鉴老师。他俩师承手足情分之外，还有一层杯中酒缘。闲来无事或是工作间隙，两位“酒友”总是凭桌对举，把盏盘恒，其情甚笃。佐酒破题就是艺术，聊得最起劲的便是如何研磨耳熟能详的骨子老戏。如今想起两位水磨调传人，水酒磨戏，甚是别具韵味！

有时过于寡淡，老师就笑眯眯地跑到我们宿舍来“借”只苹果、桔子或几颗五香花生米——那段校园时光，先生斟酌推敲，学生谈吐嬉笑，酒酣耳热时就地使上几个身段，更引得大家兴味盎然。天长日久，濡染深矣。

记得吴白匋先生在一篇文章中曾这样评价传鉴老师：“他善于说戏、课徒，对于昆剧的保存，他是个大功臣。”此言极是。

《西厢记》蔡瑶铣 饰 赵五娘、崔莺莺

追随老师数十年，感触最深的一层就是他无处不在的机趣与睿智。无论是说戏、课徒，还是聊天，总有一种导演的意识浑然天成地融会在他的表演艺术中，不知不觉地渗透出来。所以直到今天，我们这些学生大多已是人过中年，学有所成，每每在排演新戏或恢复传统名剧时，首先想到的就是要请传鉴老师来作指导；因为他总是不断地探索，总有颖异的手段。

传鉴老师能戏极多，由此他很擅长捕捉戏曲关目中的筋节点，许多人所不经意处，他稍加润色，就显得鲜活顺畅，具有力度。下面我来谈谈一些感受。

昆曲《琵琶记》王振义、董萍、魏春荣，可从3:00开始看

92年底，北昆剧院排练由郭汉城、谭志湘改编的古典名著《琵琶记》，传鉴老师是我们邀请的艺术顾问。老师到北京时戏已初具规模，执行导演丛兆桓很尊重老师，请他进一步作艺术加工。老师便将几处小筋节上演员的表演及一些舞台处理做了适当的调整。

如第一场“辞官辞婚”。蔡伯喈辞婚不成，执意辞官，迫切要求小黄门转达拜还圣旨。传鉴老师要求饰演蔡伯喈的青年演员王振义始终注意拜还的圣旨是代表皇权，而不是眼前的小黄门。在场面的高度上将两人站的八字形逆向拉开，蔡念“俺要拜还圣旨”时面向下场门斜一字形直插过去。（开场时牛丞相和小黄门是从下场门上的，示意是从金殿上下来的。）这样一来给戏在张力上增加了强度，也突出了人物的急切心情。

《琵琶记》王振义 饰 蔡伯喈

接下去的闪回，蔡伯喈回想起在南浦与赵五娘分别时的情景，传鉴老师要求蔡伯喈仍是面向下场门表达出“严命难辜负”的内心苦楚。由于此段戏内容导演处理为双追光的效果，在黑暗中蕴藏着丰富的潜台词，这一强调突出了蔡伯喈矛盾复杂的心理状态和悠远之中那种无形的压力，深化了戏的表现力。

还有一层深意，在于同一手法两番使用，既点明皇权威势又强调来自亲情和礼教的压力，简约明快地增强了戏的历史厚重感，可说是事半而功倍。

蔡瑶铣、周万江，可直接看视频最后片段

又如第四场“难描难别”。

这场戏是“别坟”。原来处理是张大公站在蔡公蔡婆坟边，挥手向远去的赵五娘告别，追光造型。传鉴老师增补了一些过渡点：先是张大公挥手告别，继而让他回身俯向坟头，用手轻轻地拍打坟头，这里的潜台词是：苦命的五娘进京寻夫去了，你俩老在天之灵可要保佑她一路平安，夫妻早日团圆吓。然后又转过身来，向着五娘远去的方向挥手遥望、造型。戏进行到这里正是“黄金分割点”部分，蔡的压力、赵的凄惨一览无余；观者至此，顿感怦然心动。演出时不少人潸然泪下，其感染与震撼可见一斑。

在使用道具为戏增色这一点上，郑老师也有他的独到之处。记得60年代他协助杨村彬导演为俞振飞、言慧珠两位老师排《墙头马上》时，在剧中他还亲饰裴行俭一角。在第七场中他运用手中拐杖，把封建礼教的残酷无情生动地表现出来。是拐杖拆散了裴少俊的夫妻情，也是这根拐杖隔断了李倩君的母子情。一根杖头，小小的道具，在他手中竟孕育出非凡的生命力，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样在这次《琵琶记》的排练中，郑老师对“赏荷赏月”一场中的小道具——酒杯，进行了强化处理。先是牛小姐设宴向蔡伯喈敬酒，蔡一推，再让、再推；接牛小姐三次痴情地让酒，蔡伯喈学生般地托起酒杯，面对牛小姐的恩爱，感触交进，一饮而尽；而另一处在赏月时，明月清辉，二人相互盘桓，同托一只酒杯，各怀不同心绪“推磨”，接着高矮造型，蔡再次缓缓举起酒杯。传鉴老师运用导演的“点送”手段，透过杯中物的苦涩，外化心绪的沉重，起到了画龙点睛的艺术效应。

传鉴老师的导演成就还体现在他极善于营造人物众多的高潮场面，特别是造型编排新颖别致，花样翻新，色彩缤纷，美不胜收。

昆曲《太白醉写》俞振飞，可从10:40开始看，可从10:40开始看

《太白醉写》是已故大师俞振飞先生拿手杰作之一。剧中有一段宠妃杨玉环率众宫女在沈香亭献演歌舞的情节。传鉴老师编排了一些脍炙人口的舞蹈，运用了分与合、高与低、前与后、内外翻等等对比手段，以及平面交叉、纵横相错、立体凹凸幻化等技巧，出神入化地将唐代风韵展现在观众眼前，为这折戏“锦上添花”。

这一段歌舞是采一支小工调的《大红袍》旧曲。大体运用如下：杨玉环一人先唱“梅占百花魁，春到……”随着“撕边”一击，八个宫女（包括永新、念奴）由外向内鱼贯而入；顿时一种清新之感扑面而来。宫女们将杨贵妃众星捧月般围在当中，舞台上画面成前低后高的圆形造型，众人随之轻轻左右摇晃，煞是好看，再加之齐声吟唱“须先放”，声形交汇，醉人心脾。到“想当初梦影罗浮，怎得似邻家常傍”，（此句现《振飞曲谱》改为“耐冰霜傲骨嶙峋，有多少诗人吟唱”）这时，宫女站成两八字形队，翻水袖做由里向外的起落状。这是一组由合而分的画面，令人心旷神怡，清新悦目。紧接着队形由里向外翻出，成二龙出水式，唱“到二月春光畅，沾衣杏雨，映垂杨飘荡，映垂杨飘荡。”这时台上呈现出三人一排的三行队形，众翻动水袖，平行内外交叉，脚下走平稳云步，参差错落，动感翩翩引人入胜。“小夭桃三月如浪，伴渔郎泛远航，同入仙乡。”众人成团势迅速向中心团起，并做高矮像；杨妃先藏后露，“总不似牡丹富贵，端合号花王”。此时，杨妃中间突现，犹如名花绽蕊，词景交融，动人心弦。在“多子石榴，做出端阳相，蒲艾同欢赏”时，队伍分成四组，在四个台角，杨妃逆时针顺台角一一从中穿行，每过一组，带起一组，宫女各自反转起再落下：实有游蝶戏花之妙趣，又与蜜蜂采汁为同工。

《太白醉写》 余彬 饰 杨妃 图源@玉山后人

然后是：“哎！羡荷花在清涟之上，好似洛水神悠扬。”这时队伍幻化成三人众字形，各自蹲转；整个队形同时右转，翻花起身，又复落下，恰似波涌浪叠，花团锦簇。“过七夕气候新凉”，队伍成两堂龙套形对面交叉，形容七夕仙会、鹊桥重逢佳景，飘逸有致。到“迎水芙蓉，淡抹浓妆”句，画面成内外两圈，四四对交叉，接“金风爽”，宫女同时把身子转向观众，左右翻动水袖，示意凉风扑面；“个个要折得蟾宫丹桂香”时，又同时蹲下指向杨妃，左右晃动。至“满城风雨近重阳”句，众人又同向外抛出水袖。这样的内外反差，极富张力。“反黄菊开停当”时，画面重组呈三三三梯形，虽“冬月萧疏，难算花开账”，三组各纽编起S形辫子，气势一浪胜似一浪，满台在沸腾。最后唱出“雪满寒江，还让腊梅时尚”。众宫女及杨妃同时停住，在音乐节奏中甩水袖、翻身，再甩水袖、翻身，在不断转动中完成满台卧鱼的集体亮相。

以上这一整套舞蹈，组合得十分严密，结合词情，动感强烈；特别是其蕴藉而丰富的内涵，得到充分表达，使每场演出都令观众心旌摇曳，目不暇接，美轮美奂，余韵绕梁，久久难忘。

郑传鉴传艺于弟子

作为他的学生，研究他的艺术，特别是他的导演艺术，给我深深的启迪。拳拳反哺情，难报三春晖。

如今，老师虽然离开了我们，但他老人家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他的艺术精华将由我们学生代代传承，历久弥新。

作者：蔡瑶铣

本文见于2005年8月 《中国戏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