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荣筱箐
那天看李方老师写的那篇《最近有点为北京感到难过》,不是在他的公号上看的,虽然那里是首发,但这篇文章没几天就刷屏了,可见引起了广泛共鸣。
他说“陆续有几个同事跟我提转岗,理由都是北京生活压力太大了,希望回家乡发展。”他说“那些年的北京,对我的北漂朋友们也真是友好。我不记得他们为了什么事情真正焦虑过。一开始自然都没有房子,但是他们不担心没地方住,也不担心未来房价涨上天。他们享受这个城市……”他说“很可能,由于房价、糟糕的空气和拥挤的交通,更由于失去了开放和包容的心胸,北京的城市生态正在塌陷。”他说“ 那个曾经滋养了无数外地人梦想的北京,可能已经消失了。”
看着看着我就动了贼心,想着如果我把这篇文章整个拿过来,把里面所有的“北京”换成“纽约”,没准也能在纽约疯转,因为几乎每句话在这种偷梁换柱之后都还成立,整篇文章也仍然是顺理成章。两个隔着十万八千里的城市,各自承载着结构迥异的居民,居然有这么契合的节奏,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平行空间?
我在纽约的17年里见过无数新来的纽漂,他们跟那些从中国各地涌入北京的北漂们经历着几乎一模一样的冲击和感悟。他们刚来时也一样两手空空却踌躇满志,一样在别人家的沙发或跟人合租的地下室里蜗居,一样不担心房价、物价和未来,一样相信自己来到了一块神奇的土地,机会就像挂在低枝上的果子触手可及。
闲来没事他们也一样喜欢歌以咏志。北漂们不是有汪峰那首《北京,北京》吗?纽漂们也有Frank Sinatra的《纽约,纽约》,多工整的对仗啊。只不过比起穿着皮裤留着长发的汪峰一脸潦倒地唱出“我们在这欢笑,我们在这哭泣,我们在这活着也在这死去”,穿着燕尾服、戴着黑礼帽的Sinatra,在一群露着大长腿的伴舞簇拥下唱出“在古老的纽约城,我将有个新的开始,如果我能在这里立足,我将能够征服世界”明显是更加励志。可是人不是只活在舞台上,曲终人散幕落灯息,大家一样都得直面冰冷的数据里惨淡人生。
这些数据是怎样的呢?
在中国科学院去年发布的《中国宜居城市研究报告》中,北京在受调查的40个大城市中居倒数第二;在《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去年发布的全美宜居城市排名中,纽约在100个大城市中排名96。
北京贫富差距明显,1%的最富人群占有社会财富总量的三分之一以上,最底层的25%人群只占有社会财富的1%;纽约1%最富人群的收入是其余99%的人收入总和的45倍,使之成为全美贫富差距最大的地方。
外地户口家庭的子女在北京就学困难;少数族裔家庭的孩子在纽约也难得到优质的教育,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2014年的一份研究发现纽约是全美公立学校种族隔离最为严重的城市。
北京百物腾贵让很多人难以负担,纽约呢?根据zillo和care.com几天前联合公布的一份研究,住在纽约市区的家庭每年生活费用比住在郊区的家庭高出7万1237美元。
当然,在中国人看来什么数据都比不上房价重要。那就来看房价,2006年曼哈顿的公寓单元中位售价是83万,到2015年这一数字涨到了101万美元,涨幅为22%。2006年曼哈顿连排别墅中位售价是270万美元,到2016年,这一数字涨到了525万美元,涨幅是94%。曼哈顿之外那些原本是老少边穷的地区大都被迅速开发,房价涨幅更是一步登天甩下曼哈顿好几条街。比如在全市最穷最乱榜单上排在前列的布鲁克林东纽约地区,2004到2014年房价上涨了3.2倍。
▲ 布鲁克林的中国城
这种涨幅虽说比不上北京房价十年翻七倍的天下奇观,也足以让纽约人不淡定了。一家地方报纸2016年报道房价涨幅时用的标题是:《你后悔十年前没买房吗?应该的》。毕竟纽约的自住房拥有率只有13%,北京呢?就算你不信71%的官方数据,打个对折也比纽约高。北京人均可支配收入在过去十年可是翻了三倍,纽约呢?四口之家中位收入5万3000美元,比1960年只涨了18%。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倒是人丁兴旺,1994到2004年间涨了115%。
写这篇文章时我正在哈佛参加一个房屋问题新闻报道的研讨会,与会者包括从奥巴马到川普政府房管署高官和来自全美各地报道房屋议题的记者,我问他们:“全中国好像都在因为房子的事焦虑,你们怎么就不焦虑呢?”那些政府官员讲了一大堆保持地产市场可持续发展和鼓励民众理性购房的大道理,不过在我听来都不如《芝加哥论坛报》的记者四两拔千金的寥寥数语。她说:“我们也焦虑,只不过表现形势不同,我们酗酒和吸毒。”
我离开中国太久,已经无法判断这种不同是不是真的存在。但我至少知道,“逃离北京”是这几年才兴起的潮流,而“逃离纽约”却是这里的中产阶层过去三十年里从未间断的趋势。每隔几年,这个话题就会浮出水面,新瓶装旧酒登上媒体热点。
直接抄几段不同时期媒体报道里的原话吧。2006年:“15万1441人迁离纽约,比2002年增加7%,其中拥有本科学历的人达到2万9370人,比去年上升127%。”2009年:“2000到2008年期间,纽约150万人迁离纽约使纽约州成为全国外迁人数最多的州。”2015年:“根据美国人口普查局的数据,在7月1日结束的本财政年度中,15万3921人迁离了纽约。人口同时也修正了2013到2014财政年度的数据,将迁离纽约的人数提高到16万零329人。”
到了2016年,终于,全纽约州迁出人口只比迁入人口多出了两千,本地媒体群情雀跃,高呼:“止血了,止血了。”然后川普上台,大家又沉默了——纽约这些年的人口增长几乎全是新移民的功劳,这以后嘛……世事难料啊。
所有这些对一个纽漂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这是去年3月《Business Insider》转载Credit.com网站上首发的一篇文章中的几句:“来到纽约的第六年,我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离开……艰难是因为要跟好朋友们分开,他们可是我在纽约的亲人啊。但我知道自己有些梦想在纽约是不可能实现的,比如在这样一个离公司行程一小时之内的一房公寓动辄租金两千块的城市里,我永远也买不起房。”文章题目是:《我刚迁离了纽约》,作者Kali Geldis 也是个年轻的媒体人。
很多中国读者看到这儿可能会说,那是纽漂们太娇气,你列的那堆数据再怎么都还是比北京好,要是北京的各种指数能和纽约持平,北漂们可能根本不会走。
其实这正是我一直对“数据说话”持怀疑态度的原因,数据可以让文章看起来高屋建瓴,却讲不出人的故事,因为我们中的大部分远远没有理性到看数据做决定程度。当一所城市发展到一定规模,生活在其中的普通人受到挤压就成了必然,人的承受力不同,但不爽的时候就逃却是人类的本能,千里之外有人过得不如你并不会让你感觉好一点,也就影响不到你的选择了。也因此把北京换成纽约或者换成东京、伦敦其实都成立,每个大都会的每一天都有很多人在逃离。
其实也不止是大都会,逃离本来不就是人生的主题之一吗?有人从小镇逃到都市、有人从都市逃回小镇,有人从中国逃到外国,有人从外国逃回中国,还有人正在琢磨着如何逃到火星上去。浪漫的说法叫心里装着“诗和远方”,其实是因为生活永远在别处,人注定无法安生。
你一定在想,这个作者真虚伪,说了半天自己怎么没逃离纽约呢?十年前有人跟我说巨蟹座最大的特点就是随遇而安,那时候我不信,现在,信了。不过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对美国,我是移民,不用跟美国人的风;对中国,我离得太远,也不用跟中国人的风。当你的生活里没有大溜可随的时候,你就不焦虑了。这是纽约给我的最好礼物。
这是自由。
本文原标题:《北京有的病纽约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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