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春雨一旦下起来就收不住,像受了委屈的小媳妇躲在门帘后簌簌流下的眼泪珠子。芭蕉最近有了心思,经常失眠,闭着眼睛听着敲打着窗玻璃的雨声,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剥开包糖果的塑料纸,又像谁偷偷摸摸地在窗下来来回回踩着细碎的高跟鞋。芭蕉后来读张爱玲的《小团圆》,读到那一句“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而不来”鼻子就酸了,她想到了那年在杭州,夜夜听着春雨,心里惦记着一个人的日子。当年的那个少女芭蕉早就被一年又一年的春雨埋葬了,现在的她长了年岁,历经了世事,心头也结了茧。
芭蕉在午餐时间冒着漫天细雨溜了出去,做贼似的在公用电话厅前转了又转,犹豫再三还是鼓足了勇气走了进去,掏出口袋里早已皱巴巴的纸条,小心翼翼地按下了那个电话号码。“嘟-嘟-”了三声之后,电话那头的人接听了,芭蕉的心脏简直要跳到了嗓子眼。
“您好,我是横垣凉太,请问是哪位?”电话那头的男子用日语说道。
芭蕉完全乱了方寸,支吾了半天硬是一个字都没憋得出来,电话那头的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立即换用中文略显兴奋地问道:“你好,是你吗?本子女孩?”
“是……是我。你好。”
“你终……终于打电话我了!”
“你晚上有空吗?上次不好意思带回了你的手帕,想还给你。”芭蕉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了,准备的一些日语单词完全都想不起来了,只好用中文跟他讲着。
“呃?晚上?空?——啊!有的有的!你的伞,还在我这里。”
“那……晚上日本料理店见?”
“好好好!日本料理店,我……你……我等你!”
挂了电话,芭蕉握着听筒的手心早已是涩涔涔。脸上泛起了两朵牡丹红,小火慢炖地烧着,嘴角抿不住的笑意是沸腾的锅里盖不住的热蒸气。
晚上一下班芭蕉就急急忙忙往对面的日料店赶去,本以为自己会早到,却远远就看到了那个支着伞在料理店门口踱来踱去的身影。芭蕉慢下了步子,调整了心跳——决不能让对方看出来自己是如此急切地想见到他。
凉太也看到了远远走过来的芭蕉,立即整了整领带,挺起了胸膛直挺挺地站在那等着。芭蕉从未觉得从服装厂到日料店的距离会那么的长,每一步都有着千丝万缕的情愫在里面。
“你好。我叫横垣凉太。电话的……那个。”凉太露出了温暖的笑,送来手上的伞,“这是你的伞,谢谢你。”
芭蕉低着头,扭捏着接过他手中的伞,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指,心头一个踉跄,脸又红了,刚调整好的心跳又跌宕起伏了起来。想起了包里的手帕,又匆忙地去找,可在包里翻了半天硬是找不到那块叠了无数遍的手帕,急得额头都起了细密的汗珠子。
凉太一头雾水,不知道她在找什么,站在那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好不容易找到了,芭蕉长呼了一口气,递了上来。
凉太半张着嘴,一脸惊讶的表情,接过手帕就笑了:“我都忘了!原来在你这!”
“那天不小心就拿走了,真的不好意思。我已经洗过了。还有……谢谢你的礼物。”芭蕉低着头,红着脸。
凉太只是笑着,芭蕉知道他没听懂。不过没关系,只要面前的他是真的,他的笑是真的就够了。
“吃饭了……没有?要不要……一起?”凉太伸手指了指身后的料理店。
芭蕉点了点头,抬起的目光遇到了他的目光,他的瞳仁里有黑色的河流,泛着细碎的金色波光。而她的瞳仁里有整个的他。
芭蕉尾随着他进了料理店,芸儿今天休假不在,芭蕉反倒觉得自在些,不然还不知道要被芸儿笑话多久呢!
芭蕉和凉太并排坐着,都细细地咀嚼着食物,没有语言的交流,时不时互相偷瞄一眼却尽是交流。
吃完了出来,又下起了绵绵细雨,凉太为她撑起了伞,两人并排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高大的路灯照下来,那絮絮飘飘的雨丝像风里飞舞着的长发。两人踩着深一脚浅一脚的水塘,就这么走着。芭蕉也不知道这一路向北要走到哪里去,平日里除了服装厂和日料店芭蕉很少出门,出了这条街前面是刀山还是火海完全一无所知。
“你……叫什么名字?”终于,他开了口。
“芭蕉。”
“場所?!(注:日语发音中,“场所”的发音与中文的“芭蕉”相似。)”凉太笑道。
芭蕉顿了一下,拉起了他的大手,在他的手心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芭蕉”两个字。
“原来如此,原来不是‘场所’,而是‘芭蕉’啊,好美的名字啊!”凉太用日语自言自语道。
芭蕉听不懂他在叽里咕噜讲些什么,心里暗下决心将来一定要学好日语。让他把之前她没听懂的话再一句句地说给她听,把这些错过的意思都给补回来。
不过情愫这种东西,有时候跟音乐、跟哭笑也是一回事,并无什么国界可言。芭蕉从他的语气、他的面部表情里,是可以看得出他是在赞美她,他是喜欢她的!
走到了十字路口他们又折回往南走,她走在路牙子上,他走在她的左边,替她撑着伞,也替她挡掉飞驰而过的汽车溅起的泥水。他的口里一遍又一遍地轻声念着她的名字:“芭蕉……場所?!芭蕉……芭蕉……”仿佛念一遍嘴里就可以生出甜津来。一路走着,他离她近了一点,又近了一点,等芭蕉能够清晰听到他的呼吸声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服装厂的门口。芭蕉又从未发现这条看上去没有尽头的路这么快就可以走完。
芭蕉立在门口对他笑着,跟他作别。他站在她的面前,又近了一些,他高她一头,芭蕉只可以看到他起伏的胸口。
他抓住了她的手,芭蕉心头一惊,犹豫着该不该甩掉。他慢慢地把她的手举到他的胸口,把手里的伞转到她的手里——原来是要给她伞!芭蕉顿时被自己的自作多情给羞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凉太往后退了一步,退到了漫天的细雨里去了。
芭蕉转头跑走了,她怕她再站在那看着他会忍不住想上去抱住他。在这个只有芸儿一个熟人的城市里,她已经孤单太久了。
进门的那一瞬间,芭蕉回头去看他,他居然还站在那,一动不动地,像贴画一样贴在街景里。他们之间隔着一道雨幕,芭蕉看不清他的脸,却可以感觉到他在对她笑着。
芭蕉一夜无眠,满脑子都是他。“横——垣——凉——太——横垣凉太……横垣……凉太……”芭蕉也开始轻声念起了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又突然惊醒了——坏了,刚才应该把伞给他才是的啊!他在雨里淋了那么久!
又是一阵在被子里拳打脚踢的懊恼,恨不得立即跑出去跟他道歉。可是他住在哪呢?他是做什么工作的?他是不是已经有女朋友了?——对他的了解还是太少太少了!
八
芭蕉开始体会到那些爱得死去活来的小说中所谓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到底是何等的煎熬。日思夜想的总是那张朦朦胧胧的面庞,牵肠挂肚的总是那个人在她身旁均匀而安宁的呼吸。之前一上工就会忘记时间的她现在却总是忍不住看一眼墙上的挂钟,再看一眼,总觉得钟针走得像她的小脚奶奶在走路,老半天都不见挪多远。一到放工时间就迫不及待地跑到工厂门口寻觅着那个人的身影。看到了满心欢喜,不见踪影便垂头丧气——难道我真的喜欢上他了,芭蕉心想,但又何至于,也才见过两三次面而已,况且每次见了面也说不上几句完整的话。
芭蕉开始写她的第一篇完整的爱情小说,芭蕉发现自己笔下的人物开始变得有血有肉起来,她可以把他们的情感拿捏得恰到好处,知道该在什么时候欲诉还休,该在什么时候奋不顾身。因为故事里主人公正经历的爱情也是她正在经历的,她的所思所想都通过故事里的那个“她”表达了出来。
芭蕉和横垣凉太越来越频繁地见面。虽然交流还是不多,但可以看得出凉太每次都在努力地用尽他所学的所有汉语来表达自己,实在不行的时候就手脚并用,又或者在纸上画下他要表达的意思。芭蕉爱死了每次他急得束手无措的样子,爱死了他们间永远理解了彼此一半的暧昧关系,“犹抱琵琶半遮面”有时候是要比脱得精光有意境得多。
凉太送了芭蕉一部手机,是当时诺基亚的最新款。凉太送给她的时候是一个包装得十分精美的礼品盒,还嘱咐她回去之后再打开。芭蕉回到宿舍后打开后简直要感动到流泪——手机通讯录里早已经存好了他的号码,盒子里还画了一张简笔画,告诉她接听电话是哪个按键、挂断是哪个、如何发短信、如何换输入法……芭蕉觉得这辈子能遇到这个男人真的是上苍对她疼爱有加再有加了。
没出十分钟,手机响了——是那个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芭蕉手机里唯一的一个电话号码,芭蕉到现在都可以把那十三位数字倒背如流。
“喜欢吗?”那犹如巧克力滑入喉咙的声音在电话那头问她。
“喜欢。”芭蕉觉得连声音都早已不是自己的了。
“你喜欢我就开心了,明天……明天我们会社聚餐,想带你一起去,可以吗?”
“会社?”
“哦哦……就是那个……那个什么……哦哦——我们公司!”
“啊?!真的?!我又不会讲日语。”
“没关系。就吃个饭而已。如果你不愿意也不关系,我只是想……想把你介绍给我的同事们……”凉太的声音低了下去,委屈得可爱。
“我愿意!”芭蕉被自己这一句都吓了一跳,像是电视剧里接受求婚时说出的话。
“那明晚我在你工厂门口等你。”凉太的声音顿时变得轻快了起来。
“好,不见不散。”
“嗯?不见什么散?”
芭蕉不动声色地笑了起来,心里默念着“傻瓜”,说道:“是不——见——不——散,就是到时候见的意思。”
“哦哦,原来如此,那不——不见不散,明天。”
芭蕉第一次化了妆,是拉着芸儿过来帮她化的。淡淡的几笔也不浓,恰到好处的修饰,本来就清秀的脸庞更显得楚楚动人了,那饱含笑意的眉眼里像是能腾起水雾来,头发扎成马尾又放了下来,又用发簪绾成松垮垮的发髻。芭蕉穿了一条印有小巧蔷薇花瓣的连衣裙,披了件水绿色的毛衣开衫,一双黑色高跟鞋——都是芭蕉在街上一家服装店淘到的打折品,却也是她平日里舍不得穿戴的衣物,搭配在一起却也把她本就高挑修长的身材给衬托得婀娜聘婷。
可以看出横垣凉太也精心打扮了一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西服熨得一个褶都找不到,平日里的领带换成了黑色的领结,皮鞋擦得铮铮有光。一副绅士模样早早地等在了芭蕉工厂的门口,芭蕉一步步地向他走去,背后有服装厂女工交头接耳的细声议论,芭蕉却充耳不闻。
凉太远远地就朝芭蕉伸出了手,芭蕉把自己的手交给他,像她许给他的一个无声承诺一样落在他温暖宽大的掌心里。
凉太带她来到了他们早已定好的饭店,从装潢就可以看出价格应该不菲,是芭蕉从未涉足过的天地。凉太的同事们都起身与他们打招呼,简单的中文日常用语,芭蕉含笑地点头回应着他们,转头看了凉太一眼,他却是一脸的洋洋得意。
凉太的同事们也有带女伴过来,却都是日本女人,穿和服的居多,会说中文甚少。聚在一起细声细语交谈着,不时朝芭蕉礼节性地微笑点头。
芭蕉坐在凉太的一边慢慢用着她并未吃过的菜色,浑身有着无形的枷锁束缚着她。
凉太又要与他的同事们谈笑,又要不时来照应着芭蕉,有点应接不暇,免不了让芭蕉有些许失落感。芭蕉听着听不懂的日语,看着那些身着精美服饰、穿金戴银、优雅娴熟地举着红酒杯的日本女人,心里的自卑感泛滥起来,她怕自己今天穿得太土,怕自己的用餐举止不够优雅,怕被凉太的同事们笑话,怕给凉太丢脸。她一个从农村里逃出来打工的寻常女子并不是这个阶层里的角色,凉太对她也许只是一时的猎奇心理,等他看清了她,她的美梦也就该醒了,一切也就结束了。
芭蕉闷闷不乐地用完了餐,低头不语,也不太搭理凉太时不时的关怀。凉太也看出端倪,却还是对着芭蕉笑眯眯的,这让芭蕉觉得受到了嘲讽,心里更是憋了一股气。
就在大家都用完餐的时候,凉太居然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支玫瑰花,当着他所有同事的面在芭蕉面前单膝跪地了下来,一本正经地说道:“芭蕉,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做我的女朋友好不好?”
芭蕉吓得用手捂住了嘴,愣在那半天说不出话来。
凉太的同事们都在一旁起着哄,日本女子们都捂着嘴在一旁偷笑着,连饭店的服务员都挤在门口看着热闹。
芭蕉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单薄的肩上,脸色惨白,头顶有火辣辣的灯光照着她,烤得她一阵眩晕,这一切来得太过于突然,也太过于不真实。
凉太用满怀期待的眼光看着她,芭蕉在他黑色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失魂落魄的倒影。他的双眼是漩涡,等着她涉足沦陷。
每个人都在屏住呼吸等待,芭蕉缓过来神来,面部又充盈了血色,滚下了热泪,点了点头。
在众人的一阵欢呼声中,凉太兴奋地抱住了她,亲吻了她。那是芭蕉第一次被他抱在怀里,第一次被他亲吻,第一次决定把自己交付给一个男人。
从饭店出来,他们像往常一样走在路上。梅雨季节已经过去了,天际是一瓣鱼鳞片的白玉月亮,跟在他们后面,他们走它也跟着走,他们停下来它也停下来。芭蕉心里满是欢喜,连那平时看起来呆头呆脑的路灯也似乎变得可爱了起来。
凉太拉住芭蕉的手停了下来,长久地与她接吻。她仰着头,月光柔和,落在他的头发上,也落在她忽闪的睫毛上。
村里来的芭蕉姑娘和一个日本人谈恋爱的消息在服装厂里像爆炸性新闻一样沸腾了。小小的服装厂日子过得机械沉闷,这无疑成了每一个工人茶前饭后讨论不断的话题。芭蕉不去理睬他们,她知道她想要什么样的生活,而他们只知道谈论别人的生活怎样。
凉太帮芭蕉在杭州的日语夜校报了名,芭蕉每天晚上下了工就急急忙忙地赶去夜校上课,上完课凉太总是会在校门口等她,一起吃宵夜的时候再帮她复习一天所学的内容。芭蕉学得格外的认真,睡觉前还会把一天所学从头到尾过一遍,遇到想不起来的就算再累也要爬起来再看上一眼,平日里又有凉太这么个“老师”,所以芭蕉学得很快,没过多久就可以跟凉太进行简单的日常交流了。
九
芭蕉投给杂志社的爱情故事居然收到了主编的回信,说她写得十分精彩,别具一格,决定下一期便会发表。芭蕉激动得落下了泪,觉得自己的坚持有了结果,虽然只是一篇并不起眼的爱情故事,可对芭蕉来说,却是一个全新的开始,是她离开这个服装厂的端口,芭蕉觉是她迈向梦寐以求的生活的第一步。
收到稿费的那天,芭蕉打电话给凉太,说要请他吃饭。凉太那天正好休息,便提议到他家里包水饺吃。
芭蕉提了一大堆东西来到了凉太的住所,那是这么久以来,芭蕉第一次去凉太家。装修精良的单身公寓,面积不大却一应俱全。家中一切都摆放的井井有条,墙上挂着意境优美的日本绘画,全然不像一个单身大男人住的屋子。
芭蕉从小就喜欢吃饺子,不是真的觉得有多好吃,而是喜欢每次吃之前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其乐融融地擀面、和馅、生火、包饺子的过程。只有在那个时候芭蕉才觉得这是一个活生生的、有人情味的大家庭,每个人都摸清了彼此的脾性,都习惯了彼此的习性每天生活在一起。容忍着、算计着、又深深爱着。是的,她爱他们,无论她现在离他们有多么遥远,无论她曾经是多么的恨他们,可他们永远都是她回不去的过往,是她并不快乐但却珍贵的童年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