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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米亥: 也许我的一生都在错误中度过

飞地  · 公众号  ·  · 2017-03-31 10:38

正文


耶胡达·阿米亥,1924年出生于德国乌尔兹堡。以色列当代最伟大的诗人,也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国际诗人之一。诗作透明而睿智,善于使用圣经和犹太历史作为诗歌意象,诗多涉人类的生存环境和普遍命运,其想象力丰富得惊人,具有深远的哲学意味和语言渗透力。出版了诗集《诗:1948-1962》《时间》等十余部。多次获得国际国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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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我的一生都在错误中度过


耶胡达·阿米亥 著

黄福海 译

选自上海译文出版社《开·闭·开》


阿门石

 

我书桌上有一块石头,上面刻着“阿门”两字,

那是一块三角形的碎石,来自世代以前毁弃的

犹太人的墓地。而其他那些在混乱中撒落的碎石

成百上千地垒着,有一种强烈的思念,

一种无尽的渴望充盈其间:

名字搜寻着姓氏,死亡的日期寻找

死者的生辰,儿子的名字寻找

父亲的名字,灵魂希望安息,但生辰

渴望与它再度团员。他们只有找到

对方,才能得到圆满的安息。

只有这块石头,静静地躺在我书桌上念着“阿门”。

可现在,一位悲伤的好心人用慈爱

将这些碎石收集起来。他为它们洗尽污秽,

逐个地拍下照片,将它们排放在

大厅的地板上,让每一块墓碑恢复原形,

成为一个整体:从碎片到碎片,

就像死人的复活,一幅镶嵌画,

一个拼图游戏。一场儿戏。



我不是六百万人之一:

我的寿数有多长?

开·闭·开

 

我的生命是我肉体的园丁。大脑——一间紧闭的暖房,

栽种鲜花和植物,它们古怪、异类,

感觉灵敏,惧怕会濒临灭绝。

脸——一座轮廓对称、得体的法式花园,

有大理石铺成的环形小径,有雕像和休憩之所,

可摸、可闻,可以远眺,也可以迷失你自己

在浓绿之中,但“禁止踏入”、“请勿攀折”。

肚脐以上部位——一座英式园林,

貌似随意,没有转角,没有铺路石,一幅自然、

人性的样子,按我们的外形,依我们的模样,

它的手臂伸展,连接着四周广袤的夜。

而我的下身,肚脐以下部位——时而是一片自然保护区,

狂野、可怕、奇异,一片不受保护的保护区;

时而是一座日本花园,紧凑而充满着

处心积虑。阴茎和睾丸是光滑的、

磨亮的石头,当中有黑色的植被,

精细的小径,用内涵

和沉思默想铸成。我父亲的教导

和我母亲的诫命,

是啁啾鸣唱的群鸟。我所爱的女人

是四季,是变幻的天气,而玩耍的孩子

是我的孩子。生命是我的生命。

 

我未曾去过的地方,我未曾去过,

也永远不会再去,我从不享有永恒的光年和暗年,

但黑暗是我的黑暗,光明和我的时间

也属于我自己。海滩上的沙子——那数不尽的颗粒,

还是我在阿赫齐夫①和该撒利亚②做爱时的沙子。

我已将生命的岁月打碎成小时,小时打碎成分秒,

分秒打碎成更细的碎片。这些,所有这些,

都成为我头上的星辰,

难以计数。


【①】   Achziv,以色列西北部沿海城市,北邻黎巴嫩,以其秀美的海滩著称。

【②】   Caesarea,以色列西北部沿海城市,今译凯撒里亚或凯撒里,有诸多古罗马遗迹。

 

我的寿数有多长?我像一个出埃及的人:

红海分开,我跨越干燥的陆地,

两堵水墙,分别在我的左右。

在我身后是法老追来的兵马①。前面是沙漠,

或许还有应许之地②。这就是我的寿数。


【①】   见《旧约·出埃及记》14:21-29。

【②】   Promised Land,指上帝赐给犹太人的以色列国土,即以色列人出埃及后达到的迦南。见《旧约·申命记》19:8。

 

打开、关闭、打开①。在我们出生之前,一切

都在没有我们的宇宙里开着。在我们活着的时候,一切

都在我们身体里闭着。当我们死去,一切重又打开。

打开、关闭、打开。我们就是这样。


【①】犹太教口传律法《塔木德》中说:“母体内的胚胎像什么?像一本合上的笔记本。它的手放在太阳穴上,双肘抵着大腿,脚跟顶着臀部,头在两膝之间。它的嘴是闭合的,肚脐是张开的。当它出生后,原来闭合的张开了,原来张开的闭合了”。

 

我的寿数有多长?这好比给自己照相。

我在几米开外一个稳实的东西上架起相机

(那东西是这世界上唯一稳实的),

我在一棵树旁选定一个站好的位置,

再跑回相机,按下定时键,

又跑回树旁的那个位置,

我听到时间的滴答声,转轮的声响

好像远处的祷告,快门咔嚓一声,活像砍头。

这就是我的寿数。上帝在他的大暗房里

冲印这张照片。照片出来了:

我满头白发,双眼倦怠而下垂,

眉毛是黑的,像遭火坍塌的房屋中

烧成黑炭的窗楣。

我的寿数结束了。

 

我不是死在大屠杀①中的六百万人之一,

我也不是其中的幸存者。

我也不是出埃及的六十万人之一。

我从海上来到应许之地。

不,我不属于他们的一员,虽然我的内心

还有火和烟,那日日夜夜领我路的

火柱和烟柱②。我的内心还在疯狂地搜寻

紧急出口、柔软的处所、裸露的

土地,通向软弱和希望的避风港,

我的内心还在渴望搜寻生命之水,

与岩石平静地交谈,或猛烈地拍击。

然后,寂静:无人提问,也无人应答。

犹太人的历史和世界的历史

像两块碾石,将我碾磨着,有时碾成粉末。阳历年和阴历年

彼此提前或延后到达,

跳跃着,使我的生命处于永恒的运动。

有时我掉进它们之间的沟壑里躲藏起来,

或者一路沉沦到底。


【①】   Shoah,希伯来语,原意为大火灾、世界末日。这里指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法西斯对犹太人的迫害,死亡人数约达六百万。

【②】   见《旧约·出埃及记》13:21:“日间耶和华在云柱中领他们的路,夜间在火柱中光照他们,使他们日夜都可以行走。”原文作烟炷,下同。

 

我诚心诚意地相信,此时此刻

千百万个人类正站在十字路口

和交叉路口,在丛林中和沙漠上

互相指示着在哪儿转弯,哪条是正确的道路,

哪个方向。他们确切地解释着往哪儿走,

哪条路是到达那里的最近的路,在哪儿停下,

然后再问。那儿,就在那儿。第二个

岔道,不是第一个,从那儿向左或向右,

靠近那幢白色房子,那棵橡树旁边。

他们用激动的语调解释着,挥着手,

还点着头:那儿,就在那儿,不是这个那儿,是那个那儿,

像一种古老的仪式。这也是一种新的宗教。

我诚心诚意地相信,此时此刻。



我写过《今日和他日》:

荣耀就这样走过,

《诗篇》就这样走过

 

我写过《今日和他日》。

现在我已经历那些他日。

在我写它时,那些他日还在世纪末;

现在它们已属过去,在世纪的中间。

但今日始终伴着我,无论我到哪里都是今日,

有如太阳系,过去与未来和我——

永远循环往复。今日就是太阳,

今日就是永恒。变化是上帝。

那些他日变成了“他性”。我书桌上

有一块刻着“阿门”的石头,一块墓碑碎片,

来自一千年前犹太人的墓地。我书桌上

有一块弹片,来自爆炸的手榴弹。

我的孩子们发现它,在泰勒贾特①的春花丛中。

在那些他日里,那块扭曲的弹片是救赎我的天使,

是战场上未曾杀死我的天使。

或许它杀死了别人。

“他性”就是上帝。“他性”杀死了主。其实,

“他性”杀死了露丝。


【①】   Tel Gath,以色列中北部城市。

 

当我年轻时,我全心全意地相信

胡勒沼泽①必须抽干。

于是各种鲜艳的鸟儿向四处逃生。

半个世纪之后,他们重新灌水,

因为那是个彻底的错误。也许我的一生

都在错误中度过。

我童年的上帝,我主,

他也是个错误,虽然主还叫上帝。

可完美的错误造就完美的人生,

与完美的信仰一样。所谓“人总有错”,

我已将它编成一首慰藉的歌,那篇

“人都说谎”②的诗,我也改成一首白天的舞曲、

夜晚的摇篮曲。阿门。


【①】   Huleh swamp,此事发生于1950年代。其目的一方面是提供可耕地,另一方面是消灭疟疾。此事是以色列建国后最自豪的成就之一。但其结果使该地区的生态系统失去平衡,近年来必须再度回灌。

【②】   见《旧约·诗篇》116:11。

 

可如今,我依然时时怀有我从前的

信念。当我们唱道“这是最后的斗争”,我当真;

当他们告诉我“这是最后的晚餐”,我当真。从那时起,

我的生命已充满最后的斗争和最后的晚餐,宛如

死囚最后的希望。当他们说岁首节①,

意即“一年的开头”,我有时只记得

那个头,不记得“时间”的手或迅捷的脚

匆匆经过。正义的尺度和宽恕的尺度,就像

量脚买鞋——我至今买鞋总要大一号,

以免挤脚。我懂得今天夜晚

为何与别的夜晚不同,怎么会不同。我也知道

谁吃了我的粥,谁在我床上睡过。

他们告诉我“我会回来的”,我

依然在等;他们告诉我“我不会再回来了”,

我依然在等。当他们告诉我“别问”时,

我开始问,从此我一直不停地问着。


【①】RoshHashana,犹太教历的新年。

 

呵,我一生的那些小小的问号,

跳跃着,鸣叫着,翾飞着,

从童年起就躲避着我。

小得像鸟,轻得像蝈蝈。

但等我长大后,我将它们变为沉重的肯定词,

像催肥的鸭子或小鸡,关在笼子里家养,

它们不会振翅翻飞:

事件、原因、人物。鸟则更为沉重:

处所、意识、方位、死亡。

 

血液凝结后就会变黑,草木死了就会枯黄。

热浪袭来,你要大量喝水;在石墙内,

你要凿出枪眼般的小孔。所有这些

都只为了继续生存,为了稍稍延缓

死亡的时辰。比如一个孩子

把剩一半的巧克力揣在裤兜里,为在其他孩子

吃完他们那份时,他还能留一点。

 

比如远古的陶罐沉到海底,

现在从深海里打捞上来,满身覆盖着海草、

藤壶和水藻,虽然陶罐的形状依然如旧——

我的人生故事也是如此:泪还是我的泪,

笑还是我的笑。不要试图将它们

擦洗干净。笑,沉重而发自心底,

泪,用深渊的浓密而美丽的覆盖物织就。

那也是变化,那也是新的世界,

而船在哪儿?它们都上了天堂。

 

现在,纪念日①已经过去。街道的名称②

与住在街道上的人们的隔阂在增加,

希望,离希望的人们越来越远。

呵,那从前的岁月!秋天盛开的红海葱

有酵母饼一般的香味,儿童们

都起《圣经》上的名字。四季呈现出橘林的色彩,

人们像伊甸园里的树,

知识树,会分辨善与恶。

新一代掌握前一代的希望,

好像用定型工具开启未来。

一代人的希望破灭,支撑起

最新一代的渴望与幻象。

河流,即使干涸也仍叫作河流,

欢乐,依然承载欢乐的名分。


【①】   根据以色列的历法,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纳粹对犹太人大屠杀的纪念日,在阵亡将士纪念日的前一天。

【②】   以色列的街道,通常以犹太复国运动史中重要人物的名字命名。

 

我要一直活到我嘴里的词语,都变成

破碎的元音和辅音,或只有元音、轻音。

我体内的灵魂是我最后在学的外语。

我要一直活到所有数字都变为神圣,

不仅是一,不仅是七,不仅十二和十三,

而是一切数,胡雷卡战役①中二十三位阵亡将士,

通往神秘之地的十七公里,三十四个夜晚,

一百二十九个白天的神恩,光年的

三十万公里,幸福的四十三个时刻

(而我的寿数还是个X)。四千年

历史,在学校四十五分钟的期终考试里。

日和夜是没有定数的——但

它们也终将有一个数字——

即使无穷大也是神圣的,届时,

我将得到圆满的安息。


【①】Battle ofHuleikat,以色列建国之初发生在内盖夫的一场激战,当时作者曾亲历战场。

 

荣耀就这样走过。《诗篇》就这样走过,

哭泣、歌唱、诅咒、祝福——那些从

崇拜者口中唱出的诗:像树一般种下的人

是有福的,人都是说谎的,主的仆人、

我的磐石①和救赎我的人、大卫和可拉②的众子,哈利路亚,

绿色的牧场、平静的流水、死亡的黑色之谷。

它们就这样走过,像马戏团进城时的队列,

但不会停下,不会撑起大帐篷,没有大象

和其他动物。“匹夫有责”乐队③

敲着鼓,那些“我们有原罪”的翻跟斗演员

和“我们曾经背叛”的舞者、走钢丝的杂技演员,

跳跃着,神圣、神圣、神圣,

带着抽泣和欢笑,悲苦的叫喊与甜美的歌声。

所有一切就这样走过——曾经存在和从未存在的一切。

就这样,儿童们在植树节游行,

带着他们永远不会种下的种子,

他们就这样走过,荣耀就这样走过。


【①】   Rock,这里指耶稣。

【②】   Korah,曾率以色列会众首领叛变,攻击摩西,最后失败,见《旧约·民数记》26:10-11。

【③】   Mea Culpa,美国摇滚乐队名。

 

荣耀就这样走过,像一列长长的火车,没有

起点或终点,没有原因或目的。我总是

站在道口的一边——检票口已经关上——

我全然接受:满载着旅客和历史,满载着

战火硝烟,满载着送往灭绝地的

人类,车窗内即将告别的

男人和女人的脸,旅客们高度兴奋,

生辰和死辰,祈求声

与怜悯声,以及空的棚车不停的轰鸣声。

我们的儿童就这样走进未来,

主就这样在大沙漠上走过摩西身边,

摩西没见到主的脸,只得大声呼叫:

“主啊,你是有怜悯、有恩典的上帝,

并有丰盛的慈爱和诚实。”①荣耀就这样走过。检票口

就这样永远关上,直到我生命的尽头。


【①】见《旧约·出埃及记》34:6及《旧约·诗篇》86:15。

 


爱的语言 · 茶与炒杏仁

 

蕾拉1(夜),最阴柔的名称,在希伯来语中

属于阳性2,但它也是女人的名字。

太阳属于阳性,但落日属于阴性,

阴性里有对阳性的回忆,男人里

有对女人的渴望。好比说:我俩,好比说:我们。

但为什么爱洛恩(3上帝)是复数呢?因为主的一切

正坐在阿卡4一个葡萄藤架的荫凉底下

玩牌。而我俩坐在附近一张桌前,我牵你的手,

你牵我的手,也算是玩牌,我们也是

阳性兼有阴性,复数兼有单数;

我们喝着阿拉伯茶,吃着炒杏仁,两种

从不相遇的滋味,在我们嘴里合二为一。

咖啡店门的上方,靠近露天的地方有个标牌:

“丢失物品,概不负责。”


【1】 Layla,希伯来语。

【2】希伯来语的所有名词都分阴性和阳性。

【3】 Elohim,希伯来语。在经文中,上帝一词通常是复数,但作单数解。

【4】 Akko,以色列西北部沿海城市。

 

墓地附近,总能找到石匠和园丁。

法院附近,总能找到律师行和电话亭。

希望附近总有许多绝望,火车站附近总有旅馆。

在爱的近旁,“我爱你”、“我也爱你”等话语

比婚礼上的誓言更有约束。

只是说说“看!你多美,我的爱!”还很不够,

你要说七次“我爱你”,

正如赎罪日在天门关闭1的祈祷中,

在生命之门关闭时,

你要说七次“主是上帝”。

那是关于“直到死亡使我们分开”的话题,

即使死亡不使我们分开,它也将约束我们,

在宇宙间的某个地方,

在没有止境的一次新的邂逅。


【1】指赎罪日结束前的仪式。

 

恋人们互相留下指纹,

许多物证,无尽的话语、证词,一条皱褶的

短裤、一张日期确凿的报纸、两只手表,是他的和她的。

每天早上,他们互相沿着对方身体的曲线搜索,

好像警察对躺在道旁的尸体位置,用粉笔

作下记号。恋人们互相屈服于对方,

恋人们保留沉默的权利。

只要他们一旦走失,

他们就画一张刑侦相貌图,列一排嫌疑犯,

他们就能说出:就是这个男的!就是这个女的!

 

我认识一个男人,他用所有的欲望

组装出一个理想女人:头发属于

过往车窗里的一个女人,

前额属于早逝的表弟,双手

属于他少年时代的教师,双颊属于一个小女孩,

他的童年恋人,嘴属于他在电话亭见到的

一个女人,大腿属于躺在沙滩上的一个女人,

诱人的眼神属于这个人,眼睛属于那个人,

而腰线又来自报纸广告。他用这一切组装成

一个他真正爱恋的女人。在他死的时候,她们都来了,

所有的女人——腿砍断,眼挖出,脸劈成两半,

手肢解,毛发扯断,一条缝隙就是原来的嘴,

要求讨回属于她们的、她们的、她们的一切,

她们割裂他的身体,撕开他的血肉,只给他留下

他那卑鄙的灵魂。

 

现在,他们要开始讲述我们一起做过的事情,

我们到过的地方,比较我们不曾到过的

地方、我们不曾做过也永远不会做的事情。

一种由两半拼成的和谐将陪伴我们,

好像在我们生命两边的双重合唱,

或像集合的两个军营——一个在祝福之山,

一个在诅咒之山。有时

甚至像邻桌的两个人轻声地谈话,

或像机场里宣读姓名、时间和地点。

而有时,话音就在我们内心,

像在忏悔:是,是我们,是,我们做过,

是,我们停留过一会儿,不,不是我们,我们没做过。

像赎罪日唱出的一次忏悔。而那

正是我们要知道的永恒。

 

想象一下,当你我在这辆车中行驶,

整个工厂都跟着行驶:工程师

和工人、组装线、机器的轰鸣、

地底深处的油井、地质断层,

甚至行星地球的构成。

是的,这就是相爱之道!

 

就像一个摄影师,当他对准

地平线边角上的一片海洋或沙漠,

他必须将某个远景或近景拉进镜头——

一根树枝、一把椅子、一块巨石、一个大楼转角,

以取得一种无限的纵深感,他会忘记海洋,

忘记沙漠——我就是这样爱你的,你的手、

你的脸、你的秀发、你的窃窃私语,

我会忘记那亘古的距离和无尽的终结。

当我们死去,一切都依然只是海洋和沙漠,

以及我们总喜欢从窗里瞻望的上帝。

愿远处和近处的一切安息吧,愿真的诸神安息吧。

 

恋人们因此比所有其他人都更优秀:

其他人也许会说“坐我的位子吧”,

但只有恋人真正履行了诺言。

我在你的位子,你在我的位子。你是我,我是你。

一切都变了;一切都没变。除了位子。

其他呢,他们有时会争辩说“你只是

在利用我”,“你占我便宜”。

恋人说同样的话,但心中欢喜,带着激情:

“我想这样,利用我吧,”“我

也想这样——尽情地

用我吧!”

 

一个夏日的夜晚,在巴塞罗那一幢旧楼的阳台上,

我借着微光,看见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在他俩身后的房间里,一张白床在明亮的灯光下闪耀。

楼下,他俩的名字在黑暗中靠门的地方,像门框圣卷,

古老的姓名在他俩细润光滑的皮肤上低语,像微风。

 

每个恋爱中的女人都有一张圣母的脸,那位

抱着基督遗体的圣母的脸。她记得另一个女人

在另一个时间发生的事情,她甚至记得

尚未发生的事情,未来已经归入她的记忆。痛苦和欢乐交织在一起。

她知道这个躺在她臂弯里的死者已经死了,

她也知道这个躺在她臂弯里的死者即将复活。

她兼有精确的痛苦与模糊的欢乐。

 

十一

对这美妙而诡秘的大卫与约拿单的故事1

我们该怎样理解?“看呀,箭在你前头。”

约拿单说。在哪儿?就在那儿,

那儿,再靠左点。究竟在哪儿?就像是儿戏:

很冷、有点冷、暖些了、更暖了、热了、正好。

现在,我们该怎样理解这个古老的故事呢?

在初一前夕的安息日,在会堂的诵经中

一代传给一代——“明天就是

初一的宴席。”约拿单说。它流传着,像一只

装着大卫和约拿单的漂亮的深色水晶球,

直到失手落下、摔碎。

我们处在一个修补、愈合与恢复的时代,

但只有我俩,你和我,

才会在相爱时填入缺失的材料。


【1】Janathan,扫罗的长子,明知大卫与其父扫罗有过节,但依然与大卫情深义重,并多次营救大卫。这里描述的就是约拿单以射箭为暗号,帮助大卫逃离扫罗的事迹。约拿单战死后,大卫为他和扫罗创作挽歌。见《旧约·撒母耳记上》20-17:23。

 

十二

每个恋爱中的女人都像我们的母亲撒拉,

潜伏在门外,偷听门里的男人

谈论她美妙的身段、她的将来。

她捂着嘴,为将来而窃笑,空空的手掌

宛如子宫和小鹅笛,像精明的狐狸轻声咳嗽。

每个做爱的女人都是拉结和利亚,互相进行

灵与肉的交易,调料与服装,眼影粉与香水,

黑夜的香料掺入白天的味道,

白天的喧嚣掺入黑夜的骚动,大腿与乳房,全都合为一体,

拉结和利亚,拉结就是利亚。恰似雅各与两个女人睡觉,

一个凶悍暴烈,并知道她将死于难产,

另一个温良娴静而稳重,代代相传

直到我。每个怀春的女人

都有一副月亮的脸,周期变化,

在洞开的门里是圆脸,在窗户旁边是半脸。

每个爱着的女人都像井旁的利百加1,说

“喝吧,叫骆驼也喝足。”但如今的利百加却说

“毛巾在一进门对面的白色壁橱里,

最上面一层。”


【1】Rebecca,以撒的妻子。亚伯拉罕派仆人为儿子以撒选妻。仆人遇见利百加,就向她讨水,她慨然相助,并到井旁为他的骆驼打水,结果被选为以撒的妻子。见《旧约·创世纪》24:10-27



编辑 | 张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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