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翻译克拉克爵士的书《观看绘画》,库尔贝《画室》第四部分,也是最后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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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5年的展览目录中,库尔贝写了一个前言,比起其他写前言的人,他的目标设定更为现实、更加理智。他说,“写实主义者”这个名头,是强加在他头上的,就像浪漫主义者这个名头被强加在1830年代的人头上一样。他这么总结:“知道我有能力,这是我的想法;作鲜活的艺术,这是我的目标。”这是很公正的声明。他画自己知道的事物:他自己的乡村、他的邻居、他的朋友,而他的艺术作品也是鲜活的。但他也有浪漫主义的一面。“爱自己,”王尔德曾说,“这是浪漫一生的开始。”显而易见的是,每次库尔贝在作品中表现自己的时候,正是他的艺术特点改变之时。他出色的自画像《受伤的男人》、《抽烟斗的男人》,其中毫无任何写实可言。其中的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浪漫主义画家,正如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乔尔乔内的追随者。《画室》有很多东西可以讲,不过它也是一首关于爱自己的伟大诗篇。正如马拉美和瓦莱里要将诗的灵感本身作为诗歌的主题,库尔贝要将自己的绘画灵感作为自己杰作的主题。这幅画如此伟大,正是因为他的经历无比丰富。
《受伤的男人》
《抽烟斗的男人》
这幅《画室》看得越来越仔细,我意识到一种说法是多么错谬:库尔贝的艺术源于他的手、眼和艺术嗜好。法国评论家喜欢这么说:他画画的过程,就像一棵苹果树长出苹果的过程。完全是瞎说!最匆忙的分析也能看出来,《画室》产生于强有力的智识和悟性。
单拿中间这组人来说。库尔贝把自己画成侧面像,他的胳膊水平伸出,这种僧侣式的僵硬与一组彼此紧扣的矩形联系在一起,在一群围在他周围、仿佛浮在空中的人群之中,他成为一个稳定的元素。不但如此,他还成为造型元素,如同来自波斯波利斯的浮雕,这种超越时间的造型感,因为裸体模特更为增强,模特也是侧面像,她的轮廓大气,正好烘托出椅子和画布纤细的几何形状。这不是僵化、匠气、按部就班的结果,而是对于艺术传统的精心奉献。
即便是他的反对者也承认,库尔贝研究老大师的作品卓有成效。他说,自己最早从艺术中得到启示,是看到伦勃朗的《夜巡》之后;那确实是少数伟大的绘画,创作者精神饱满,而且并不苛求,像库尔贝一样。在他接下来的一生中,一直在复制伦勃朗。但是创作手法的主要来源,是西班牙画派,主要源于路易—费利佩美术馆。在《画室》中,围围巾的女士似乎来自塞维利亚画派,从他的画布后突然处于高处的男子,如同里贝拉笔下受难的圣徒。巨大的房间中,充满委拉斯开兹风格的回声,在带猎狗的猎人那里,在乞丐身上,在整体的空间感中,这都受益于《大宫女》和《阿拉克涅的寓言》这两幅画。
不过,库尔贝从来没有去过西班牙,他只是从刻版画中了解到这些作品。因此,他的色调更加温暖,接近里贝拉,后者的《跛脚男孩》就藏在卢浮宫中,影响漫漶在法国19世纪的绘画中。委拉斯开兹那种冷静的剥离感,会让库尔贝沮丧。
《跛脚男孩》 by 里贝拉
库尔贝的才华也没有局限在绘画中。《画室》完成于巴尔扎克和福楼拜之间,似乎在两个世界之间搭起一座桥梁。巴尔扎克在左,福楼拜在右。所以库尔贝的自夸并不过分,他说:同代人之中,只有他能将绘画艺术和当时的社会现实联系在一起。《画室》现在挂在卢浮宫里,似乎是一段戏剧性法国历史的最后一幕,而它的第一幕始于雅克-路易·大卫的《荷拉斯兄弟之誓》,那是革命最早的宣言,中间经历了格罗男爵笔下拿破仑的历险,并在杰里科的《美杜莎之筏》中达到巅峰。英勇事迹的时代已经结束,但是,随着库尔贝强有力的笔触召唤,这些人物从阴影中站起,我们意识到:法国仍然主导着心灵的生活。
《荷拉斯兄弟之誓》by 雅克-路易·大卫
《拿破伦在阿尔科拉桥头》by 格罗
《美杜莎之筏》by 杰里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