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说王玉珍的小姑子刘秋看上我了,托了邻居大娘过来说和。
那时,喜欢我的姑娘不少,这邻村的秋儿我倒还没见过。
后来大娘领来见了。
这姑娘十七八的模样,个子不高,但胸口揣得满满的,有双炯炯的豹眼,粗粗一对麻花辫正压在肩头,像是两根从淤泥塘底捞出来的铁链。
秋儿健谈而且勤快,见我家院里石台上堆了摞成宝塔形的干苞米,于是提出要帮忙剥粒儿。
我拒绝不得,于是从院角搬来两张矮凳,同她一起用指头掰了起来。
我是家中老幺,这些粗活一向轮不到我来干。
见我手拙脚笨,秋儿羞涩地睨了我一眼,埋怨道:
“当你媳妇的女人,将来可要受苦的。
”
我笑笑,说:
“可不要乱说。
”
秋儿又是一抬头,眼中漾出几波潋滟的柔光。
我稳住心神,用拇指压着一竖排齿状的玉米粒,用力向下一蹭,那干粒就簌簌落下。
我问:
“你怎么知道我的?
”
秋儿抿抿嘴,多不好意思似的,说:
“我见你去找过我们村的冯信礼。
”
于是,我得意洋洋道:
“这鳖孙和我打赌,输了他家糖罐给我,我亲自去收的。
”
这时,那蛮牛忙完地里的活计跑了回来,裤脚黏着板结的黑土,步子张合间带起浮尘。
他进了院子,揭开喂牲畜脏水缸上盖着的脏簸箩,脏兮兮的大手攥紧一只缺口的瓢,探去水缸底部狠舀了下,然后仰起头牛饮起来。
“这是?
”秋儿转过头来问我,一条辫子甩去到颈后。
“他?
他一开始是庆元山头的土匪,不是什么好东西。
后来有天雨后下山,脚滑跌了一大跤,脑袋磕到块尖石,人就变得又痴又傻起来。
”
那个男人灌了半缸水下肚,就走去石磨台边上,将缰绳往自己腰上一系,两只臂膀稍稍一抬,紧接着,用粗手捉住那根横木栓,推起重重的磨盘。
秋儿饶有趣味地盯着他看。
我又说:
“他当时脑袋撞得鲜血淋漓,但还是勉强着滚到山下。
巧了,那天我大哥从县城日本人办的第一学校逃学回来,在路边远远瞧见,就顺手将他‘捡’了回来。
我爹会点医术,拿湿毛巾擦去他脸上的血垢,一下就认出他是个土匪头子,好些年前还劫过他老爷子的道。
我爹说他可不医治这猪狗不如的畜生东西,要把他赶去门外浇大雨。
”
“淋雨那可是要害病的。
”
我摇摇头,说:
“他壮得像牛一样。
那天后半夜钻进我家堆放柴火木杆的秫秸棚下凑合睡了一晚。
但我大哥觉得他可怜,苦苦哀求我爹救他一命。
第二天一大早,天朦朦亮,我爹手里捏着一支木手杖戳他后脊骨,看人还喘着气儿没有。
这人翻过个身,伤口血糊糊地绽着,但仍旧像不知疼似的睡着,呼噜声响个震天。
我爹气得一棍子砸下去,生生将他抽醒过来。
”
这蛮牛不知疲倦地绕着石磨转着,好像他生来被绑在这顽石边上,非要兜兜转转觅出些因果才能解脱。
他先丢给我们张脏兮兮的木讷正脸,然后是黏着枯叶和碎土的硬发。
那张脸凭良心说还算得上英武,两片此刻咂紧的厚唇呈现出点灰败的藕色,鼻梁挺而直,单眼皮的双眼徒有凌厉的形状却无生者的神采,再往上是两道刀锋似的剑眉,给这张脸添了几分装模作样的凶相。
“他叫什么?
”秋儿问。
“我们都叫他猪狗。
”我说,“说来这还有个典故。
他被我大哥救了回来,被锁在畜栏旁边的旧棚里,后来天越来越冷了,草棚不遮风不挡雨,是他也冻得受不了。
我大哥每每看到他就要唉声叹气。
虽说冷得两腿战战,但他见了我大哥还是要挂出副凄惨的笑脸。
我大哥央求爹让他住进那间堆放农具的土房,说哪有让个傻人受这等苦的。
我爹虽然常常不忿地说这猪狗不如、打劫平头百姓的东西就该活活冻死,但还是害怕会害了人命。
后来,这傻子就住进了土屋过冬,四周有墙围着,仰头还有瓦顶。
我那时还小,不过八九岁,和爹说这人差不离就是猪是狗了,于是他就有了‘猪狗’这诨名。
”
“他自己没有姓名的吗?
”
“有是有的吧?
不过我们都不知道。
他不大能说话,问了也不会说。
村里人之前也只知道他是庆元山上的‘土地雷’,和东洋鬼子是差不多的恶霸。
”
秋儿大概觉得猪狗高且壮的身型有些煞人,犹豫一阵子,才怯怯开口冲他喊道:
“那个,你叫什么?
”
猪狗单手捏住绞在腰腹越勒越紧的粗麻绳,绕着一个圆心大迈的步子丝毫没停下,仿佛耳腔里灌了水泥。
“他根本听不进去别人交代他什么,只听我大哥一人的。
我大哥还在家的时候,会教他做些农活。
别看他又蠢又呆,却是干体力活儿的好手,力气也大得惊人,手脚也麻利的,连骡子和牛都比不得。
后来,他虽然反应慢些,但也终究明白过来了,要是想在我家有口饭吃有口水喝,那就要多做些活儿。
我大哥也乐意他多干一些,因为这样,我爹就会少说两句。
”
“你大哥真是个好人。
”秋儿说。
“我大哥是真的待他好,会给他洗澡,过年还会给他置办新衣服。
我爹不让猪狗上桌吃饭,我大哥就拿只大碟给他盛些鸡啊、鱼肉、猪头肉什么的送去他那间土屋。
不过我大哥可不敢给他喝酒,这人蛮力很大,撒酒疯的话可能是拉不住的。
”
我脑中于是浮现出那个雪夜。
那天雪很大,飘飘洒洒积了厚厚一地。
雪停后,星子和月牙从灰突突的天幕里钻了出来,落在雪被上。
我觉得这夜亮如白昼,像是要将人拉入梦中。
我见我大哥偷偷拉开进猪狗住的土屋的破门,蹑手蹑脚踏进去。
木门闩没插严,油灯的光从食指宽的门缝里泄露出来,我单手扒着门框,眨着一只眼往里面瞧。
我大哥正替猪狗收拾着脏乱的铺盖。
那两年世道正乱了起来,我大哥在县城读到高中,只是他已经不大乐意当着日本老师的面唱满洲国的国歌或是朝着天皇的居所鞠躬。
前两天他因为忤逆师长,刚被老师拿藤条抽打过双手。
猪狗看到我大哥两只手心肿得老高,跪在地上捧住他的手,不停地呵气。
我哥虚虚地推了他一下。
猪狗眼睛红起来,站起身,头顶正好抵住屋顶。
他用生了冻疮的粗糙的手指轻轻抚摸我哥的脸,然后横抱起他,将他扔到刚理过的铺上,之后用铁臂紧紧搂住我哥,像弄个女人似的不停在他身上拱着嗅着。
我哥叹了口气,解去猪狗的衣服,然后从枕头旁边摸出一小碟猪油,扣下一块在掌心打开。
我见我大哥也脱掉他自己的裤子。
不久,他将油脂抹了上去。
猪狗沉甸甸的身子骑在我大哥身上,肉墩墩的圆屁股上下颠簸起来。
猪狗看着像是很痛,受伤狮子似地低吼着,大手分压在我哥汗津津的脑袋两侧,暴躁地揪捏着布单子。
我哥掐住他紧实的腰部,意乱情迷地让猪狗叫他名字。
那蠢蛋支支吾吾,最后口里才笨拙地蹦出几个字。
不到半年,这档事就被爹撞见了。
我爹布满深壑的老脸哆嗦着,肉皮颠颠地颤着。
他抄起一只铁锹,用破锣般的烂嗓吼骂道:
“老子今天打死你个二尾子!
”
那几铁锹都挨在了猪狗的背上,他护着我大哥。
我娘和我连忙哭着爬过去抱住我爹的腿,最后我爹气得把铁锹往地上一掷,眼泪没进重重深嵌的皱褶里。
没过几天,我大哥被爹找来的村民扭送去参军。
爹拍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说,是男人就去打仗,炸鬼子。
那才是男人该做的事。
猪狗被几根粗铁链锁在猪圈旁边,见到大哥被人架着离家以后,凶兽似的猛力扯动起来,手腕脚腕被磨出渗血的伤痕。
我爹一看,气得冲上去又要拳打脚踢。
我哥听到声响,一扭头就看到了,一双眼睛泪盈盈的,他乞求爹不要伤害猪狗。
猪狗被我爹饿了整整三天,只能从猪槽里抠出一点肮脏的豆饼充饥。
我爹大病一场,病愈的时候,他赤脚解开拴住猪狗的链子,给猪狗下跪,还磕了个响头,说:
“庆元山的神仙啊,我可要把你请走了。
我大儿是个男人啊,我宋敬联可不容许你那么糟蹋他。
”
猪
狗呆呆站在院里,裸露的手腕结了一圈镣铐般的痂。
我爹挥动起他树枝一样的手臂,撵道:
“走,走!
别回来了。
”
无处可归的猪狗从村头流窜到村尾,他时不时也会站在在村口的短桥那里,呆呆傻傻地向远处瞭望,一站就是小半天。
听说有一次他饿极了还直接咬死一只在村西打鸣的公鸡。
等被那家农户发现的时候,泥地上只散落着鸡毛和一颗红冠鸡头。
但每到晚上,猪狗还是会溜到我家院口,之后随便捡一处空地便倚着那堵石墙小憩。
烽火正盛。
不过三个月,我家得知大哥在壕坑被轰炸机抛掷下来的炮弹炸得粉碎,血肉骨块都烂在了泥里。
我爹捏着那封潦草的书信老泪不止,又过了三日,我爹收到我大哥迟来的家书,看过之后,他一病不起。
不消一个月,他便灯枯油尽。
那时我不过十一岁。
我二哥在县里读中学,常年住在姑妈家。
家里一下没了两根顶梁柱,缺了男丁的照应,一切都让我日夜以泪洗面的母亲应付不来。
一无所知的猪狗依旧伫守在我家门口。
过了我爹的头七后,我娘又让猪狗进了家门。
猪狗畏缩又迟疑地跨入门框,见既没拷过来的狗链,也没不留情的棍棒,于是试探地替家中那时已然奄奄一息的瘦骡子推起石磨来。
就这样,猪狗又得心应手地替我家干起了活儿,他一个人能顶十个。
只是每天入睡前,他都要再去村口溜达一遍。
七八年过去了,他也许知道些什么,也许什么都不知道。
“想什么呢?
”秋儿将一只光秃秃的苞米棒子扔进我怀里。
我说:
“在想你刚进我家门时,对我笑。
”
秋儿的俏脸羞出一抹浅红,融入彼时的霞光。
我忽然希望她能做我的妻子。
我心底又生出点讨好的心思,逗趣道:
“给你看个好玩儿的。
你别瞧这傻子平日里一言不发的,但受疼的时候可是会叫的。
”
“哪个人受疼不都会叫?
”
我嗤嗤一笑:
“他疼的时候,可就像哑巴忽然会说话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