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小屁孩就是麻烦
混迹长安十来年,这里大大小小混日子的门派很多,镖局杀手更多,江湖这么乱,放在朝廷大人物的眼里,也是不太雅致的。
所以长安江湖,自然也有龙头。
大大小小三十九家门派的龙头,正是长安南天门。南天门的门主洛归舟,十几岁就从他爹屁股底下接手了南天门,至今十三载,仍旧没出过差错。
陆蝉声便是要带我去找洛归舟。
宣义坊里多富贵,当年杨国忠都在此处买过宅子,我跟彭老三以现在的工资,轻功再高,都看不到房价的顶。
所以路上往来多小厮,马车,没什么贵人还亲自跑风尘,就一个衣服花花绿绿的姑娘看起来最特殊,二十八九岁,游手好闲,拿着兜瓜子边磕边摇头,瞅瞅这家马车,说句辣鸡,看看那家的门子,又说这石狮子这么旧,再不修,你家的气派也旧了。
把人家的门子惹急了,骂她,她就当街叉腰,跟那门子对骂。
怎么脏怎么来。
骂娘都算是轻的。
我忍不住为之驻足,你很难听到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在那骂屎尿屁,还气势汹汹,看不见半点弱柳扶风的气质。后来这家人实在骂不过,大门开了,几个护院板着脸,提着长棍,就要出来揍她。
这姑娘抱头就跑。
街头巷尾里,有几个大妈习惯了,笑呵呵在这看热闹,还有几个脚步极轻的,也将目光遥遥投来,又一掠而过。
这几个显然是江湖人,看模样,跟我当初在长安的身手差不多,都算是二流货色。
二流货色,也很不容易了。
能聚集这么多二流货色,大抵是南天门的人。
南天门不设堂口,洛门主十年前把门人尽数送往麾下的各大镖局,车马行,武馆,甚至还有开宗立派的,接着洛归舟自己便隐藏起来。
自此神龙见首不见尾,南天门的名声却越来越大,只要南天有令,四方精锐便义无反顾。
也不知洛归舟怎么做到的。
一堆杂乱的脚步声里,我扭头去看陆蝉声,我说人家虽然骂的脏了点,但这么几个大汉骂不过人家,就动手欺负,也不太讲究吧?
陆蝉声饶有兴致地在那看,说是啊,是不讲究啊。
我说不讲究你还在这看热闹,还有南天门的人也全都看热闹?
陆蝉声反应过来,转头看我,一双眼睛似笑非笑。我正想说你笑个什么劲,耳边就传来一声清脆的粗口。
“陆蝉声,你笑你妈呢?”
那花花绿绿的姑娘已跑到我们身前不远处,劈头就是骂,陆蝉声还低眉俯首,一骂一个不吭声。
我:???
我那点并不聪慧的大脑正飞速思考呢,这姑娘已跑到了我的身边,嬉皮笑脸,说王一般,你要英雄救美吗?
我没思考出来。
还不知道怎么回话呢,那几个护院已经追过来了,姑娘跳起来指着我,大喊道:“就你们那点功夫,我兄弟能把你们打出屎来!”
我:???
那几个护院也是没脑子的,见姑娘真停下了,还真把棍子往我和陆蝉声头上砸。
陆蝉声脚步一错,退至众人身后。
这踏马都是什么人呐!
我还能怎么办,我的当然只有啪啪两下,把棍子徒手敲断了。
那姑娘啪啪鼓掌,笑靥如花,说王大侠刀气长河,果然名不虚传!
我心想这能看出什么刀气长河啊,但事已至此,只好由我冲那几个护院挥手,说走吧,人家也没说多过分的话,石狮子是该修了。
我一挥手就是一道刀气,削掉了石狮子的鼻子。
那几个护院面面相觑,抱个拳,灰溜溜回去了。
我也回头去看那姑娘,目光从陆蝉声脸上晃过去,发现这家伙有点低眉顺眼得过分了。
“姑娘认得在下?”
那姑娘理所当然道:“是啊,最近长安武林,就属你名头最盛。”
我笑着抱拳,说姑娘也知武林?
那姑娘转着圈拍自己身上的土,头都没抬,说害,我是不想听啊,可惜总有人告诉我,江湖里人来人往,你还没回长安的时候,名声已经传到我这了。
我看了一眼陆蝉声,早有猜测,我说姑娘也是南天门的人?
这姑娘终于拍完了刚才被门子踹过来沾上的脚印,抬头,冲我洒然一笑,“我洛归舟啊。”
偌大的长安城,忽然静了那么两秒。
西北风悠悠的吹,枯枝碎雪乱特么飞,一股子虚幻感刹那间冲上我心头。
怎么没人告诉我南天门门主是个姑娘呢!
还是个眉清目秀,叉腰骂街的姑娘!
我还错愕着呢,洛归舟就自然而然揽上了我的肩膀,固然有她没动什么内力,没起什么杀意的原因,可我没有任何反应,咔哒就被她搭上了,一阵后怕顿时袭上心头。
洛归舟不就在我面前呢,这两步是怎么跟鬼一样过来的啊!
洛归舟还浑然天成,好像跟我俩相交多少年了一样,那叫一个莫逆,乃至于我都有片刻的恍惚,以为自己除了李知白以外,在长安还真有这么个狗路过都要被她喷几口的朋友。
洛归舟的胳膊搭我俩肩膀上,说这么大反正至于吗,你是没见过姑娘还是没见过骂人,总不至于没见过女高手吧?
我缓缓推掉洛归舟搭上来的手,也推掉我心里那些不相干的情绪,我说洛门主,你为我扬名,为我安排武林声势,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洛归舟翻了个白眼,语气三分不屑声音两分轻软,漫不经心道:“现在的年轻人边界感这么足,混尼玛江湖啊?”
我:……
洛归舟又笑,说你别这么认真,江湖里的事能是什么大事啊,兵器乃是拳脚之延伸,江湖也不过是朝堂之触角,咱们争这点蜗角虚名,还奋不顾身,还入了戏,较个真,除了活成个天大的笑话,没谁在乎你,你说对不对?
我有点懂了,但也不想配合,我说洛门主,就算你们当我是裴度的触角,南天门也是朝廷大人物的延伸,大人物之间合纵连横,小触角也未必就要见风使舵。
洛归舟掏出了瓜子,边磕边点头,说是是是,王大侠都对。
洛归舟满脸写着敷衍,我准备好的许多话,也就很难说出口了,我直接问:“那何必给我造什么声势呢?”
洛归舟摆摆手,说成吧成吧,那我今后不给你扬名就是。
这句话说完,洛归舟
又用我恰好能够听到的声音低低自语:“小屁孩就是麻烦。”
我:???
洛归舟又回头,磕着瓜子,说怎么着,还有事?
我几次欲言又止,脑子里飘过什么“这就完了,这么简单就放弃了你前几天是图什么啊”“不对啊你也没比我大多少”“既然你都答应了还突然怼我是几个意思”“不服单挑啊”之类的话……但一句都说不出来。
西风萧瑟,我忽然觉得什么都没意思。
洛归舟看我半天,忽然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兜里的瓜子都洒了一地。
洛归舟笑道:“王一般,你还真挺可爱的。”
第十二章·
装装样子,混混日子
那天洛归舟冲我一挥手,说王一般,过几天我找你喝酒,别跑远了。
落叶从她身后飘扬,她走出宣义坊,脚步卷起一阵西风,地上掉落的瓜子便消失不见了。
我没去问陆蝉声洛归舟到底是什么修为,也没问她一个姑娘到底是怎么从十七八岁就成功接管南天门的,江湖那么大,谁没有故事,洛归舟这样的姑娘,故事一定不少。
我就望着她离开的背影,悠悠叹着我自己的气。
其实我知道洛归舟在骂我什么,要不是因为我太知道,我也不至于一句话都蹦不出来。
今天来见洛归舟,无非是来放弃我曾经幻想了很多年的东西。
我以为我很想要这个东西,可当扬名天下的道路明明白白放在我面前,它以一种我不想要的方式出现在我面前,我还是抛弃了它。
几年前在长安城,我是那么拼了命的想出头,我死都不怕,就怕平平淡淡过完这一生。
怎么说放也就放了呢?
那我到底想要什么呢?
西风白雪,前尘往事,扑面而来,我这三十年岁月,好像没了归处。
我像个孩子一样,把头重新埋进江湖里。
几天之后洛归舟还真来延作坊找我,彭老三正好在,撞见洛归舟进门,还在那挤眉弄眼,说哟,姑娘也是来找王一般的?姑娘厉害啊,王一般在墙上留了一道刀痕,门前那么多人,就你能不动声色地进来。
洛归舟笑呵呵的,她那笑跟别的姑娘不同,别的姑娘都是笑吟吟的,浅笑,低笑,又或是李知白那种见惯风尘的洒脱性子,笑起来也带着股寒冬腊梅的清艳感,乃是厌倦风尘,自生冷意。
洛归舟的笑就是笑,笑起来带着北风,西风,特别随意,特别粗糙,可就是笑得开心,有种千里黄沙万丈狂风爱怎么吹怎么吹,这朵花就是开得贼尼玛灿烂。
彭老三见了这笑,忍不住也笑,说不巧,今儿王一般躲去裴十六郎那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
洛归舟扬眉道:“这兔崽子是没把我的话当真啊。”
彭老三眼里闪烁着八卦的火焰,说怎么就兔崽子了,你跟他这么熟吗?
洛归舟笑道:“彭老三,你家王淮叶还没找到,就要听别人的故事,你是真想找她,还是装装样子,碰碰运气?”
彭老三一下噎在那,左顾右盼,压低了声音,说这狗东西把这事也告诉你了?
洛归舟不置可否,拍拍桌子头一扬,“上酒!”
西边落日熔金,东边弦月初起,彭老三瞧洛归舟的风度,眯了眯眼,他说姑娘,你不是慕名而来的吧?
洛归舟似笑非笑,说慕什么名?
彭老三一指北边,说王一般的名啊,前几天酒肆里都说疯了,长安城满大街都是王一般的江湖往事,这两天倒是消停,可从前慕名而来的人还是多,王一般不胜其扰,只能藏进裴府。要等风头过去,怎么也得个把月。
洛归舟说,那你为什么觉得我不是?
彭老三嘿然一笑,转身去李朝威屋里拿出他藏好的五云浆,往桌子上一放,“您年纪虽然不大,但一看就是老江湖了,老江湖,谁不知道王一般是怎么起势的?”
“你倒是比王一般会说话,五十步可以笑他妈百步了。”洛归舟长袖一挥,五云浆就开了坛,袖子回来的时候酒坛已在空中。
日月之间,酒倾一线,落入洛归舟长长的脖颈中。
我翻墙回来的时候,恰见到这一幕景象。
彭老三也见了我,指指洛归舟,张嘴拼了南天门三个字的口型,然后给了我一个疑问的眼神。
我懒得理他,我发现自从我被西风白雪扑了面,没什么想要的,忽然也没什么可在乎了,我隐隐理解了魏同尘的某些心态。
这世上爱谁谁,无非过客路人,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挺好的。
我直接跳到院里,面无表情,说洛归舟,给我留点!
洛归舟早听到我翻墙了,酒坛一收,身子一旋,大红的衣摆在风中飘扬,她说哟,我们的王大侠回来了啊。
我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一下,也不理她,过去端酒喝。
彭老三肃然起敬,看看我,又看看洛归舟,说老王,我大意了,我不该怀疑你,洛门主当然是个一身匪气的姑娘,你说这要没有一身匪气,岂能为整个长安武林立规矩?
洛归舟说,滚。
彭老三:好嘞。
我皱了皱眉,说这段怎么这么耳熟啊?
我想起来这不前两天跟李朝威说的嘛,我回头看看李朝威空空荡荡的屋子,我说老李去哪了?
彭老三说,老李要趁自己赚了点钱,离开延作坊,在长安城的里里外外,大街小巷采采风,据说是写一个什么人啊龙啊的东西卡住了。
这玩意我也不懂,我喝了口酒又去看洛归舟,说洛门主真来找我,有何贵干啊?
洛归舟笑了笑,你别说,她笑得有点疏狂不羁那意思,她挺直了身子,瞧瞧我,又瞧瞧彭老三,说在武林里跟一群糟老头打了太久交道,来看看你们两个小屁孩,也算沐他妈的春风了。
彭老三:???
我默然不应,只喝酒。
彭老三肯定是不服的,洛归舟这么自来熟,他在江湖里已经不图什么了,无欲则刚,所以就想正面硬刚。
还没等开口,彭老三忽然就想起刚才洛归舟问他的问题。
彭老三哑火了,彭老三沉默了,彭老三沉默了片刻一伸手,说来来来,给我喝点。
洛归舟又在那哈哈大笑。
其实我俩都明白洛归舟在说什么,喝完那坛酒后也聊了不少,洛归舟问我了,你当年在这座城里被武林困住,你想的扬名天下,到底是什么模样?
我说就跟你前几天给我铺好的路一样。
我也想让别人都夸我,我惩奸除恶,走哪都有身份,有地位,大家尊称你一声大侠,你随便主持个公道,都能挣到金子。
彭老三一拍桌子,说可不是嘛,有这种好事你推了干嘛?
我啃了啃手指,我现在一烦了就爱啃手指,我说可他妈我要是想被别人安排,我接我老爹的班,当个私塾老师不好吗?
洛归舟那葱白一般的手甩来甩去,从我头顶指我,冲彭老三说,你看看,小屁孩就是叛逆,一叛逆起来,自己想不想要都不重要了,反正叛逆最重要,对吧?
彭老三说,你这不是有病吗?
我叹了口气
,我说也不全是,主要是江湖跟我想的太不一样了,我以为这些东西可以凭我的本事拿到,但没想到是凭洛门主的张扬,凭黄河边上的机缘巧合……
“这世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就要砍了这世道吗?”洛归舟又不指我了,身子前倾,我都能闻到她身上的味。
不是香气,不是脂粉气,透着一股子血腥味。
洛归舟带着血腥气对我说,你要砍了我的南天门吗?
我不吱声了。
我可太知道砍了一个南天门,还有别的西天门,洛归舟说得对,江湖乃是朝廷之触角,江湖是什么东西啊,无非是臭水沟里的老鼠两三只,真有本事的要么投军,要么武举,江湖里的故事,不过是大军扫过后的一地鸡毛。
可我身世放在这,我想出头,还是只能去江湖。
我要去江湖,南天门已经做得够好了,硬生生把臭水沟里的黑恶群体,拔升成了长安武林,走到哪都算是体面人。
我凭什么砍翻人家呢?
所以我还能做什么呢?
我只好喝酒。
洛归舟见我不说话,身子又一下坐回去了,脸上有点淡淡的怅然,她拍拍彭老三,说再拿点酒吧。
彭老三说,没五云浆了。
洛归舟说,没他妈五云浆也没烧刀子吗?
这话落在地上,把彭老三直接弹了起来,下意识就跑去屋里拿酒。
那会儿我还不知道为何洛归舟有这么大反应,后来我才明白,其实她也一直想等一个人真的能对南天门出刀。
只可惜我明白的时候,时局已经不容我们并肩作战了。
彭老三把烧刀子拿出来的时候,洛归舟已经恢复了,脸上又是风沙也吹不掉的笑,她说王一般啊王一般,那你又不出刀,又不融入武林,你就只想混日子吗?
我喝了口酒,说这烧刀子真他妈辣。
洛归舟一声嗤笑,她说辣个屁,你看彭老三,他都不嫌辣,他这么多天没有王淮叶的消息,他也没想着来南天门问。他是想找王淮叶呢,还是不想找王淮叶呢,他是觉得自己没准备好呢,还是觉得自己永远都准备不好呢?
彭老三忽然被扎,闷两口酒,都快哭了,说大姐,烧刀子确实辣。
洛归舟啧啧摇头,说人生在世,想清楚一件事这么难吗?
我叹了口气,说是挺难的,不然怎么有人说活在世上,就是装装样子,混混日子呢?
洛归舟图穷匕见,说这世上也不缺混混日子的人,只是你既然你都混日子了,武林里有些事要请你帮忙,你也不必把自己择得这么干净,帮就是了。
我说您贵人事忙,今儿喝这么多酒,就为这一句?
洛归舟看看我,又看看彭老三,一笑道:“能让你们这两个小屁孩
混明白点,南天门死也算是值了
。”
星月皎洁,夜色已深,洛归舟起身望天,红衣绿衫尽染月华,难得照出她三分清冷。
“南天门早该死了
。”
第十三章·多事之秋
以前我也曾感慨过,人生毕竟不是故事,没法停在你最灿烂的时候,你从黄河上拼了命,去陆蝉声家里拔了刀,还是要沉进没头没尾的生活里。
彭老三也问过我,说洛归舟这么大个门主,你就不奇怪她为啥特地来找我们喝酒?
我说不奇怪。
彭老三又问我,说那她这么奇怪的一姑娘,还说南天门该死了,你也不好奇吗?
我说不好奇。
彭老三喟然叹道:“王一般,
你丫心如死灰啊。”
其实死灰不死灰的,我也没认真分辨,总归是跟从前不同,从前嘴上说着认命,心里却还不服,想着什么时候挥一刀给人们看。
至于如今……
这江湖这世道,我没多少怨愤了,也就没多少交集了,我就觉着没意思,管她洛归舟有什么目的什么故事,我都觉着没意思。
洛归舟走后的几个月,我按部就班跟着裴度上班,裴度这边也不是没有大事发生,最近淮西节度使吴元济派了个属下来京,名叫杨元卿,没想到人家一来,就把淮西的军情布置都给和盘托出。
裴度这才知道,杨元卿乃是朝廷卧底。
淮西节度使在朝廷里也有眼线,不知是谁出卖了杨元卿,暗夜里会忽然冒出刺客,要杀了杨元卿灭口。
淮西烟雨堂的剪烛刀法,向来是一等一的武功,这座江湖里的招式也有境界,你把一套乃至两三套武功融会贯通,那你就算小成了,我跟彭老三此前在京城,就是个小成高手。
再往后,你忘却招式之形,信手拈来,能得其中真意,可以算一流高手。
黄河之战,我俩算是过了这条线。
至于招式练到顶,据说不仅能得招中之意,还能写自己胸中之意,以己心代天心什么的,玄之又玄,反正我是没见过。
还有内功的境界,除了普通内力积淀的水磨功夫,还有照神和画虚两个层次。
我和彭老三一个都没听过。
单说那晚过来刺杀杨元卿的高手,几乎个个一流,剪烛刀法施展开来,杨元卿身边的护卫皆成风中残烛,被一刀剪断。
当时裴度刚跟杨元卿分开不久,听到动静,便催我先去。
我去了就头皮发麻,这特么也是我能对付的?
大哥,我就是混个日子,你想精卫填沧海就填沧海,我还不想当填海的小石头啊。
但我还是上了。
杨元卿好歹算条汉子,我也在裴十六那领工资,高低也得尽力。
刀气长河泼洒开来,横冲直撞,挑了那三个离杨元卿最近的刺客就出手。
剪烛刀法讲究一个灯移影动,刀光闪烁,你分不清虚实了再刀开一线。
混这么多年,这刀法我还是见过的。
当然放几年前,我见过也没用,人家三个一流高手打过来,你很快就要落入劣,几招过后我耳边就会响起风雨声,手中的刀也变得轻飘了几分。
这是刀势已摧残烛,该至剪烛时分。
我等的就是此时。
手中刀迎着他们的刀势变得更轻,更远,黄河之战前我捉住的刀意一片片涌上来,追不回的故乡远隔三千里,三千里外思徘徊。
三个刺客没见过这刀意,正势如破竹呢,忽然失去了我手中刀的踪迹。
下一刻,从当年月光里突兀跳出的刀光便无比灿烂地冒了出来。
那是我曾经拥有的七八年前狂烂漫。
血光飞溅里,三具尸体落地,正斩杀杨元卿身边护卫的四五个人又迅速冲来。
十余人的杀手队伍,我委实是救不下来。
我冲杨元卿投去一个爱莫能助的目光就准备撤,回过头去才发现余光里好像还多了个什么奇怪的东西。
宽袍大袖,白眉白须,锃光瓦亮。
乃是个和尚。
月光诡诈,刀光血影,一群人杀来杀去呢,这白眉白须的和尚念着呵弥陀佛,施施然就走了过来。
他那声阿弥陀佛念出来的时候,正挥刀要斩杨元卿的刺客就软了下去,等他走进人群中,目光如电,屈指轻弹,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这群刺客就全都躺地上了。
我:???
那老和尚双手合十,又念了声佛,并冲我淡淡一笑。
满地的尸体衬着,他这笑有种尸山血海里的感觉。
后来裴度赶到,才给我介绍,说这位就是曾经出身少林,半生蹉跎后,如今隐居嵩山的和尚圆净。
圆净笑呵呵地看我,说后生可畏啊,烟雨楼名门大派,剪烛刀法忘形得意,竟被你十招之内斩了三人。
我也在那谦虚,说无非是我自己悟来的刀意,总比他们照猫画虎好用点。
圆净点头,深以为然道:“正是此理,剪烛刀是好刀法,只可惜太久没新意,再过些年,恐怕人人可破了。”
那边裴度也跟杨元卿在唠,杨元卿这人跟裴度不同,他对我,对圆净,连个谢谢都没说,好像默认我这么个护卫,圆净这么个老武僧,护住他是理所当然的。
当然这也是大唐官员的常态,我没啥不习惯的。
最多就是杨元卿的演技让我不太习惯。
两人唠了片刻,杨元卿忽然面色大变,他拉着裴度的手,眼眶一下就红了,话也变得结结巴巴,他说裴舍人,吴元济既然已派人来刺,我尚在淮西的妻,妻儿,还有那,那屡次回护我的挚友,恐怕都已不测了!
我人都傻了,你干这么大事,没想过怎么安排妻儿吗,淮西你是一点人手都没有吗?
“阿弥陀佛,为诛吴氏,杨施主这是刻意稳妥了。”圆净的声音低低响在我耳畔。
我鼻翼张开,深吸口气,说大师的意思,是杨元卿故意把妻儿挚友放在危险的地界,只为他这次进京送情报多添一分胜算?
圆净望着杨元卿,杨元卿还在那拉着裴度的手,声泪俱下,字字泣血,说自己为大唐江山,为朝廷大义,竟被奸贼迫害至此……真叫人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圆净道:“人真的恐惧伤心时,是说不出这么多条理清楚的话的。”
我眯了眯眼,隐约知道这货是要干嘛了。
果然当裴度拉着他的手,说杨兄放心,明日裴某就禀明圣上,定不负你拳拳为公之心。
杨元卿的悲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少了下去。
我转头去看圆净大师,圆净大师也正看着我,我俩四目相对,一时无声发笑。
追名逐利,装装样子的是杨元卿。
为大义奔走,自己也奋不顾身,卧底偷情报的还是杨元卿。
人当然是很复杂的东西,我的脑子却又没那么清醒,是非黑白常常分不清,三十岁过去了,混混日子,挺适合我。
洛归舟还偏不让我好好混。
这些天来找我的少年人渐渐少了,武林人见了我却还笑呵呵打个招呼,有天陆蝉声在宫城外见到我,拉起我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