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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飞腾: 如此重要的东南亚, 我们为何突然陌生?|调研纪行

海国图智研究院  · 公众号  ·  · 2024-04-11 08:00

正文


从区域国别的发展历史来看,新的实践往往催生新的知识需求,并修正着我们对特定地区的认识。东南亚是与中国历史上联系紧密,且在当代与我们在经济和人员往来上十分密切 地区。但是,当我们深入东南亚,它的复杂性和矛盾性却似乎难以让我们产生整体性的理解。 2024年初,钟飞腾 研究员 东南亚 研“一带一路” 倡议在东南亚的进展,并广泛了解当地中企的 情况。他发现,在中国经济回归东南亚过程中,由于缺乏对当地内部经济、社会和文化内情的了解, 东南亚重新成为一个 “门口的陌生人 ”。这种知识的断裂,需要跨学科的、深入当地的研究来加以克服。


平衡学会聚焦中东、 非洲、东南亚三大战略性区域,重点推动国际地缘、科技创新与产业发展三大领 研究。本篇调研纪行希望向读者表明, 理解东南亚不仅处于现实交往 的需求, 更重要的是通过分析中国与 南亚关系深入发展的历程 经济 发展的 不同模式与和平相处的 精神原则, 对于 世界其他区域,亦是如此。 本文为 平衡学会学人访谈系列第3篇,基于 平衡学会与钟飞腾研究员的对谈整理而成,经作者审定后发布,供各界人士参考。













“门口的陌生人”:
重新理解东南亚的多元世界


作者:钟飞腾

中国社会科学院亚太与全球战略研究院研究员、大国关系研究室主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博士生导师,中国社会科学院地区安全研究中心主任。研究方向为国际政治经济学、国际战略、中美经贸关系以及“一带一路”等。出版《发展型安全:中国崛起与秩序重构》《管控投资自由化:美国应对日本直接投资的挑战(1985-1993年)》等著作。


印尼首都雅加达的高楼大厦。图源:钟飞腾提供(下同)


谈起东南亚,可能是中国人除了东亚 (狭义上通常指东北亚) 以外最熟悉的一个地方。除了自古代中国就十分发达的南洋贸易,近代中国人大规模移民南洋,形成了东南亚华人社会,这种文化上的天然纽带,让我们总觉得东南亚并不难以理解。近年来,大量中国企业出海寻求机会,地理临近的东南亚自然成为首选区域之一。今年年初,我进行了一次特殊的东南亚调研之旅,调研的主题是“一带一路”倡议在东南亚的进展,除了和当地的智库、科研院所交流之外,也对当地中企的投资、建设和经营情况进行实地考察。一项发现是, 中企在东南亚遇到的种种挑战,其实不会比在世界上其他任何一个地区少, 原因是随着企业在当地经营的开展,开始遭遇以往发达国家企业在此地触碰到的跨文化和国内政治挑战。而我们过往累积的知识及其结构,在内外条件发生了急剧变化的新阶段,不足以应对在实践中产生的新挑战。东南亚对于我们来说,又重新变成了“门口的陌生人”。

这些年来,我断断续续去过许多东南亚国家,几乎每一次都能发现巨大的变化,呈现充满活力的面貌,尤其在越南和印尼这些起点较低、过去10年经济保持高速增长的国家。 我们这次先后到访了印尼、马来西亚、新加坡。 有趣的是, 这个次序同时也构成了三个国家在经济发展水平上从低到高的梯队。 印尼人均GDP不到5000美元; 马来西亚大约是1.2万美元,属于中高等收入国家; 而新加坡是典型的发达国家,人均GDP超过8万美元。 新加坡早已跻身发达经济体行列,在新加坡的街边巷道散步,不太能感觉到经济社会面貌的巨大落差,“花园城市”的美誉名不虚传。 而马来西亚尽管在上世纪末就已经位列“亚洲四小虎”,但其后十几年一直未能向上突破,经常被作为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案例。 印尼作为东南亚人口第一大国,近年来经济保持快速增长。 我尤其关注印尼,不仅是因为印尼正处于日新月异的高速发展阶段,而且也因为印尼集中体现了东南亚政治文化的精神内核。

超越雁行模式:东南亚的价值链攀升


近些年,东南亚受到非常多的关注。由于中美贸易摩擦以及疫情之后供应链“去风险化”诉求,东南亚成了很多国家进行产业转移和竞争的目的地,备受各国的“宠爱”。对于中美来说,东南亚都是一个比较理想的“中转站”,因此2018年以后中国大量产能在向东南亚转移,中间品贸易即基于价值链的增加值贸易尤其发达,形成了更精细化的“三角贸易”模式。


在此之前,经常有人用经典的“雁行模式”来解释亚洲各国之间的产业转移和升级的现象。这个模型提出得很早,在几十年内经历了不断的修正,具有比较普遍的解释力。但是雁行模式不能完全解释如今中国-东南亚之间的产能合作。为了理解这点,我们先回顾一下东南亚区域贸易模式的发展演变。


以东南亚区域间贸易为基础提出的雁行模式,最早可以追溯到日本经济学家赤松要在太平洋战争时期提出的经济发展理论。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经过其学生小岛清的总结和发展,形成了我们今天熟知的雁行模式, 亦即以日本为领头雁,通过产业梯度转移来实现区域经济发展:先是亚洲四小龙,然后是四小虎、中国等。 这一模式之所以很有名气,自然不只是因为经济学家的贡献。实际上,很多老一辈的经济学家都记得,1985年曾任日本外相的大来佐武郎在韩国首尔的一次演讲中宣称,日本建立了一种不同于美国的分工模式。恰好也是在日本政府大力宣扬这一模式的时候,美国施压盟友,达成了著名的“广场协议”,日元大幅升值压力下日本企业被迫大规模“走出去”。对于亚洲经济而言,这是个分水岭式的变化,2018年中美贸易摩擦对亚洲经济的影响与此非常类似。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日本经济成功埋下了其遭致失败的种子,美国不会容忍日本主导这个区域的发展。作为最大的消费市场,美国有足够的能力改变经贸规则,最集中的表现就是WTO的建立。通过让其他国家加入WTO,从而遵循美国主导制定的规则,美国事实上将日本排除在规则制订权之外。 正是看到美国霸权的如日中天,日本经济学家也不得不认识到,权力对于国际贸易依然重要。 小泽辉智在2009年出版的《亚洲崛起》 (The Rise of Asia) 一书阐述了为什么亚洲经济崛起是“美国主导的增长集群”的结果,承认雁行模式的领头雁不是日本,而是作为最终消费市场的美国。

小泽辉智改造后的东亚经济体之间的动态雁型模式


美国地位的一项体现是其强大的IT产业,正是由于信息技术的发展大大降低了沟通协调的成本,分工链条得以进一步细化和加强,亚洲的贸易模式开始发生革命性的变化,推动全新贸易样态的到来。最突出的表现是中间品贸易而非成品贸易成为主流,国家间海关流转的大量贸易都是零部件贸易。零部件贸易实际上更有利于中小国家参与产业链,因为在一个工业体系不完整的国家,很难在本国完成一个产品的所有生产环节。 随着行业内贸易的发展,东南亚国家也开始大量进口原材料、出口制造业产品,机械、ICT和电气产品出口成为价值链贸易的核心产业部门。


中国对东南亚的贸易和投资在“一带一路”倡议提出之后飞速发展,其模式也呈现出新旧要素的综合。 雁行模式下日本在东南亚的投资是贸易促进型投资,即以中低端产业为主,当地提供原材料等进行粗加工后运回日本,制造更高级的产品出口美国,所以日本的出口几乎不受影响。与之相对,美国的投资是贸易替代型,美国企业通常倾向于在当地投资、当地销售,从而替代当地原有对美国进口的需求。中国模式可能是综合了美国+日本的部分要素:从延续的角度来说,中国对东南亚的产业转移有部分符合雁行模式的地方,并进一步发展了基于贸易增加值的生产分工网络。从不同的方面来说,日本投资地理分布广泛而倾向于中低端产业,美国在亚太地区的直接投资高度集中在新加坡 (超过一半) 且倾向于IT和金融产业。而中国目前在东南亚的投资和经贸合作是全方位的,不仅有基础设施、农业、水资源,还有包括工业园区等特色内容在内的各种发展水平的产业合作。 用一个简易的比喻,中国提供的合作方案是“菜单式”的,不同国家可以根据自身的发展水平和发展需求来选择。其产生的效果也混合了贸易促进和替代,这使得东南亚国家的出口方向更为广泛。 以越南为例,越南在四五年内跃升为美国第七大出口国,但其向中国的出口也在飞速增长。这种两头出口的现象,体现了东南亚作为世界贸易“中转站”的新地位。


特别需要指出的一点是, 中国对东南亚的产业转移出现了以前发达国家向发展中国家转移产业时很少具备的新因素,那就是能力合作。 西方投资理论认为,跨国公司在发展中国家的海外投资和本地化经营可以帮助当地发展工业能力。但对发展中国家来说,却很难获得这些工厂的技术诀窍以及经营管理能力,因而在美国主导跨国公司的时代,这些跨国公司与发展中国家的矛盾也不少,我们时常听到的“征用”等跨国经营风险就源于发展中国家试图获取这些资产。


“一带一路”倡议是以大规模的能力合作推动中低收入国家发展的最新实践。中国作为发展中国家的一员,人均GDP突破1万美元也没有几年时间,拥有大规模工业化的新鲜经验,以及大批年富力强的产业工人和经营管理人才,而不像欧美那样已经只能在博物馆展品和图书馆书籍中寻找工业化的记忆。在带动沿线国家参与“一带一路”建设的过程中,中国不仅转让相关技术,而且一起协商制定技术标准。例如,在中老铁路的建设过程中,我们帮老挝培训了很多技术工人,使他们能够自我运营。中老铁路也没有完全参照中国高铁的运行模式,而是考虑到了当地地理因素和经济效益,最终设计的最高时速不超过160公里。出于这些原因,东南亚评价中国在本地区的经济存在时,态度往往是非常正面积极的。


目前解释国际贸易和投资的主流理论都来自于日美等发达国家的经验,尚未出现一个耳熟能详的理论来解释中国企业海外投资的模式。 从国际学术界来看,大规模研究中国企业对外投资,基本上是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后的事情,到现在满打满算也不过15年,基本上还在学术圈打转,相关论点影响政策圈和商业圈还需时日。对于中国学者来说,东南亚是一个理解中国投资模式的极佳样本,因为没有任何一个区域比东南亚与中国的经贸关系更为紧密,中国和东盟互为对方的第一大贸易伙伴,而且中国已经成为东盟的第三大投资来源国。尽管与美日相比,还有一定差距,但是中国是在新的时代背景下进行对外投资的,无论是在经济发展水平、技术先进性还是地缘政治博弈等,都与美国主导的时代有很大的不同。 如果说雁行模式已经不足以描述中国本轮产能合作的方式和影响,我们应该如何定位中国在亚洲生产网络中的位置?中国有没有可能从“世界工厂”转变为“世界市场”,建构一个更加可持续的外循环? 在这个特殊的实践背景下,理论承担着理解现实、研判未来道路的重要任务。


从更长的历史阶段讲,中国的经济力量重新进入东南亚是一个令人瞩目的大事件。新加坡的王赓武教授曾有过一个说法,自明朝郑和下西洋之后,中国人在该地区的力量就被西方殖民势力替代了。 我在和印尼的一家智库负责人交流时,对方提出了一个看法——“当前是日本,未来是中国”。 东南亚也许熟悉历史上的中国,但对今天复兴的中国经济了解的还不够多。在这种背景下,我们尤其需要重视中国经济进入东南亚后的本地化建设。


跨文化交流的挑战


我在一开始就强调,东南亚对我们来说是个“熟悉的陌生人”。这种陌生感是在不同时代的相对背景下产生的。中国并不缺乏好的东南亚研究。例如,就我的研究领域来说,北京大学王正毅教授在上个世纪 90 年代出版的《边缘地带发展论:世界体系与东南亚的发展》一书曾经给我很大启示,他以沃勒斯坦世界体系论为基础,探讨东南亚的发展能不能脱离资本主义世界,他得出的研究结论是脱钩不行,这个结论在今天依然成立。另外,在国际关系领域,有很多研究讨论国际体系因素对中小国家的影响,这些研究对理解东南亚国家的行为和决策是有帮助的。例如,我在东南亚走访时听到过比较多的一个说法是,不能得罪美国,因为美国仍是国际体系的“老大”。


但是,在我们走访了多个“一带一路”项目之后,发现我们出现了知识上的新空白。 它产生于中国在东南亚角色的变化。 一是在传统的政治外交关系之外发展出来的深度经济联系,二是经济联系的模式从所谓外贸转向投资。 在单纯的外贸模式中,终端销售是通过国内代理完成的,买和卖是两个环节,不需要过多了解贸易伙伴国的国内情况,投资模式则会遇到项目在当地落地过程中遇到的种种法律、社会、文化问题,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本地化”问题。 这使得我们对东南亚的知识需求从原来的整体性的、学理性的宏观理解,转向更偏向区域国别的,更注重当地政治、经济、文化内情的研究。 也就是说,如果说以往国际关系学科的发展,主要解决了中国与其他国家在国家层面建立正常关系的任务,那么接下来的挑战是发展一些新的学科,如区域国别学,去了解东道国的国内政治经济和文化发展,以便夯实和提升我们企业在当地经营的能力,这是极为重要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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