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世纪的海盗船
1602年，马六甲海域发生了一场小规模海战，一队海盗生擒了一艘运瓷器的葡萄牙商船。回到地中海后，海盗把骷髅旗换成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旗帜（不要震惊，当时欧洲海军都是这个套路），然后把瓷器送到阿姆斯特丹拍卖，打开木箱的那一刹那，人们震惊了。
不同于以往欧洲人见到的单色釉龙泉青瓷，这批瓷器是白色的，上面画满精美的蓝色图案。那艘倒霉的葡萄牙商船叫craak号，人们就把这种装饰风格的瓷器统称为craak ware，克拉克瓷，瓷器的类别叫Blue & White ,就是我们的青花瓷。
克拉克瓷是中国瓷器首次大批量登陆欧洲，随即引发了大批量疯狂，比如瑞典女王为了收藏青花瓷特别修了座中国宫，普鲁士大公用60个特种兵交换了120件青花瓶。再后来欧洲人又到中国采购瓷器，很长一段时间里，瓷器在欧洲可以交换同等重量的白银，所以明清外销瓷都做成厚胎，重。
现在看来，那种单向的瓷器贸易对瓷器国并没什么好处。顺差了几百年，新旧大陆的白银都砸向天朝，中国又没什么东西需要进口，而且美国还没发行国债，结果就是旷日持久的通货膨胀。中国因为银子太多了，货币体系几近崩溃，欧洲因为缺银子也几近崩溃，结局就是鸦片和战争。
这是荷兰画家茨德希姆在1630年左右的油画，放龙虾和水果的都是克拉克瓷，说明这时青花瓷已经在欧洲深入人心了。早期克拉克瓷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大号深碗，欧洲人常放在厅里当果盘。另一种是大号浅盘，我们吃完饭盘子撂起来放进厨房，欧洲人则要一个个立起来摆在厅里，炫富。这个传统一直保持到现在，下图是木下总统在白宫和肋排大叔吵架的场面，请注意他们后面的橱柜里立着克拉克风格的瓷盘。
《纸牌屋》中 Francis Underwood 和 Freddie 在白宫争吵
那么什么是克拉克风格？首先是大，比国内用的碗盘都大；其次是满，青花图案必须画满，尽量不留白，这与中国传统的“计白当黑”的构图原则相悖；第三点，大量的盘子带花口，花口盘轮车拉坯做不出来，要印坯或者刻坯成形，成本高，而且不实用，所以中国人很少用花口盘。事实也是这样，现存的克拉克瓷都在海外，国内几乎就没有，因为我们从来不用。所以许多西方史书宣称，克拉克瓷是中国为欧洲量身定做的瓷器——等等，好像哪里不对。
大清国曾经给欧洲特制了许多瓷器，这点不假，但最早那批克拉克瓷是海盗抢的，抢来的东西怎么可能订制？真相是，当年那艘葡萄牙商船发自广州，目的地是阿拉伯半岛，船上青花瓷的真正主人是穆斯林。
在我们讨论青花与清真的关系之前，请您暂时放下对目前复杂国际形势的担忧。从历史的角度看，穆斯林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是人类中的高富帅。阿拉伯人和波斯人本身文化就发达，而且好学，黑暗时代欧洲教会销毁了所有希腊典籍，穆斯林留下了，所以文艺复兴时欧洲人要去阿拉伯学习亚里士多德和苏格拉底。半岛地处东西方之间，双方许多交流是穆斯林完成的，比如中国指南针黑火药还有龙泉青瓷，穆斯林传到欧洲的；阿拉伯数字出现在印度，1到9，穆斯林在传播时添加了“0”，很伟大的发明。当然阿拉伯人并不是义务传播科学文化，只是做贸易时的副产品，那时虽然不卖石油，依然有钱。
波斯陶器
公元700年，武则天还当女皇呢，白衣大食，也就是伊朗的波斯人做出了这样的罐子。不是青花，甚至不是瓷，是陶器，白色是不透明锡釉，蓝花是钴发色，但画在釉上。穆斯林喜欢白色和蓝色。所以他们最早发明了成熟的钴蓝颜料，并且出口到中国，明代著名的苏麻离青，很可能就来自波斯。
唐代青花瓷残片
再回到东土大唐，上图是1975年在扬州的唐代地层里发现的青花瓷残片。这些瓷片釉下、钴蓝、高温，妥妥的青花瓷。我们现在提到青花就口口声声说钴蓝，其实古人压根不知道钴是什么东西。古代瓷工才不懂原理科学什么的，他们的发明只是一个试错的过程，到处收集粘土和矿渣，涂在瓷器上烧，如果变色了就当作颜料。要不是在窑址里挖出了瓷片，很难相信几个显赫一时的窑口曾经使用过钴土做彩绘颜料：江西吉州窑、浙江龙泉窑、河南巩县窑、云南玉溪窑。
唐代长沙窑褐绿彩
唐代是彩绘瓷的萌芽时期，以长沙窑的褐绿彩为代表，也有蓝色，不过是铜发色。长沙窑的技术疑演化成磁州窑的白釉黑彩，磁州又传到巩县窑成为红绿彩，又传到吉州窑，吉州窑又传到景德镇。青花只是唐宋时众多瓷器彩绘的一种，钴蓝不过众多是颜料之一，并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直到遇到了穆斯林。
唐朝时许多阿拉伯商人驻扎在中国，比如晚唐时黄巢在广州屠杀了二十万外国人，其中有十万穆斯林。扬州在当时可是国际化大都市，可以肯定有穆斯林商人在此发现了青花瓷，那些器物不但颜色清真，而且坚硬光滑不吸水，相比之下，他们家乡的蓝花陶罐就是渣渣，那怎么办？买。
阿拉伯商船上的青花瓷盘
证据出现在1998年，印尼海域打捞出一艘唐代的阿拉伯商船，上面有67000件中国瓷器，其中有三件完整的青花瓷盘。船上还有个长沙窑彩绘瓶，落款是宝历二年，826年，所以说，从九世纪上半叶开始，中国已经向阿拉伯半岛出口青花瓷了。有人说青花瓷是阿拉伯人发明的，这不对，那时他还不会做瓷器，更别提青花瓷了。他们只是采购青花瓷而已。
波斯铜器器形的青花瓷天球瓶
青花瓷发展在元代，而且立刻就成熟了，内部原因是继承了各大窑口的彩绘技术，外部动力来自穆斯林的大批量采购。现在土耳其的托普卡帕皇宫还有四十多件元代青花瓷，是世界上收藏元青花最多的博物馆，插一句，古代穆斯林坚信青花瓷遇毒变色，可防歹人。这些瓷器就有明显的清真特色，因为穆斯林吃饭时要席地而坐，所以盘子都很大，有些直径四十多厘米。还有许多青花瓷的器形来自波斯的铜器，比如上图中的天球瓶、无档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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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要说画什么的问题了。伊斯兰教禁止偶像崇拜。
那么出口的青花瓷不能画人，只能画抽象图案了。瓷工非没有采用穆斯林的细密画风格，而是继承了中国传统的图案画法。古代的青铜器、织物、陶器上的抽象纹饰几乎被青花瓷一网打尽了，而且还发展出许多新的种类。可以说青花瓷是图案装饰的集大成者，品类纷繁复杂，在此仅以上博所藏同治赏瓶为例，介绍几款常见花纹。
1. 海水纹。波浪的形状，这里只是辅纹，如果画在主体部分，水中会随机出没海八怪，海狮、海龙、海马什么的；
2. 云肩纹，如同美人的披肩，还有圆头的，叫如意纹；
3. 蕉叶纹，芭蕉叶子，多出现在器物斜面处，比如颈部足部；
4. 雷纹，因为像“回”字，又称回纹。画成圆的叫云纹，二者统称云雷纹，始于青铜器；
5. 第一层缠枝纹，二方连续，左右伸展；
6. 又是云肩纹，这次大一号；
7. 第二次出现缠枝纹，这块是主纹，其他都是辅纹。缠枝在这变成了四方连续，左右上下同时伸展，升维了。缠枝的骨架是植物蔓藤，卷曲连环发展，其间穿插荷花、牡丹、扁菊、宝相花（一种如意形花瓣的蔷薇），这些花都是理论上的，高度抽象，基本分辨不出种类来。
缠枝纹是最主要、最常见的青花纹饰，周淑兰老师称其为“格律图案”，非常贴切。只要掌握了缠枝的规律，作画时根本不用考虑布局构图，只要不停地画，多大的东西都能画满；
8. 卷草纹，始于汉代石刻，又称忍冬纹，就是迎春花、常青藤，取其四季常绿、绵延不绝之意，类似缠枝，但没花，也有加上龙头的，称为草龙纹。
青花的故事还有许多，我们下次再说。
（本文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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