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小竹
对大多数人而言,或许在一辈子的时间里,都不会想要去攀登一座雪山,因为那是少数极限运动者的乐趣。相比之下,我们可能更愿意在电视或纪录片里看到那些登上顶峰的人,在屏幕里出现的绝境峭壁有一种神圣感,他们冒着生命危险攀登,让人不由自主地紧张、激动、崇拜、敬畏,心灵受到强烈震撼,即便不是身临其境,情感也仍然饱满真挚。
只是,这样的感受总有一种微妙的距离感,或将很快消失。我们总会回到自己的生活节奏里,转身面对当下的困境,寻找更现实的解决之道。
这本《比山更高》,或许为我们提供另一种看待登山者的视角。作者在书一开始,就说明了他要讲述的对象,是一群在主流叙事之外的“民间自由攀登者”,他们的登山方式与“喜马拉雅式登山”相对:没有高山向导、没有夏尔巴搬运工、没有固定绳索、没有氧气瓶,既不需要昂贵的花费,也不是为了某种具体荣誉而登山,他们仅携带满足自用的装备,就去开辟一座新的山峰。
但这本书并非为登山爱好者而写,因为这种自由式登山,追求的是攀登过程中的自由、自主、公平,这和人内心的永恒追求是一致的。
人们或许无法想象,一名理科状元,一个国际顶尖名校的学霸,为什么放弃一切,选择最危险的登山作为人生目标;那些贫穷的工厂钳工、流浪汉、背包客,他们的生活和命运,如何因为登山而经历重重转折?
比起珠峰,他们攀登的许多山峰都不被众人所知。但这恰恰自由登山者们的夙愿,目标不是登上世界最高峰,而是去开辟那些未被人登顶或涉足过的未登峰。他们不是社会名人,没有特殊的背景,他们是来自民间的“小人物”,仅仅是渴望着用自己的能力去攀登一座高山。
如果没有他们对登山的渴望,我们可能无法知道另一种丈量生命意义的尺度。正如作者在前言里所写:
“从世俗的角度看,他们中大多数人都是失败者:有人肄业,甚至高中辍学;有人失去了高薪工作,甚至居无定所;还有人成长在一个并不幸福的家庭。正是这些失败者,书写了二十年来中国最壮丽、最隐秘的登山史诗。”他们追求自由的方式,极致而纯粹。
严冬冬,高考678分的理科状元,考入清华生物系,英文水平好得令人嫉妒,曾登顶珠峰、担任过08年奥运火炬手,是一个极其勤奋自律的典型学霸。他是所有人心目中未来的社会精英,但他却不理会世俗标准,选择成为一名自由攀登者。
在书里,严冬冬是开篇第一个人物,无疑也是被作者和同行公认,开创了中国自由攀登历史的标志性人物。
在《比山更高》的第一章,我们能看到严冬冬从加入清华登山队,到以自由攀登为人生目标中的许多重要时刻。这个登山技术“有些笨拙”的天才少年,他不屑于登顶珠峰的光环,专注于与寻找新山峰,磨炼自己的胆量与技术,为了省房租,他把睡觉的帐篷搭在学校的办公室里,每个月的伙食费控制在30元,他靠大量翻译英文书籍赚钱,养活自己的爱好,他在登顶在登顶时遭遇雪崩的风险,在极限的考验与秘境风光之间一次次远征……
和严冬冬一起的,还有他的同行者们,他们是如何克服内心的恐惧,与同伴结组去挑战一座又一座未登峰;他们如何面对现实的窘迫、又不断与内心决斗。以及在那些星光黯淡的深夜,面对亲人、恋人、朋友的离去,活下来的人是如何选择告别,忍住伤痛继续生活。
登山者并非享乐主义者,他们追求自由的方式有多极限,面对死亡的挑战就有多直接,他们身上的冷静与清醒,是许多普通人没有勇气去面对的。
正如严冬冬在正如他在《自由登山》一文里所写:
“一名自由的登山者,不会为国家荣誉或其他崇高的目标,也不会为个人利益而登山。他是一名准备依靠自身的能力,去应对登山中的压力与危险,并准备好直面其后果的人。”严冬冬28岁年轻的生命被终止在雪山之中。他在四姑娘山开辟了首条“自由之魂”路线,为后来的登山者们留下了被奉为圭臬的《免责宣言》,至今仍是关于登山者理解责任的最好范本,他留下35本翻译作品,其中25本在生前出版。
自由、雪山、冰镐、鲜花、墓碑,还有生活中细小琐事,组成了一个自由攀登者的全部。
在过去二十年,这群登山者的命运互相重叠、交织,前辈的事迹影响后一代攀登者,新生的力量超越前人的成绩。即使登山的愿望如此简单、纯粹,但他们的生活仍然充满曲折,因为他们身上不仅背负着个人的理想,同时也是儿子、女儿、丈夫、父亲、恋人、兄弟、老师的角色。他们的命运不仅与高耸的雪山牢牢绑定,也要面对现实世界里的一切。当作者写下这些彼此交织的人生历程,也使我们每个人看到了自己。
在书的结尾,作者写了一个来自香港的攀登者Stanley的故事:他的父母极力阻止他登山,请了一位算命师为他的人生把脉,算命师预测:“如果Stanley继续攀山,他将在27岁时死掉”。
这看似一个荒诞虚构的情节,但它真实地发生在这位攀登者的生活里,Stanley在日记中记录道:
“当她写下我的命运,我的内心也曾低回在谷底中不能自拔,但我深知一切只是没有理性的恐惧,我选择去面对这个心魔。”“自从她预测了我的死亡,在山上、海洋里、城市中、每分每秒我也被她的话笼罩着。”严冬冬、Stanley,他们只是所有自由攀登者中两个侧影,在他们周围,还有一连串的名字和故事,他们辗转于北京白河、阳朔、成都、天山、美国、加拿大,只为寻找一处自由之境。尽管他们在现实社会中过得贫穷、失意、惶恐,常常面对死亡的考验,但他们似乎从来没有畏惧过,或者说,他们选择用一次又一次登山的决心,战胜自己内心的畏惧。
阅读的过程中,我们已忘了去问:为什么要去登山?因为当你看过他们每一次坚定地走向山峰,还能从一次次的风暴雨雪中活着走下来,自然就理解了一切。
作为曾经的《户外探险》杂志执行主编,作者亲自采访和见证过大量的登山者,对登山届各种专业术语和名词如数家珍,对登山者的状态有深刻理解。他以一个新闻记者的严谨和精准来讲述这段登山者的历史,用详尽的事实还原了环境描写、人物对话,以细节去呈现他们的性格和心理活动。这种来源于新新闻主义的写作手法如今好像一门失传的艺术,因为它需要作者积累丰富的资料,耗费大量的时间与采访者相处,让主人公自然而然地表达真实的想法,以及对所有材料进行重组、论证和整理。
在全书末尾,有长达356条的引文和出处注释,在此我们看到一个极其严肃的写作者态度:
“文中全无虚构,包括但不限人物的真名、对话、内心活动、动作与场景的描写。书中主要人物确认文中所述符合事实。”流畅的叙事、对自由的向往、对生命力的共鸣,让这本书拥有超越大多数非虚构作品的阅读魅力,为读者创造了沉浸式的阅读体验,这在《徒手攀岩》《登山家》《攀登梅鲁峰》《黎明墙》那一类惊险的纪录片里,是无法体会到的。
全书四个篇章,随着人物的命运彼此交叠,推进,这部二十年的登山历史也渐渐发展、演变,每个登山者的生命变得更加立体和具象。他们的故事,也是一部滲进骨肉血泪,被成就和死亡共同见证的个人生命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