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源:电影《大鱼海棠》
透过神婆一双眼
文/曦尧
艮
卦主生死之门、鬼魅之事。我家不住东北这邪乎地儿,但我家也有一名脚踏阴阳两界,手持八卦四方的人。
这人是我妈。
我从小耳濡目染,虽说从不懂八卦,也不读周易,但皮毛故事倒听了不少。
我妈她老人家在县城安身,于十几座矮楼尽头的老街口租了一间商品房,平时卖的是花圈纸草,佛像高香,正经生意人打开门做生意,高高的牌匾上冠了一个“佛”字。
这片地界不属繁华闹市,倒像是乡间陈旧贫民窟,过得是拮据人的生活。集市未到之时,满是萧瑟凄凉之景,这一排排连绵的商品房笼着一片凄迷苍茫,幽暗昏沉天际下的树影稀疏婆娑,影绰斑驳,夜风乍起之时寒凉阴测、冷僻荒芜得很。
我妈店里不光卖阴人物什,还经常赚些外快,看宅安宅讲风水,结婚看病算日子,以及与阴阳有关的邪乎事儿,有什么,便来什么。
村子里的人别无可信奉,对鬼神之事便敬仰至极。乡亲邻里每每遇上棘手之事,吃药打针不奏效,这便携一条子烟火急火燎找我妈。
这一日来了一媪妪,身后跟着少妇抱着啼哭不止的女婴。她娘仨儿还没走近,隔门儿我心里就发了毛。
那啼哭哪是人的哭声。
惨切瘆人的声响从她喉咙挤出来,一声声尖锐刺耳,时断时续。断时像被人掐脖子缺了氧垂死挣扎一般的呼天抢地,续时又像什么怪东西的尖细爪子厮磨着破败的墙壁石砖,划下一道道狰狞硕大的猩红口子。
我妈急忙撂了筷子,就着碗喝了一大口水,起身迎上进来的母女。
我不想跟这个圈子有过多接触,敛了眉跟着关了厨房门,阻隔从对面窗子穿堂而过的寒风和客厅里的哭喊。我在脸色沉入海底的一瞬端起水灌入喉咙,咽下了从胸腔里积聚升腾而起的厌恶。
像是一场昏天黑地的龙卷风伴着海啸的浪头被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浇灭,偃旗息鼓归为了沉寂。
我深吸一口气靠在门口,不愿去看此刻门外的一张张面孔。
“快帮俺看看俺们静静,这样子我们也不敢去医院唻,这娃子从天亮哭到天黑,一日没阖眼儿,俺们实在是没辙了……”媪妪的拐杖急促地捶着地板咚咚响,伴着这女婴阵阵啼哭像催命的符,听得我头皮发麻。
我倒不担心我妈,她干这行多少年,还没出过岔子。像今天这种类似的事情,多到满头黑发数不清。
我记得我妈在空桌上铺过一张宣纸,研了磨,涮了毛笔,搁置在宣纸一旁,朝南拜几拜,磕几个头,说请谁谁赐字,又嘟囔几句什么,走了一套流程,回来便用火柴烧那张无人动过的白宣纸。
我小时候没见识,瞪大眼看那张宣纸,火舌从纸底端卷过,以星星之火的姿势迅速燎原,火焰无声吞噬着整张宣纸,从下往上,我起初透过火光在火焰刚走过的灰烬中望向了一片虚无,又在燃尽的纸还未掉落之时看清了用火网构成的四个大字,火光明明灭灭,仅是几秒时间便湮灭为了尘土。
橙红晦暗的光布满我整张瞳孔,仿佛刻在了我两枚瞳仁中。我记不清是哪四个字,只记得那几个字遒劲有力,如疾风吹过劲草,似乎是一段真挚的祈愿。
在我眼里,我妈简直是无所不能。她做事千头万绪不可捉摸,再棘手的事她仿佛都有三头六臂定乾坤,可徒手劈开江面的潮来潮去和磅礴的涡旋,再斩断世间一片晦暗不明被深掩的阴霾。
但其实她老人家在这种阴阳圈子里做事手段很柔和。
鬼门十三针和符咒这种东西我没见她用过,但我在家里见到过那些东西,许是吃斋念佛的人心大多向善,能超度的打个商量便了事,下死手还是于心不忍。
今日我恰巧休假在家看店,拿了马扎坐在门口看了眼逼仄巷子头顶刺目的日头,手里的蒲扇一刻未停,汗衫还是湿透一片,黏在沟壑分明的胸膛口。鬓发里咸湿的汗晶莹剔透滑过下颔骨,承重不住摔落在地,渗入干燥水泥路,一秒不见了踪迹,只留斑驳的碱印子。
沉寂的巷子空气微动,送来一阵鸣笛声。我抬眼瞧去,一辆破桑塔纳拐过街口的弯,带着被年岁侵蚀的破败晃悠驶来,引擎声很吵,突突作响,车子有了不少毛病。
这辆破桑塔纳最终在我面前熄了火。
我眯了眯眼。
副驾驶上坐了一名戴红头巾的妇女,枯黄的皮肤是饱经风霜的粗糙,嘴唇干裂的程度像是许久未曾进水,眼底不像是正常人的清明。
驾驶座的车门推开。一个男人露出西裤裤脚,脚上是一双久经岁月打磨后残破的皮鞋,在正午的阳光下发着幽暗的光泽,当他的油背头和佝偻的背落入我眼底时,我听他咣当一声巨响甩上车门,惊得四周的尘埃纷飞震落。
我睨了眼男人手里拿着的罗盘,漠然收了手中蒲扇,旋身进店。
“妈,外面来了个你同事。”我抬起冒出青色胡茬的下巴,指了指店外正朝里走来的两人。
我妈立刻起身纠正我:“是道友。”
我收回下巴扁了扁嘴,没接茬儿。
要说我妈到底信什么,我到现在都不清楚,她桌子上供奉的既有佛,又有神,还有仙。佛便是西方极乐的佛,神便是人间各路英雄好汉的归宿,仙则是地上精怪的幻化。
那一男一女卷了一身风尘仆仆而来,转身带上门的时候也阻隔了门外的似火热浪,男人一脸油腻的小人相,还未站稳便开口故作热情寒暄久仰久仰,高亢的声音也难以掩盖他眼底的阴鸷算计。
我放下蒲扇心里啐了一口暗骂晦气,真什么人都敢往店里跑。
我妈笑得不卑不亢,谦虚道不知今日造访有失远迎,大方有礼八风不动招呼二人入座。
我转身点了圆桌上三足鼎炉里的熏香,杵在柜台一旁冷眼瞧着油头粉面贼眉鼠眼的男人和面容呆滞神情木然的妇人,嗅着空气里纠缠氤氲的淡香,几度神定,指尖一下下敲击着柜台陈旧的木头,传出一声声沉闷的钝响。
男人佝偻的背如一座拱桥,靠在椅子上时笑说是自己唐突了,勿要见怪。
我妈淡笑着打水煮了一壶西湖龙井,火柴点燃后的的火焰仓促转移到木炭上,木炭的味道在空气中纠缠弥散,火光在蒲扇的摇曳下旺了起来,茶水逐渐升温,壶盖上飘起蒸腾的雾,雾气越来越浓重之时,我妈又夹了一片锡箔纸压了压木炭,沸腾的茶这才见缓。
当我妈抬眼不疾不徐给对面两个人递了一盒软中华的时候,薰香袅袅间,我望向她一汪沉静的眼底,才发觉是自己多虑了。
再如何,她老人家也在这个圈子里摸滚打爬过几十年,还能着了这些不入流之人的道儿吗。
这两人的来意很清楚,他们符咒之术登峰造极,符咒的手段属霸道,而我妈的手段是打商量,作恶犯事的东西卖个面子也就消停了,一柔一刚两两联手本事两相欢喜,可事情黄就黄在这个男人。
所谓相由心生,看面相我妈虽不是拿手绝活儿,估摸一个人的品性倒还是绰绰有余。
这个人举手投足的下流之相让我觉得反感,本事确实有一点儿,吹嘘的功夫更胜一筹。他张口闭口我们诚心合作,提出的要求却是狮子大开口,他想把牌匾换掉,改他的名姓。
我在一旁冷笑一声,暗中翻白眼儿心说做您妈的春秋大梦呢。
我妈见人三分笑,只是和善地对他说我们无这个缘分。
男人也不恼,嘴里叼了根烟,垂眼面无神色慢条斯理捏起一根火柴往火柴盒上轻轻一划,嗤啦一声后,猛然窜起的火光映在了他锋利的眉间。火焰的散光溶于他浑浊瞳仁,他抬眼的那一刹,我看到几丝和着橙红色的阴险和冷冽。
我眉心一沉。
有个想法在这时便盘踞在了我脑海里,使我在惶惶不安间过了几日。
我怕他暗中使绊子,他不像是做不出这种事来的东西。
我生在一个偏僻的村子里,我们村子里有个古怪极的坟,坐落在后山之上。
我小时候念书时只敢绕道走,也不止一次被老人警告不能去那贪耍。这导致我几十年对这座坟的了解还都是道听途说。
听说这座坟有些年头,夜半还会升腾起蓝绿磷火。村子里一个倒斗谋生的老人说这座坟碰不得,而这座大坟也确确实实经历风雨数十载甚至有更长的年岁而依然安稳立于后山,为何有碰不得的说法,我想这定不是耸人听闻,也不会是空穴来风,必是有前人栽了跟头。
黑云满布的一夜。
空气中的灰尘似乎停滞了流动的方向,闷得人发慌,村子的狗也吠得格外狂躁,浓重翻滚的乌云仿佛在宣告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不寻常。
我翻来覆去睡了一夜。
翌日,老街口立于朝阳的茶楼处挤满了歇脚的人,人群中的一张张脸被老梧桐树叶交错的缝隙里透过的阳光斑驳,由岁月粗糙过的一张张皮之下暗含着藏不住的惊慌涌动和讳莫如深。
我中午回家后不见了我妈的影子。
几经询问下,我这才知村子里发生了什么。老人们气急败坏,我妈也不得不被拉了过去。
后山的坟,不知被什么人挖了。
我本就悬着的一颗心顿时沉入深渊谷底。
村子里做我妈这一行的人她的声望最高,出这种事有什么后果她首当其冲,也只有她才能抗大局,把事情摆平是她义不容辞。
我不知到底是谁做这么缺德折寿丧心病狂之事,这不是我该插手的事情,也不是我这资历能够、配得上插手的事情。
我妈却已是好几日不在家吃饭,今夜很晚,我才见着她的面儿。
我收了天井的衣服,在抖落附在衣服上灰尘的时候听到声响,回头瞥见我妈进门挂了锁。
“妈?!”我愣了一下,抱着一堆衣服忧心忡忡看着她,“你忙后山坟去了?”
我妈摆弄了几下过道里的两盆茉莉,拉了门外的灯。月光一瞬流泻在她的脸,笼得她的眼看着朦胧模糊。
“你还记得那天一男一女去店里找妈一起干活儿做事儿的人吗。”
我皱眉想了想,说记得。
这两个鸡立鹤群的神棍,在我这没什么好印象。
我妈说那个男的,他出了点事儿。
“啥事儿啊,你这些天忙他去了?不是坟出事了吗?我还以为你在后山那边,咋你对他还这么上心,可别是人家算计你。”我收着衣服往屋里走,不太满意我妈跟他接触。我巴不得他出事,要不然出事的就可能是我妈。
我妈随我身后进门,带上门后她脸色不咋好看。
“坟是他挖的。”
我手里抱的衣服正想往沙发上放,却在听到这句话后直直僵在半空,我不敢置信回头看她:“啥?!”
我妈换了鞋后自顾倒了杯温水灌入嗓子里压风尘,又把衣服展了展挂在衣架上,从头到尾没理会我。
我气得直想破口大骂这狗杂种,我当初一看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不能骂,我在我妈面前还是比较文明的。我带着身为本村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集体荣誉感,认真问我妈到底怎么一回事。
这一男一女原不是本地人,那日去过我妈店后来了我们村子,路过街口鱼龙混杂的茶楼之时正巧听到有人谈论后山一座年岁长久的古坟。这男人一下来了兴致,心想还有这么邪乎儿的坟,他非要去会会不行。
这种事情本就不好晚上做,可这山上白天会有人经过。入夜时分他一人抬了几坛老酒,装上桑塔纳的破车,开到山脚下本想喝酒壮胆,但没把握好分寸,三两坛喝高了,抗着洛阳铲啐了一口唾沫就把那坟给挖了,期间还打碎了一酒坛子。
他顺利地开车回到了临时歇脚的旅馆,一路什么都没发生,还从坟里带出来几件值钱的物什。这本来是不错的一次夜旅,可当他老婆第二天醒来看见他的时候,怪事却发生了。
据说那日一早整个旅馆都被他老婆的尖叫声给吵醒,老板上楼查看情况的时候,却看到他老婆神情失常跌跌撞撞往外爬。老板当时看见这个半疯的女人朝他爬过来吓得差点小便失禁,抬头往屋内一看,干脆利索地尿了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