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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人,钟表与冷战:水形物语的符号与类型
文 | 卓澜
编 | 兰礼
2017年夏末的74届威尼斯电影节,德尔·托罗携新片水形物语共襄盛举。作为墨西哥三杰中作品个人风格最强的一位,德尔·托罗这次骄傲地捧回了威尼斯的终极大奖——金狮奖。威尼斯胜利一役后,此片势如破竹,几乎席卷了各大地区的影评人奖,又与在戛纳成名的《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一片携手扫荡了2017年的国际电影节。2018年年初,德尔·托罗凭借此片拿到了金球奖最佳导演。事实上德尔·托罗在好莱坞的成绩本就不俗,更不必提这部电影经过了欧洲三大电影节之一的金字认证,因此荣归故里,拿到金球奖完全在意料之中——德尔·托罗甚至可以大胆的张望一下奥斯卡的风信。
但是,荣誉归荣誉,我们都清楚同样是拿威尼斯金狮的作品,其质量、深度和思想可以相差甚远:《罗生门》作为近70年前的颠覆性作品,如今可有哪部能与之匹敌?因此对于《水形物语》,同为cinephile的你我应该用一个更为客观和宏大的眼光去衡量它出现在此时此刻的意义。
德尔·托罗-诡谲的童话作者
对于《水形物语》而言,1954年是至关重要的一年。
1954年1月,特吕弗在《电影手册》第31期中发表了一篇名为《论法国电影的某种倾向》的文章,破天荒地抛出“作者策略”(auteur policy)这一概念,将作者身份与电影连接在一起。1954年3月5日,“作者电影”诞生两个月之后,一部由环球公司制作的名为《黑湖妖谭》(Creature from the Black Lagoon)的幻想电影在美国上映。这部电影讲述了一个科考队在亚马逊雨林探险时被一个半人半鱼的怪物攻击的故事——不止如此,这个怪物爱上了的一个美女科学家。我们知道,在studio era刚刚落下帷幕的五十年代中期,这样的小成本奇幻电影在电影市场上非常常见,其中一个原因是当时涌现了各类“类型影院”,奇幻、恐怖类型电影院便算其中一种,具有较为稳定的观众群;另一方面,为了吸引更多移往郊区的市民不远千里来市中心买票观看,许多电影以大量的“奇观”(spectacle)作为卖点,此片中的“鱼人”与“金发美女”便是奇观的典型。而且环球公司的制作方向非常有趣, 在三十年的时间里做出了“环球怪物”整个系列。
扯远了。那水形物语到底跟他如何有关呢?我们可以认为这部电影便是德尔·托罗作者化的《黑湖妖谭》。从作者性来讲,德尔·托罗具有“蒸汽朋克+黑色童话”式的强烈个人风格,同时在他的作品中,古典油墨色彩印象以及童年创伤主题一以贯之。来细数水形物语中的“德式”个人符号:复古精致的机械钟表;童年阴影与相伴随行的孤独、创痛;反英雄之英雄;绝对男权的政治压制;以teal为主的油墨颜色;神秘、优雅而悠长的配乐……可以说,故事还没开始,一切就已经在他独有的话语、笔墨和声线之中了。关于《黑湖妖谭》,熟悉德尔·托罗电影的朋友一定知道,在《地狱男爵》中有一只智慧而有趣的鱼人英雄blue,而托罗似乎早在十五年前就对这个形象充满创作欲望。事实上,那里并不是他对于鱼人的兴趣起点,德尔·托罗在一次采访中曾提到《黑湖妖谭》对他产生的深刻影响——它是blue与水形物语诞生的始图。小时候的德尔·托罗看完这部电影后,完全没有感到恐惧,反而感到了深深的忧伤(blue……),因为他始终想不明白为何鱼人不能和它心爱的女孩子发生爱情故事,他甚至认为当鱼人从湖底仰望浮潜的女子时,画面竟然是如此美丽。可以说,水形是他给自己圆梦的礼物吧。
水形物语的类型与符号
提到德尔·托罗,就一定要提奇幻电影。奇幻电影不但制造了无数奇观令人大开眼界,其实还隐藏有一套内部逻辑系统:西方世界观的符号结构。举一个经典的例子。1957年,哈里豪森和他的特效团队制作了一部叫好叫座的奇幻电影《辛巴达七航妖岛》。这部电影虽然不是哈里豪森定格动画的开山之作,但它在情节设计,人物设定以及定格特效等方面制作精细,是一部值得推敲的典型作品。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它完全套用了金羊毛(golden fleece)的剧情模版,并无惊喜。但在这部电影中尤为值得玩味的是它对于东方的想象。首先可以肯定的是它处于西方的认知系统中:辛巴达竟然是一位健美标致的西式男子,胸肌发达还衣着暴露,没有中东风情的大胡子。这哪里是几个世纪前的中东人辛巴达,分明是Rock Hudson的翻版!在电影中,有两个重要地标,其一是巴格达,其二是神秘危险的Colossa岛屿。巴格达城区造景极小,电影表现重点在于阿拉伯宫殿中的优雅而神秘东方文化,作为奇观的一部分。而岛屿则极为偏僻,不仅荒无人烟,而且被群兽侵占。评论家道出了编剧这样安排的本质:巴格达是美国人想象到的东方城市,但是岛屿才是美国人心中的东方印象——神秘、遥远、危险,但藏有巨量宝藏。因此这座孤岛就承载了美式的东方隐喻,成为符号结构的一部分。
此外,岛上的巨人、双头鸟、龙和骷髅兵,这些敌对者也就正是美国人对于后殖民时期的东方国家的暗藏恐惧——虽然明明是辛巴达闯入了他们的世界。此外,作为男二号的魔法师,他精明邪恶又善于伪装,最终被辛巴达推下火海。这个人物的象征意义,在冷战时期的美国是显而易见的,应当是苏联。不仅如此,本片结尾并非是一场热闹的婚礼,反而是辛巴达之船航向了太阳,这也许是对于美国当时社会民众的一种积极暗示,是对于美国梦的呼唤与暗语。简单言之,奇幻电影因为时空的灵活性,常常借符号化的设定传递西方的价值意识:丰富又深刻的奇观,加上对异域的“真实“想象;主语是美国,宾语是异壤。
当我们用类似的模式去观察《水形物语》时,很多情节与物品的功能都清晰可见了。
事实上,水形物语的符号表意更为直接。水、浴池、水煮蛋、河流、雨——情绪、爱欲,弗洛伊德的早期理论;汽车、电棒、断掉的指头——男性、权力;剧院、图画、电视、还有几处影片的采样,《狂欢节》(Mardi Gras, 1958)、《路得记》(The Story of Ruth, 1960)等等,它们不仅暗了示时代特征,也作为角色心理状态的一种反射。有趣的是,水形物语并没有借用事物和关系去暗示冷战的这个议题,反而将冷战作为一种张力的象征,使它的冷酷无情更像是这个时代对于异类爱情的苛问与拷打,这应该算是它在奇幻类型中“反类型“的一处惊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