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市的平房都是连脊房子。一座座红墙灰瓦的大瓦房连在一起,中间一道墙,隔开两户人家。房前一般有座小院,精明的妇女们会在院子角落恳一块地,种上蔬菜或搭个葡萄架。一排排连脊房子把平地划出了数条胡同,孙汉家是胡同最里面,是座与其他房子不相连的独栋。
孙汉家祖上颇有钱产,但富不过三代,到了孙爸这一辈,只留下这一栋寒窑和他这一颗独苗。孙家房子小,但院子大。孙妈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孙爸没学历,只能打打零工养家虎口,照顾妻儿耗尽了全部精力。大院因此没有菜地,角落里长满野草。
邻居的孩子说,孙妈得的是传染病,孙汉已经被传染了。于是没有孩子愿意跟孙汉分享自己的玩具和时间。不过孙汉也不介意,院子太大,胡同太多,大把的乐趣让他忘了被孤立的苦。他知道哪家墙缝里能抓到壁虎,哪家门前的泥土里能挖出蚯蚓,童年的前半段,孙汉是一个孤胆探险家,自家的院子是训练场,平房区就是迷宫,每次探索都有惊喜。
天气好的时候,妈妈会跟孙汉一起探险,她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牵着孙汉,拨开杂草,告诉孙汉每一种野花的名字,教他编花环,唱儿歌;赶上孙爸不用出工就更美了,他会把孙汉扶到破二八上,让孙汉掌舵,自己在车后推,还故意推得七扭八歪吓唬孙汉。这时孙妈会坐在门前,把父子二人的身影收进眼里,再漾成笑意。
大刘不知道孙总为啥跟自己说这些,但他没好意思打断,可能有钱人就这样吧,看见自己的故居就多愁善感。也没准儿孙总跟自己特投缘,就想说说心里话。这么安慰着自己,大刘又忍着无聊支起了耳朵,不时搭几句茬儿。
这时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大刘掏出来一看,老婆的。
“有事儿啊?”孙总转过头,挑了一下眉毛,看不出喜怒。
“没,没事。”大刘立刻按下红键,暗骂一句败家娘们,“孙总,您接着说。”
孙总微微一笑,又把目光投向远处的高楼。时近正午,日光从窗外照进来,烂尾楼里灰尘摇曳,财神爷的声音听起来好不真实。
记忆里那年夏天来得早,院子里的野花铺满墙脚的时候,又一个冒险季开始了。放学后孙汉在巷子里胡乱转悠,思忖着今天玩点什么。天热,蜻蜓不多,而蝴蝶只有老王家院子里有,他家小孩不让孙汉进院,所以也抓不到。
要不,去老李家外边看看吧,白天李小松说自己新买了一盘游戏卡,如果运气好的话,赶上他开着窗子打游戏,自己也能过过眼瘾。
别说,李家的窗子还真开着。孙汉兴冲冲跑过去,把头从窗户探进去,没有游戏机,也没有电视,房间空空荡荡,只剩一铺孤零零的炕,窗边的墙上写了个大大的“折”字。
孙汉带着满腹狐疑回到家,晚饭时,他跟爸妈说起在李家的所见,孙爸的眉头皱的很紧,吞咽的速度也满了几分。
第二天放学,孙汉路过李家胡同,这回连窗口也没了,房子,院子都成了砖瓦,一辆挖掘机站在废墟上,两个大灯冷冷地瞪着孙汉。孙汉打了个寒颤,转身就跑。
之后的日子,孙汉的邻居不断减少,能抓到壁虎的墙倒了,能挖出蚯蚓地被碎砖掩盖。孙汉的迷宫渐渐崩塌,只剩下最后的大院。学校里,孙汉多了个外号,钉子户。
这期间,总有个壮汉来家里跟爸妈聊天,他亲亲热热地管孙爸叫孙哥,只是不管他说什么,孙爸都不接茬,只是抽着烟不断摇头。
“孙哥,你这房子,正挡着小区出口,新路也没法修。听我话,签了吧。签完来年住楼房。”
“老弟,咱都说了好几次了,我家院子这么大,凭啥回迁楼给这么小?这合同我没法签。”
“哥呀,你家院子是大,可这也不算居住面积啊!再说了,汇丰园建起来,多少人能住上楼房?你知道政府为了招商引资费了多大力气?怎么不为政府,为大家想想?”
“要这么说,”孙爸吐出一口烟,“我媳妇儿有病,不能工作,这么多年居委会也没给开低保证明。”
扑通。
铁塔一般的汉子就是跪下,孙爸也只比他高了半个头。“哥,老弟求求你。上边给我派的任务,你家房子这周末必须得推倒,完不成我这个队长就不用干了!”
“哥呀,我现在还租房子住,媳妇儿都要跟人跑了,哥我求你了。”
孙爸丢了烟屁股,沉默半晌,坚定地摇了摇头。
夜晚,爸妈还在窃窃私语。
“那咱们就这么耗着?”
“……我就不信他们敢强拆。这几天我少接点活,在家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