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洼已无春节
袁冰洁/文
山还在,水还在,冬天还在,阳光还在,只是,2017,宋家洼已再无春节。
宋家洼是鄂西北大山深处的一个小山沟,宋家洼是我的故乡,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此前的30多个春节,我每年都会在那里度过,但从2015年开始,我再没有回那里过过春节。
我的不归,让宋家洼变得更加冷清。宋家洼人口本来就不多,长期以来一直仅有三户:我家、小叔家和王家。王家祖祖辈辈住在这里,我家是爷爷年轻时,带着奶奶逃荒到这里,他们先是在王家附近搭了个小柴棚住下,然后慢慢地盖上了土房。王家老太太不仅不欺生,对爷爷和奶奶还照顾有加,爷爷就拜王家老太太为干妈,两家由此结成了干亲,近百年间两家相依为命,让莽莽苍苍的宋家洼,多了些许人间烟火。再后来,父亲和小叔分了家,宋家洼里由两家变成了三户,一直持续到本世纪一零年代。
王家
我能记事的时候,父亲和小叔已经分家,爷爷真的变成了老爷爷,王家老太太则早已不在。不过,我们依然按辈分,称老太太的儿子为三干爷,儿媳为干奶奶,叫三干爷和干奶奶的女儿们“姑”,年龄和我差不多的则直呼其名,荣英、九娃、长兵,他们从辈分上说是我的长辈,从年龄上讲则是我童年的小伙伴。
我家
用相依为命来形容这三家人长期以来的关系,一点也不夸张。比如,我小时候家穷,冬天到来后还没有鞋子穿,下雨时不能去上学,荣英、九娃就背着我到一里多的山下学校去,干奶奶后来索性教妈妈学会了做布鞋。现在想来,如果没有他们的帮助,我别说上大学,能不能小学毕业都是个未知数。
虽然只有三户人家,但儿时的宋家洼春节,却充满了浓浓的年味儿。一进入腊月,小伙伴们一同上山捡干柴,等房前的干柴码成了一座小山,年也就到了眼前。过年对我们的最大吸引,就是穿新衣服和吃好吃的。我和弟弟的新衣服,是干奶奶按照我们的身材裁剪,由母亲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土布衣服。大年三十那天中午,一顿丰盛的饭菜过后,小孩们就挨家挨户地疯闹,我们互相欣赏着三家的春联和年画,互相比较着年三十中午的饭菜,然后在温暖的阳光下做各种游戏。
我家和小叔家
我清晰地记得,有一年年三十的下午,我们在一起玩“逮羊”游戏,就连我的哑巴二叔也参加了进来,欢声笑语在山间回荡;有一年我们玩了“斗鸡”又玩“跳方”,接着又“踢毽子”,不知不觉已到了天黑;还有一年年三十下午,我和弟弟以及其他小伙伴们,在王家玩得正高兴时,父亲在对面山上扯着嗓子喊我和弟弟,要我们跟他一起上山砍柴,一下子扫了大家的兴。
正月初一,大人小孩都穿上了新衣服。尽管是土布缝制而成的土里土气的衣服,但焕然一新的感觉,还是让我们非常兴奋。大家一起穿着新衣服跑来跑去,大人们则在一旁不停地叫嚷叮嘱,别把衣服弄脏了。三家人挨家挨户地请吃饭,无论谁家都是满满一桌子菜,大家热热闹闹坐上一两桌,大人们互相敬酒,说着来年的打算,小孩子们,多是互相追逐打闹,图的是无忧无虑的快乐。
日子如果这样延续,相信每年的春节,宋家洼都会充满着这样的平淡和温馨。但此时的时代,已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微妙的变化,身处大山深处的我们,也无可避免地慢慢被卷入其中。先是王家五姑在初中毕业后进城打工,再回来时无论是衣着还是谈吐,与我们相比都卓然不群。接着,五姑、荣英、九娃也相继到城市打工,后来,和我同岁的长兵,在初中毕业后也跟随姐姐们一起进了城。宋家洼变得比以往要沉默很多,我常常是一个人,走在崎岖不平又漫无尽头的山路上,孤单地上学,孤单地回家。
只有在春节时,宋家洼才会恢复以前的热闹。五姑、荣英、九娃和长兵,他们会在离大年三十还有三四天时,一起从城市回到宋家洼。回到宋家洼的他们,穿着漂亮的衣服,将我这个乡村少年衬托得土气而寒酸。他们还从城市带回了苹果、瓜子、糖果等农村孩子平时根本吃不到的东西,过年时大家聚一起,一边嗑瓜子一边漫无边际地聊天,氛围特别好。他们问我最多的就是学习,希望我能考上大学,将来也离开村里。
高中时,我家本来就穷,再加上上学需要钱,过年时家里甚至连肉都吃不上,更不用说买新衣服了。但和童年的伙伴们在一起时特别温暖、开心,经济条件的差别并没有让我们在心里产生什么隔阂,春节那几天,宋家洼的山沟沟里,时常充满了欢声笑语。
那时候我们并没有预料到,终会有一天,我们将抛弃宋家洼,宋家洼将再无一人。
这样的日子很快就到了,而率先逃离宋家洼的,竟然是最后进城的我家。弟弟辍学后,在五姑的帮助下到城市打工,勤劳的弟弟很快在城里安了家,他很少再回家过年了。我工作、结婚后,因为父母还在宋家洼,每年春节都会提前买上火车票,坐上十多个小时的火车,风尘仆仆回家和父母一起过年。2014年,父亲因病去世,弟弟将母亲接到他那里,老屋的房子空了下来,宋家洼就这样没有了我的牵挂,自2015年开始,我们全家缺席了宋家洼的春节,2016年依然如此。
此时,王家的春节也早已没有了以前的热闹。五姑、荣英、九娃结婚后,虽然还经常会回到宋家洼过年,但过年时在这里待的时间并不长。只有长兵,因为三干爷和干奶奶还健在,他每年都带着老婆孩子,在此坚守。2012年,三干爷在干农活时突然去世。他活着时,每年过年,我们年轻人围着火炉聊天的时候,他在旁边不断地往火炉里添柴火,将整个屋子烘得暖烘烘的,火光映红了每个人喜悦的脸。他不在了,春节再回去时,他再不会将火炉烧得旺旺的,等着我们去烤火。2016年春节刚上班,弟弟打来电话,说干奶奶去世了。父母都不在了,坚守宋家洼还有什么意思?今年过年,长兵同样没有回宋家洼。
这些年,小叔家虽没有大的变化,但家庭不断发生变故,今年春节,在城市打工的堂弟没有回家,小叔一个人回家过年觉得索然无味,正好他打工的饭店过年不放假,他就留在了饭店里值班。
就这样,2017年,我们三家人没有一家回宋家洼过年;2017年,宋家洼已没有了春节。可以肯定的是,今年只是开头,今后的每年春节,可能都会像今年这个样子。
我们这些宋家洼长大的孩子,有一个共同的微信群。过年时,散落在城市各个角落的我们,在微信中互相拜年,依然没有心理上的隔阂,依然充满了往日的欢乐和温馨。但不知为什么,不在宋家洼过年,我在内心里总觉得少了什么。除夕夜,很晚了大家还互相发红包,抢红包,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宋家洼,想她曾经的欢乐和现在的落寞,泪水不知不觉中从双眼滑落。
作者简介:袁冰洁,《濮阳早报》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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