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房间内的粉色大象

案件，传奇，亲子心理。愿每个人都能正视那头大象。

wapi家史｜纨绔少爷被抓走杀害，妻儿不知真相，多年后才知丈夫竟是地下党

房间内的粉色大象 · 公众号 · · 2024-04-11 12:30

正文

大家好，我是袜皮。我在八十年代出生在盛泽镇，小时候经常在外公外婆的钮氏住宅里玩，院子里的石雕和建筑上的木雕虽然经受过文革的破坏，但依稀可见精致绝美的样子。

起初只知钮家曾经营镇上最大的药铺，文革受到冲击，外公也在这期间蒙冤入狱八年。长大一些才听说，外公的父亲是一名地下工作者，抗日战争期间被捕后因为不愿供出接头人，和他的药铺伙计一同被日本人杀害。而他的保密工作做得太好，妻子子女都对此毫不知情，直到八十年代地方修盛泽镇志才得知他当年散财和牺牲的真相。

这次请我的朋友，历史学博士大用来撰写钮家的这段历史，予以记录。

1941年2月，苏州吴江盛泽镇“仁寿堂国药铺”的老板、兼汪伪盛泽镇区公所区长助理员的钮擎球（曾用名钮震），匆匆赶往吴江解救被日寇抓走的大儿子，从此杳无音信。

四十多年后，盛泽修地方志，钮家子孙才知晓，家人眼里不事家业、耽于玩乐的中年纨绔钮擎球，居然是游击区安插在汪伪政府里的地下工作者。他不仅利用伪职之便潜伏在敌人内部，为江南地区的新四军、抗日武装收集传送情报地图；还以自家药铺仁寿堂为掩护，输送药物，接待保护道经盛泽的革命同志；甚至自掏腰包提供地下活动经费。他身份暴露被捕后，受尽酷刑英勇不屈，于1941年2月12日在上海狱中被日寇杀害，享年45岁。

与他一同壮烈就义的，还有仁寿堂药铺伙计，29岁的徐建平，因经常配合钮擎球递送紧急情报，亦未能幸免于难。

新思想的纨绔少东家

时间回到清末民初，繁华的盛泽北大街华家弄之西，坐落着远近闻名的国药铺子“仁寿堂”，面南两间，内设工厂，为甬籍即宁波籍钮姓商人所创。当时盛泽国药铺林立，共十三家，以洪氏养和堂及钮氏仁寿堂财力最为丰厚，一般名贵药只有这两家才有。

（早年地图：仁寿堂在盛泽的位置）

仁寿堂信奉“延年可借三仙草，益寿还隆六净心”，店堂两侧分别长挂立轴所书“道地药材，参茸燕耳”及“虔修膏丹，精制饮片”。药铺后面是钮氏住宅，前店后宅，一路五进，谱牒统称孚远堂。后增益寿堂（为钮擎球叔父钮根大所创，后又在平望开了两店）、介寿堂两分店。如今仁寿堂药铺早已淹没于历史的尘埃中，但店后老宅仍在旧址，见证着钮氏一族的荣盛与颠沛。

（早年地图：仁寿堂在盛泽的位置）

1896年，钮擎球在此呱呱坠地，他是遗腹子，出生前父亲便已去世，母亲及祖父母对其宠爱有加，聘请了晚清秀才陈锐先生来舍执教数年，期间钮家私塾里，约有三五个士绅家公子哥陪伴钮擎球一起读书。

陈锐，字次青，晚清老秀才，亦是中国近代史上著名资产阶级革命文化团体“南社”的早期成员，他教给蒙童们的不仅有四书五经、诗书词赋，还有先进的民主革命新思潮。

南社于1909年成立于苏州，发起人是柳亚子、高旭和陈去病等，社员总数曾高达千余人。因受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影响，取“操南音，不忘本”之意，故名“南社”。参与南社第一次雅集的人，大部分亦是同盟会会员。南社支持民主革命，提倡民族气节，反对清王朝的腐朽统治，为辛亥革命的到来，做了非常重要的舆论准备（参考百度百科）。

陈次青与南社发起人之一陈去病都是晚清老秀才，早已熟识。后又因缘结识了南社的灵魂人物柳亚子，加入了南社，入社号423。因恩师陈次青的引领，钮擎球得以拜会柳亚子和陈去病两位前辈，并于1923年随陈次青一起加入了在上海成立的新南社，为新南社社员。后来钮擎球成为南社历史上唯一一位因抗日而牺牲的英烈。

据他的后人回忆，钮擎球平素常交往的子弟中有唐炳麟（著名美籍华人钢铁大王慈善家唐仲英的父亲）；史元盛银楼的少爷（钮擎球之妻的兄弟）；沈之万（即沈鹏，曾是张群属下，还担任过国民政府江苏省民政厅长等职务）；沈岳皋（即沈鹏的弟弟沈立群，抗战时期任吴江县县长，积极领导抗日工作）；陈子馨（亲戚，在外地税务局做事）；周承峰（解放前后任苏加公路汽车站长）；钮式庵（1947年当选吴江县参议员。其子钮祖相，是钮擎球次子钮家鼐的同学，为新四军离休干部，晚年住南京）；还有士绅简寅生（著名中医世家，精于医道，习儒业。其子简伯龙 1892~1957，是妇科圣手，擅长诗文，新南社成员，创刊《盛泽医药报》）；柳纯其；及仲肇基（唐仲英二舅）；仲肇湘（唐仲英大舅，曾为国民政府立法委员）。

这些人聚在一起，经常天南海北、中外古今地闲谈。因深受新文化和革命思想的影响，对历史爱国人物苏武、岳飞、文天祥、戚继光等大为赞佩。对同时代的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蔡锷、蔡元培、胡适、陈独秀等革命人士也很欣赏。谈到当地民主先驱柳亚子、陈去病、叶楚仓、邵力子、于右任等，颇为仰慕钦佩。

作为仁寿堂的东家，钮擎球迎娶的妻子，是盛泽赫赫有名的“史元盛银楼”的小姐史巧观。据称，史元盛创设于清道光年间（史家后人史允之口述），同坐落在盛泽北大街，不过仁寿堂在华家弄西北仲家弄东，史元盛在卜家弄，两家相距一百米左右，也是双开间门面五进深，前店后宅的结构，店堂内为首饰工场及保险库。史元盛银楼南号位于北新街，新中国成立后改为了钟表店。（周德华《老盛泽的联号店》）

两家老字号联姻，为后来钮擎球秘密资助地下抗日活动，提供了坚强的资金后盾，也为钮擎球身份的暴露埋下了隐患。

据1925年出生的钮擎球次子钮家鼐回忆，幼时家境殷实，再加上祖母对父亲的溺爱，以至于钮擎球不理家业，将大量的时间花在了烧钱的兴趣爱好上。比如：

（钮擎球次子钮家鼐年轻时的照片）

他通晓四书五经、平仄诗赋，偶尔与同好赋诗作词。

他喜欢昆曲，擅长演奏国乐，会买来唱片边听边学，又时常邀三五同好共娱，几个人有时拿了戏曲脚本一同歌唱吟咏，有时和着曲牌，吹奏笛萧吟唱。

他爱好遛鸟逗狗，家中畜有多种宠物，最多的是鸽子和鹦鹉。

他沉迷摄影，柯达、蔡司、矮克发进口相机等摄影器材一应俱全，还有大量摄影资料杂志。摄影冲印的全套本领他都掌握了，一度在北边仲家弄开过正大照相馆，对外营业。

在捣鼓电子管上，钮擎球也花了不少心思。原先他玩矿石机两极管。后来“一·二八”淞沪战后，盛泽来了批编号八十几师的驻军，其中有位二十几岁舒姓上尉军官，福建人，复旦大学毕业，任通信连连长。钮家鼐记得他常来家中走动，与父亲关系很好。彼时，上海已流行无线电广播。这位舒姓军官又本是无线电台台长，钮擎球便向他学习无线电技术，两人越谈越投机。当时流行飞利浦、RCA和直流收音机，钮擎球置办了好些“上海亚美公司”的元件材料，还订了东方无线电杂志。

早年，他还痴迷武术，甚至请了一位四十来岁山东拳师李师傅来家教了几年，家里大刀、长矛、弓剪、刀枪、剑、戟、十八般武器俱全，曾有数十幅照片为证。

当然，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爱好武术的热血男儿钮擎球，也免不了对枪械感兴趣，在钮氏后人的记忆中，勃朗宁、左轮等手枪，家里都有。后来日本人占领盛泽，举家逃难到乡下，钮擎球将自己的枪“借”给了游击队。

钮家人认为，作为仁寿堂的继承人，钮擎球不太称职。盖因为他兴趣广泛，在经营方面不及先人，药铺在他的手里，日趋衰落。但是在百姓的记忆中，钮擎球这个掌柜还是口碑挺不错的，也很风光。钮家后人说，钮擎球虽然不善商业，但精通药材，进货把关又严，仁寿堂的药材成色好、品种全、配料精细。再加上他能说会做，茶水招待病家，服务周到，大家亲切地称呼钮老板为“半个郎中先生”。不但本地街坊邻里认可仁寿堂，外乡的病患也纷纷慕名前来。

（钮氏住宅现存模样）

老药工回忆，农历四月二十八，既是药王菩萨生日，也是药业集会的“药工会”日。作为盛泽药业公会主要人物之一的钮擎球，每年这时都会率领同行及弟子，前往盛泽昇明桥南堍的药王庙，也就是盛泽药业同业公会活动所在地，举行烧香祭拜、集会、瞻仰等活动，以拜谒药王神祖。这一天，药业同行还会在此商讨行业功德、市场行情、药价走势等事宜，并制定行规、严禁轰抬药价及恶意降价。有规有矩，论资排队。钮擎球代表的仁寿堂，作为盛泽国药界的佼佼者，无疑是很有话语权的。午时，祭祀完毕，诸参拜同仁们在药王庙共进面食，纪念祖先。（参考江南时报《王民声丨追忆盛泽“仁寿堂”中药铺的报国心》）

或许那时的仁寿堂，就像红楼梦中的贾府，虽内里江河日下，但由于钮擎球专业技能过硬，再加上积年累月的口碑加成，因此在外人看来，依旧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不过，还不待仁寿堂在钮擎球手里进一步衰落，便迎来了毁灭性的灾难。

烽火抗日的不屈英烈

1937年11月，盛泽成为了吴江县内第一个沦陷于日寇铁骑下的市镇，百姓们纷纷逃难。钮擎球携妻子逃到严墓乡下；其次子钮家鼐与祖母逃难到祖母的大姐家，即黎里夏家桥下岸西侧荣禄第蒯家。

几个月后，待战事稍息，钮擎球夫妻返回盛泽家中，迎接钮家人的是满目疮痍。曾经显赫的仁寿堂药铺，排门板被撬开，里面的名贵药材，悉数被内行盗贼偷窃而去。家里收藏的书、画等珍贵物品被日寇洗劫一空，连碗盏家什都没了。偌大的家宅铺面，只剩个空空的屋院。

（钮氏住宅现存模样）

幸亏钮擎球的妻子将首饰全部随身携带，虽顿时度日艰难，但不至于倾家荡产。元气大伤的钮家为了维持生计、重整家业，连钮擎球的老母亲都拖着年老之躯，跑起了单帮，即往来贩卖货物做些小生意，最终因郁劳成疾而撒手人寰。

（钮氏住宅现存模样）

至于仁寿堂的生意，经过整理之后，由钮擎球的大儿子钮家鼎勉力支撑起来。

钮擎球的岳家史元盛银楼的情况更糟糕，史家小姐嫁给钮擎球后不久，娘家嫂子就过世了，娘家兄长则在上海胡混，还花大价钱从长三堂子（旧时对妓院的称呼）里赎了个女人带回了盛泽。在小辈印象中，这个女人本身挺好的，家庭关系也处理得不错。

于是，待妻兄想将日寇洗劫过的银楼重新开张时，奈何本钱已不够。所幸钮擎球妻子当年陪嫁的金银饰品极其多，逃难时又带在身边，不仅帮钮家度过了难关，也成了史家的救命稻草。她拿出了八九成首饰入股，给兄长重振史元盛。自此钮家每月都可以从史元盛银楼获得分红利息。

也是这段时日，钮擎球本人因国仇家恨，秘密加入了抗日组织。起因还要从钮擎球的昔日旧友沈立群说起。1938年6月，受国民党第三战区司委派，沈立群从受训地江西回到吴江出任国民党游击区吴江县县长，他临危受命，在吴江主持抗战工作整整四年，历经艰难困苦。（来源吴江日报）

（钮氏住宅现存模样）

沈立群的侄女婿俞清志烈士，曾在江西国民党中央党校培训团受训，以优异成绩毕业。1938年随沈立群来到吴江，之后被任命为盛泽区区长兼抗日自卫队的区大队长。当时俞清志年仅22岁，长得清秀俊朗，能使双枪，百步穿杨，胆略过人，是威震敌胆的传奇人物。（来源吴江通）

西安事变后国共合作，沈立群和俞清志两人领导的游击区也和中共展开了密切协作。沈立群在中共党组织的帮助下，于算墟庙开办了“青年干部培训班”，宣传毛泽东的《论持久战》等革命思想，还广泛联络动员地方爱国士绅和群众。俞清志的副手及指导员，都是共产党人士，各乡事务员也大多为共产党员，有重大任务时，两党人员一起协商行动，不分你我。游击区的部队里甚至传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等革命歌曲。

在这种大背景下，钮擎球受沈立群影响，去了几次游击区，由此结识了俞清志，被秘密任命为俞清志所领导的第三游击区助理员（地下联络员）。为了更好地展开工作，组织上还安排钮擎球以公开身份，出任汪伪盛泽镇区公所伪区长施涤新的助理员，在沦陷区县政府中属于科员级别。

《盛泽镇志·人物录》称“县政府迁至严墓后，擎球担任情报工作甚勤，他对道经盛泽的同志设法掩护”。虽然随着岁月的推移和相关历史人物的逐渐离去，我们已经无法知道当年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但是史料记载里的一个“勤”字，一个“设法”，道出了钮擎球潜伏工作的忠肝义胆和惊心动魄。

不过，他的家人对此却毫不知情。钮擎球的二儿媳回忆，婆婆史巧观曾说公公钮擎球逃难回来后，逐渐不怎么管药铺的事情，经常不着家，每次回来住几天，就又匆匆忙忙拿了钱财卷个包裹出门了。史氏不知道丈夫在为抗日秘密奔波，不知道从家中拿走的钱财都支援了地下工作。她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去世，都一直误以为钮擎球外面有了女人又安了新家。史氏是个传统的大家小姐，她没有质问过丈夫一声，只是默默地将不愉快存在心底。后来和儿媳妇说起此景，还时常唉声叹气。不知史氏百年之后在奈何桥上，夫妻二人是否已解开这个令人遗憾且痛心的误会。

在钮擎球去世前两年，史氏又怀孕了，钮擎球没有沿袭给长子钮家鼎、次子钮家鼐的命名方式，而是在小儿子出生前便决定无论男女都取名钮胜利，寓意着期盼中华儿女战胜日寇的心愿。可惜的是，钮擎球没能亲眼看到抗日胜利的那一天，也没有等到小儿子钮胜利的长大。不知他牺牲的时候，是否曾想起陆游的那首《示儿》：“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关于钮擎球的被捕，据其后人回忆，有一种说法是，当时钮擎球每月去史元盛银楼取息，因为需要维持地下工作的开支，于是越取越多，甚至透支，这种异常行为引起了钮擎球任职的汪伪盛泽镇区公所的上司、汉奸施涤新的注意，于是向日军告密。还有一种说法是，两个日宪密探发现了钮擎球的地下工作者身份而告的密。不过，当日寇来钮家抓捕钮擎球时，他去了游击区，并不在家，于是便抓走了钮擎球的长子钮家鼎，扬言要钮擎球亲自来换儿子。

于是回到盛泽的钮擎球没有逃走，而是匆匆去吴江换儿子。汉奸们以此向日寇献媚，说是成功骗来了钮擎球。他先被拘押于吴江，后被移解至上海日本宪兵司令部。在吴江期间，组织上曾安排过几次营救，无奈失败了，之后便没有了音讯。家人对他被押去上海之事一无所知。

解放后，特殊历史时期破四旧时，钮家后人发现了被尘封几十年的四个书橱，两个大抽屉，一个画箱。里面装了不少线装古籍、字画，还有东方杂志、无线电杂志、摄影杂志，以及钮擎球母亲的相片等等。那个仁寿堂少东家鲜活的一生，仿佛在这老宅中又快速闪回了一遍，从出生于锦绣之中，到牺牲在敌人的监狱里，也曾金尊玉贵，也曾意气风发。

钮擎球牺牲四十多年后，即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盛泽组织编写镇志，档案馆人员前去上海调查情况，才了解到，当时被关押在上海龙华监狱的钮擎球，在狱中一直宣传抗日，揭露日军暴行，鼓励被难同志一本初衷，努力爱国，听者不无为之动容。此事为敌知晓后，对其施以酷刑，他坚贞不屈，最后日寇忍无可忍，才将其杀害。（《盛泽镇志》）

次子钮家鼐曾评价父亲：“虽然没有好好的来料理家业，却也是读了很多书，接受新事物、新思想的人，虽然不是劳动人民出生，却并不拥护剥削制度，父亲是一个有缺点、弱点和一些错误的真正的爱国的中国人。”可惜的是钮擎球的所有遗物早已被毁殆尽，无从留给后人。只有一张吴江广播电视2005年11月18日所刊的南社成员聚会合影照，在钮家鼐的印象中，后二排第三人，照中左侧，有点像钮擎球。2012年9月9日，随着钮家鼐老先生的仙逝，也带走了他日益模糊的少时有关父亲的记忆。

2019年暑期，已八十高龄的钮胜利老人，还在给盛泽小学的孩子们讲述父亲钮擎球烈士的生平事迹。百年征程薪火相传，这算是老人对先父最好的告慰方式吧。

钮擎球的后人

钮擎球被捕后，一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钮家人生活得一直很压抑。

一开始是因为家道中落。虽然钮擎球在最后的几年不怎么管理家业，但毕竟是全家的掌舵人，而且精通药材，有他在，药材商便不敢糊弄仁寿堂。如今突然被日寇抓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钮家就失去了主心骨。

而且长子钮家鼎（？~上世纪六十年代）被父亲从日军手里换回来后不久，便染上了鸦片瘾。或许是在牢中遭遇了什么；或许是郁结父亲为了换回自己而凶多吉少；或许是父亲去后，他专业知识和经验不足，难以应付药材生意里各种专业的问题；又或许是因为当地日寇汉奸刻意针对钮家生意，让他感觉迷茫困顿……总之，年轻的钮家鼎完全将自己沉溺在烟瘾中逃避现实，仁寿堂唯一能顶门楼的成年男丁也报废了。

那时候钮擎球的次子钮家鼐（1925.7.6~2012.9.9）才十四五岁，钮擎球自知暴露之后，为了防止日寇再对次子下手，于前往吴江去换大儿子之前，匆匆在抗日区同志的协助下，将次子送到乡下避难。

后来钮家鼐又被送去了上海读书，也是在那个时候学了钢琴英语等。因此，在外避风头的钮家鼐，对父亲被捕后的若干细节情况，及大哥为何沉沦，其实并不太清楚，只知道后来家里的生活一下子陷入了困难。他不得不中断学业回家，于1943 年入职了太平街小学，用微薄的工资勉强贴补家用。当时年仅十六七岁的钮家鼐，在学校里教授历史、地理、美术、音乐、毛笔字等课程。

至于钮胜利，当时才两三岁，对家里的事、对父亲更是毫无记忆。

后来，全国解放了，钮家人也一直活得抬不起头，因为他们始终以为钮擎球是国民党的人，这在当时是不光彩的事，标志着这家人的成分有问题。一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钮擎球突然被追认为烈士之前，钮家人对钮擎球都几乎闭口不提，很避讳。几十年里，一家人都在困顿和压抑中挣扎。

钮家鼎作为长子，继承了老宅里最贵重的红木家具，但却被他卖得精光换钱去抽大烟了。至于老宅，三兄弟每人继承三分之一，钮家鼎占了东边，可后来他日子过不下去，便将这部分两层楼的老宅都出租了出去，自己带着妻儿住在低矮破败的柴房里。

据钮家人回忆，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大家都困难，钮家鼎更是穷困潦倒，很难以想象曾经勉力支撑仁寿堂的大少爷，在冬日里只能穿着四处漏棉絮的破棉袄御寒。最终，他的生命也结束在了上世纪六十年代。那时他的母亲史氏尚在，直到七十年代才去世。史巧观中年丧夫，晚年丧子之痛，令人唏嘘。

钮家鼎的妻子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去世，二人育有两子，钮世铮和钮世龙，上山下乡的时候，两人都被下放到了桃源镇，吃了不少苦。

（钮家鼐夫妇和两个女儿以及两个孙辈合影）

1966年随着文革的到来，钮家受到了不小的冲击。首先是一直高悬在老宅厅上的写着“仁寿堂”三个大字的牌匾被红卫兵劈掉。上世界八九十年代，筹备黎里柳亚子纪念馆时，李海岷馆长曾多次上门向钮擎球的次子钮家鼐询问，家里有否留有先父的手稿或信件？钮家鼐的小女儿回忆小时候，家里楼上挂着爷爷钮擎球的两幅照片，可惜在她六七岁之后，文革开始，钮家被多次抄家清理，便不敢再留存钮擎球的照片，随着其他的遗物一同毁了。这一切仿佛标志着仁寿堂的历史，彻底结束。

到了1970年，钮擎球的次子钮家鼐蒙冤入狱。起因是钮家鼐继承了父亲钮擎球盘弄电子管的本事，经常帮街坊邻居修理收音机，收音机在修理调台的时候会发出滋滋啦啦的杂音，因此便被人举报在家偷听敌台，于1970 年左右被押去了苏州西山监狱，判刑八年。钮家鼐的妻子张勤玲（1930.10.14~）一人在家养活四个孩子，一家五口每月只有18元。成绩优秀的大儿子初中刚毕业就被下放农村，次子初中没读完也被迫下放农村。

（张勤玲）

张勤玲也出生于大家族，她的亲祖父姓高，是当地有名的富户，娶了十房老婆，第十房老婆便是张勤玲的亲祖母。她的父亲高少爷因家境富裕，花钱大手大脚，每回去饭店吃饭茶馆喝茶，简直不像去消费的，而是像去撒钱的，因此得了个响当当的绰号叫“钱爷”。

（张勤玲）

高“钱爷”和妻子生育了三个孩子，张勤玲出生于1930 年，排行老二，上面有个哥哥，下面有个妹妹。由于高“钱爷”的妻妹只生了四个儿子，没有女儿，想要女儿心切，于是便将姐姐的女儿过继了过去，认姨母为养母，认张姓姨夫为养父，取名张勤玲。

张家也是当地的望族，一直在上海做丝绸生意，与仲少梅（原江苏省实业厅科长、著名美籍华裔慈善家钢铁大王唐仲英的外公）家有姻亲关系，张勤玲记得小时候时常去仲家玩耍。

张家的四个儿子也一直在上海经商，解放后进厂，有两位七几年在上海皮鞋厂工作。

出生在这样家庭的张勤玲自然是有文化和见识的（自幼开蒙至小学毕业），她深知丈夫钮家鼐没有偷听敌台，于是一边工作养家，一边不停地写材料申诉。那些日日夜夜在烛光下奋笔疾书、一趟趟跑吴江递交材料、以及去苏州看望丈夫的艰难岁月，全靠微弱的希望在支撑着。

（张勤玲年轻时，和钮家鼐在大儿子百日时的照片）

关押钮家鼐的苏州西山监狱，处于煤矿区，环境艰苦，甚至没有路直达，只有摆渡船。钮家鼐在坐牢的八年里却没有受太多的苦，这得益于他曾经的学生们鼎力相助。

当时被分配到西山煤矿工作的学生，曾去看望钮老师。那个时候去看望一个因偷听敌台犯了政治错误而被判刑的人，是要承受不可知风险的。学生们这么有心，全因钮家鼐在太平街小学时对大家的恩情难以让人忘却。那时很多人家日子都艰苦，揭不开锅，钮家鼐便从自己微薄的收入里挤出一部分给困难孩子准备吃食，有包子米饭之类的，得到了大家的爱戴与尊敬。

（钮家鼐）

在学生们的有心下，监狱方面的人也了解到了钮家鼐的情况，于是在他被押到西山不久便被安排去了食堂工作，没有去做很艰苦的活。种善果结良缘，这也是他能挺过八年牢狱之灾，活到90岁才喜丧的原因之一。张勤玲至今仍在世，只是有些许老年痴呆，往事的种种早已不再记得。

据二人的小女儿钮梅华记忆，1972 年，她才十岁多，有一次快过年了，寒冬腊月里她送母亲去西山监狱探望父亲。在车站等车去苏州的时候，相约一起去监狱看望亲人的另一家人，建议张勤玲也带小女儿去看看爸爸。张勤玲没同意，因为她的钱只够买一张车票，到了苏州还要买船票坐摆渡。那家人便慷慨地掏钱帮幼小的钮梅华买了票，那是艰难岁月中的一抹温情，给了钮梅华人生中唯一一次去监狱看望父亲的机会，如今回忆起来既惭愧又感动。

（张勤玲、钮家鼐和大女儿）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随着四人帮的下台，文革的结束，再加八年刑期已满，钮家鼐终于于1978年出狱，并且得到了平反，恢复了教师资格。这似乎预示着笼罩了钮家人几十年的阴霾即将全部散去。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盛泽准备编地方志，通过档案人员的调查，才了解到了钮擎球的英勇事迹，并将他追封为烈士。那时钮家鼐的学生唐至煜负责《盛泽镇志》的撰写工作，经常看望钮家鼐并与其攀谈。有一天，出嫁的钮梅华回家探望父母，正好唐至煜在，便告诉她：“你知道你爷爷是怎么死的吗？你爷爷是了不起的人！”那是钮梅华第一次听说爷爷的事迹，钮家人也从唐至煜的口中了解到，钮擎球当时在狱中如何受尽酷刑依然英勇不屈。迟到了四十多年的死讯，让经历了风风雨雨后的钮家后人，既悲痛又松了口气。

逝者已矣，钮擎球、史巧观、钮家鼎夫妇的在天之灵，终于可以得到告慰，活着的人也可以放下几十年的精神枷锁，真正走向充满希望的新生活。

钮家鼎的两个儿子后来都返城了，长子钮世铮一辈子未婚未育，次子钮世龙育有个儿子。

钮家鼐和张勤玲生育有二子二女：长子钮永圭出生于1951 年，育有一子。次子钮永钊出生于1953年，育有一子。三女儿钮永华出生于1955年，育有一女，正是没药花园/粉象主理人袜皮。兴许是遗传了爷爷钮擎球的音乐细胞，退休后的钮永华，自己学习了葫芦丝，经常参与社区文艺活动，俨然半个专业音乐人。小女儿钮梅华出生于1962年1月，育有一子，夫妇俩经营着一家小工厂，如今也已含饴弄孙。

（钮家鼐夫妇和子女以及孙辈合影，前排左一为袜皮）

2008年4月3日下午，钮家鼐的小女儿钮梅华驱车与二哥一起陪同父母去了黎里参观柳亚子纪念馆，由李海岷前馆长接待，也见了周姓新馆长，二位都非常热切地想多了解一些家人对钮擎球的回忆。之后又去了南蒯家弄，即钮擎球姨母姨夫家，是钮家鼐抗战时期逃难去过的地方。在年逾古稀的钮家鼐心里，他也希望通过那次走访多多了解一些父亲的事情，以告慰自己心中的念想。所以，钮家鼐在手写给李馆长的关于家父回忆信件的末尾，曾嘱托若有了解新情况，也烦请告知一、二！

（钮家鼐手稿）

钮胜利本职是在盛泽印花厂财务室工作，他和父亲钮擎球一样，也是文艺爱好者，一直投稿，创作了很多小人书。他育有二子，大儿子钮铤现年五十多岁，膝下有一女。小儿子钮遥，也是生了个女儿。

至于那个承载了钮家数代人回忆的老宅，依旧屹立在舜湖中路180号（原盛泽大街82号）。在特殊年代曾一度被收归公有，钮家鼐出狱平反之后，写信要了回来，但是只要回了旁边两侧厢房等，部分厅堂和前面的商铺依旧是没归还。如今沿街的铺面被住户租给了服装店、零食店等，一点也看不出当年仁寿堂的影子了。至于后面的老宅，分成了三分，由钮家鼐、钮胜利、以及钮家鼎的后人继承。钮胜利一家没有居住，卖给了别人，可买家也一直没有入住。钮擎球后辈们长大结婚后因屋舍不够，便在有限的巷道里进行了扩建，盖了平瓦房厨房厕所等，于是原先老宅规整的格局也不复存在了。

（钮氏住宅现存模样）

现在的老宅里，只有钮家鼐的长子钮永圭依旧居住着。十多年前，钮家鼐女儿出钱将老宅稍微修理了一番，以便哥哥住得更舒适些。只是木头房子年代久了，普通的修缮总是难以尽人意。但不管怎么样，这座老宅还将继续挺着它百年的身躯，饱含钮擎球等先人们的期待，去见证钮家后人新的未来。

主要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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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大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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