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岁的麦克尤恩，如何书写他小时候的“白日梦想”？

史铁生《务虚笔记》里的这段话已成为励志文案的名言金句。宫崎骏也以最直白的设问 “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 ，旋转时空大门，让少年在奇幻中经历洗礼，致意自己作为艺术家也是普通人的一生。

伊恩·麦克尤恩的《梦想家彼得》也是这样一本贯通成长两端，让真正的成长显形的奇幻之作。时光倒流三十年，有那样一些夜晚，麦克尤恩不时会在家里搞一个“仪式”。当时他正在写一本书，具体地说，彼时他正化身一个名叫彼得的十岁男孩，描摹他的七个白日梦。他的基本构思是，在梦最酣处，这个男孩长了十岁，所以这组看似魂飞魄散却暗暗助力心智成长的胡思乱梦要不多不少，不长不短，要足够酣畅，又不至于沉沦不醒；因此书的长度也是刚刚逾越了中篇，设计师耍点心眼子就能做出书脊效果的那种。

哈哈，多好，未来的出版商期待着它：轻轻的，又重重的，可以从不同维度去掂量，实现出版商梦想中“10岁到100岁”的大一统。

与早年那些让他以 “恐怖伊恩” 名世的惊世之作 《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床笫之间》《只爱陌生人》 不同，这本书每写一章，他都要大声念给他的孩子听。这种仪式简单却是双向的：“孩子们听到了彼得故事的最新内容，我拿到了一些有用的编辑意见。这种愉快的，几乎是仪式性的交流反过来影响了写作本身，我变得比平时更专注于成年人说每一句话的声音。”

这种真诚、坦荡和明媚与艺术家惯常在创作过程中的那种秘不示人的忘我、迷离，甚至癫狂的精神状态是多么不同。 麦克尤恩在写作《梦想家彼得》的时候已经四十六岁，但许多年前那个害羞敏感，经历过心理震荡期的白日梦想家小麦克尤恩依然休眠在他的心里 ，他成长道路上那些心灵夜色中的黑犬、水泥砌成的花园，一部分融化、糅合进了他的那些前作，关于欲望，畸零，摧残，葬礼……那么写作这些、喜欢这些作品的成年人会喜欢儿童文学吗？如果喜欢，又是不是一种过度的夸张呢？相比那些血腥、荷尔蒙，睡前故事般的清澈眼神，对人性良善的清新执念，会不会也在某一刻暴击灵魂呢？

让我们来看看这个梦想家的个人档案吧：

他在缺乏关注、别不过弯来的时候会反思甚至质疑亲情关系，因此遭遇过一群鬼畜洋娃娃的围攻，涂抹过让自己隐身的消失油；他在最弱小的年纪就动用了最无畏的胆魄，由此单挑过小偷，一根手指也没动就反霸凌了校园恶霸；最魔性的是，在他可能还没有听说过成人世界口头禅“换位思考”这个词之前，就能附身到一只猫和一个婴儿的身体里，从一个对立的机位记录、反观这个现实世界；他甚至加速转动命运齿轮，成为梦想中的大人…… 在这个成人世界与童真世界渐渐叠加的过程中，儿童视野慢慢消隐，成人镜头淡入，在最后一个白日梦里，成长了十岁的彼得重新回望这个世界和来时的路。 这七个不可思议的白日梦，最后便组成了致意童年、巍巍壮观的一个“成长神话”，由此也兑现了作者的初衷——还有什么比童话幻想更适合狡猾又巧妙地叩问现实的呢？

但，别忘了，讲这个睡前故事的是麦克尤恩。它一定不是过分甜蜜，它依稀闪烁的哥特、黑色仿佛阳光下玩起密室逃脱，而拐弯转角处透着隐喻、诡计的一鳞半爪，又让企图在这些白日梦中还愿、追思的成年人读出悲凉和伤感。

对麦克尤恩这些桥段意象心领神会的捕梦人中有一位他的同龄人—— 安东尼·布朗 。在开启绘本生涯之前，他是一名医学解剖画师。像几百年前那些从解剖台上下来，转而在画布、在穹顶上创造色彩、光影和肌理的大师一样，通过对人体内在奥秘的求真认知，完成对物理躯体所驾驭的人之精神世界的描摹和探索，始终是画家的终级表达。 因此，在这位英国插画师的笔下，彼得的梦境没有环绕的藤蔓花叶，没有漫天的翅膀羽毛，他用超现实主义的写实描绘疏离、空灵，将梦境还原成一个没有色彩的现实；他用一丝不苟的人物毛发，海滩上的孤独背影，空荡无人的转角楼梯，趴在窗沿上的狰狞的手诠释彼得的人生哲学。 一切都是最寂静的喧嚣，却又如此逼真摄人——

“合群本身倒不是一件坏事，但是合群的时候太多了。”

“如果人们少花些时间合群或者强迫别人合群，每天多花点儿时间独自想想自己是谁、有可能是谁，那么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加快乐。”

“如果人生是一场梦，那么死亡肯定就是你醒来的那一刻。”

人生很快会教他屈服的。

但有了光明与黑暗的均衡节奏，有了这现实与梦想的交替轮回，才显出无穷无极、莫测高深的真实岁月。

管舒宁
2024.4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