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易占筮学(2017修订版)
》
【按语:著者
章祖安,一名章秋农,陆维钊先生弟子,中国美术学院书法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我有幸与章先生结识多年,他的为人坦荡我一目了然;他的学问高深我很难搞懂。他的书法在书届被誉为“前无古人”。虽然先生的学问我很难弄懂,但我们在一起时因为从不谈学问,所以相处得很愉快,甚至可以说是幸福。这种亦师亦友的融洽,是我经常回味的快乐。当然,相聚时的开怀畅叙,更是一种享受。先生自幼习武,最恨花拳绣腿,坊间不少朋友都领教过先生的武功之强。
《
周易占筮学(修订版)
》是先生1990年著作的修订版,作为学术著作,1990年初版销量已近5万,实属罕见。此书不易读懂。不过,一旦领悟其意之后,趣味无穷。现在本公众号发表该著的节选,以和大家分享。若有疑问,请在留言处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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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辞传》曰:“是故君子所居而安者,《易》之序也;所乐而玩者,爻之辞也。是故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笔者研究占筮之学,虽然始终着眼于一个“玩”字,但对“玩”字的理解,却有个由浅入深的过程。随着学业的稍进、年华的流逝、阅历的增加,我逐渐体会到这个“玩”字意义深远,蕴含丰富。它不但是指对对象的熟练把握,而且还是自我身心的寄托。当然,“玩”并不悖于娱乐性,中国历史上的一些达官失意、志士失职,往往寄情书画,曰“自娱”,或曰“玩弄笔墨”。
可“玩”“娱”谈何容易!因为他们实质上在追求一个天人合一的境界,非有高深的修养与精湛的技巧,是不能达到的。又如“玩弄于股掌之上”,没有高出对象绝对优势的力量,能玩弄吗?又如“玩世不恭”,没有几经沧桑的阅历,何能玩世?总之,“玩”之主体者,必须有极丰富之想象力、绝对优势之制服力与超乎寻常的熟练技巧。《易》独取“玩”字,是颇有深意的。
兹选笔者往日为人筮占二例,以增读者兴味。
附1:《
周易占筮学(修订版)
》节选(一):
文革期间,外地某大学徐副教授来杭州奔母丧。徐先生是我念中学时的老师,顺便临舍与我商量一事:他系里教师造反派头头要他参加教师造反派组织,他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正好收到母亲病危急电而至杭。现母丧已毕,回去非答复不行。我大惑不解:“先生怎么没有被揪出关牛棚?”(当时副教授不如现在之滥,按说差不多都可戴上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他说:他家三代工人,他本人历史清白,教的又是数学,平日与学生关系不错,没有被揪,自己也觉庆幸。我说:“既然如此,你当逍遥派不行吗?”他说:“不行。我们那儿不许当逍遥派,认为逍遥派最可恶,因为最不关心国家大事,所以从现在起,一定得参加一个组织。”但依他心里是两边都不想参加,现在看来做不到。我说:“天下事真是无奇不有,我们这里的造反派决不会要一位高资参加他们的组织,你真是受到莫大的抬举。”他说:“你废话少说,快给出个主意!我一生胆小怕事,临事发慌,回去却得立即表态,故来找你商量。”我问:“哪一边势力大?”他说:“造反派大得多。”我又问:“你若不参加,造反派会将你揪出来吗?”他说说不准。又问:“你参加了教师造反组,保守派会来揪你吗?”他说:“肯定不会。不过还是占一卦,看看老天爷意见如何。”
我即为筮之,得《随》之《兑》,即《随》卦六二爻变,成《兑》卦九二。
《随》六二:“系小子,失丈夫。”《象》曰:“‘系小子’,弗兼与也。”我先释《随》卦卦义:“《随》:元亨,利贞,无咎。”《彖》曰:“随,刚来而下柔,动而说(悦)。随,大亨贞无咎,而天下随时。随时之义大矣哉!”王弼重点注释“随时”之义:“随之所施,唯在于时也。时异而不随,《否》之道也。故‘随时之义大矣哉’。”我受王注启发,即为占云:《随》,“随时”也。“刚来而下柔”,君子随小人也。唯“随”不同于“从”——“从”者在后,有后之名;“随”者混于众,不先不后,“从”有形而“随”无形也。“随”更不同于“遁”——“遁”者逃避,“随”者同尘;“遁”有迹而“随”无迹也。总之,处“随”之时,以无形迹、无名为妙。如有人先举起“红宝书”,举国上下遂不约而同一起手举红宝书,此最大之“随”象也,又有何人而敢不随之乎!程颐曰:“君子之道,为众所随,与己随于人,及临事择所随,皆随也。”六二“系小子,失丈夫”,即临事择所随也。试观六二爻位:初阳在下而近,五阳正应而远。随者,随遇而安。不及待远之君子,即系于近之小人。院本小说所谓“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是矣。苏轼《东坡易传》亦云:“二之从五也甚难,初处其邻,而四当其道。”“‘小子’,初也;‘丈夫’,五也,‘兼与’必两失”。今举古事以证之:
《韩非子·说林上》:纣为长夜之饮,欢以失日,问其左右,尽不知也,乃使人问箕子。箕子谓其徒曰:“为天下主,而一国皆失日,天下其危矣。一国皆不知,而我独知之,吾其危矣。”辞以醉而不知。
所谓“长夜之饮”,是中国古代最上层统治者的一种享乐方式,即把建筑物的进光处全部遮掩,然后张灯就事,人为地造成一个永远不会天亮的长夜,在里面饮酒作乐,极尽腐化之能事。“失日”者,因长夜之饮过长,到最后结束时,不知已过去几日,所以说失去时日,好比连今天几月几号都不知道。箕子是知道的,但他认为这时候只能随大流,所以也推说自己醉了,不知道。他为了不突出自己,只能混在这一群人里头,把“君子”“丈夫”的面目掩盖起来。
再举一反面之例。《后汉书·韩康传》:
韩康字伯休,一名恬休,京兆霸陵人,家世著姓。常采药名山,卖于长安市,口不二价,三十余年。时有女子从康买药,康守价不移,女子怒曰:“公是韩伯休那?乃不二价乎?”康叹曰:“我本欲避名,今小女子皆知有我,何用药为!”乃遁入霸陵山中。
韩康混迹卖药为生的普通人中,应该像一般的卖药者与买主讨价还价才对。但他不知“随”道,口不二价,是为君子之行,反使他声名由此突出,这就叫“兼与”,因此也就达不到避名的目的,不能随在大流里边,只能逃之夭夭了。所以《象》曰:“‘系小子’,弗兼与也。”
现在再来参看《随》六二之变爻《兑》卦九二:“孚兑,吉,悔亡。”《象》曰:“孚兑之吉,信志也。”程颐曰:“心之所存为志。二,刚实居中,孚信存于中也。志存诚信,岂至说(悦)小人而自失乎?是以吉也。”九二居中,但处六三《兑》主之下,六三虽时以柔悦引动九二,但只要九二志存诚信,就不至于悦小人而自失操守。
我占毕,对徐先生说:“看来你得参加造反组了,不过你是为了避免被揪斗而已。不管哪一边,只有几个人最讨厌,大多数人都只是‘随’罢了。”过不多久,徐先生来信告诉我,他的担心完全多余,回校以后,根本没有人再提起那回事,看来人家当时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弄得他紧张。他现在是逍遥派,看来逍遥派还是被允许的。不过,他仍然说我占的卦很有意思。
今先生已作古,回首前事,不禁凄然。(此卦1968年某月占)
附2:《
周易占筮学(修订版)
》节选(二):
P351:(10)有三位毕业四五年的女大学生,均已婚,并有子女。一日同来我处,闲谈之际,均称婚姻不美满,家庭不幸福。又异口同声称自己瞎了眼睛,找到如此变心丈夫,现在才识真面目,要不是为了小孩,离婚拉倒。随后相互撺掇,要我为她们共占卦,看看为啥命运如此相同?并问:婚姻到底是不是爱情的坟墓?我问她们各自的夫妻感情究竟坏到何等地步,则回答的全是家庭琐事,还有兴趣爱好不协调等等。且据我所知,这三位女性的丈夫亦各称自已的妻子为泼妇,也说自己瞎了眼睛。我即为筮之,仍得《艮》卦,六爻皆不变。遂以《艮》卦卦辞占之。
先看《艮》卦卦象。《艮》,艮下艮上(卦辞已见上例)。艮为山,卦辞“艮其背”云云与山何涉?我以为山之为物,见面而不见背者也。“艮其背”云者,即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也。又俗云“人心隔肚皮”“隔心如隔山”,虽只隔了一层皮肉,恰如隔了一座山。此种现象,尤以热恋中的男女为甚。“堕入情网者,其智慧等同疯子”,类此之语,莎士比亚剧中人物说得最多。法国文豪维克多·雨果亦谓爱情:“这是件不可理解的事:这种感情愈是盲目,就愈加顽固。越是没有理智,就越是坚固。”结婚以爱情为前提,但在现实中,这种爱情不一定都是建立在合理的基础之上。所以在婚姻生活这一漫长的人生旅程中,是否真正同对方和谐生活,往往和爱情是两回事。也就是说,爱情有时导致错误的判断,使人犯错误,这倒是应当注意的。爱情何以会导致错误判断?正如人能见山之面,而不能见山之背;只见其人面之可欲,而不见其人背之可嫌也。凡人皆有两面,或一背一面。通俗言之,可将“面”视为优点,“背”视为缺点。在情人面前,往往将“背”掩盖;而“情人眼里出西施”(适用于双方,不独男性然),又往往将对方之“面”夸大。此之谓谓“艮其背”。如此则终不能得情人之全面目,故“不获其人”。因此之故,到结婚后,恋人变夫妻,装饰性就悄悄隐去,人之“面”与“背”全方位暴露,于是,始之琴瑟调和,曾几何时,松了弦线走了音。其实对方并不一定有什么变化,而是你看到了他(她)的背面,或他(她)将背面转向了你。
说到这里,我指指柜子上靠墙放着的一只仿古瓷瓶说:“这只瓶好看吗?”大家都说太美了。接着我将瓷瓶转了一百八十度,瓷瓶上立即出现一个大缺口,三人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原来是个破瓶子。我说,瓶子没有变,你们感到美的时候,缺口已经在了,只是你们没有看到而已。
至于结婚是否是爱情的坟墓,这个问题似乎很时髦,历久而弥新,可惜我不能作出肯定的回答。《汉书・礼乐志》:“夫妇之道苦。”(苦,脆也)白居易诗《简简吟》:“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脆。”因为积极的爱和幻想的爱相比,是一件艰苦和使人生畏的事情。幻想的爱渴望使人感到迅速满意的效果确乎能达到甚至连生命也不顾的地步,只是如《老子》所云,“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以其太强太猛而难以持久,它只像舞台上一样,让大家看了夸奖。至于积极的爱,正如俄国作家陀斯妥耶夫斯基所说:“那是一种工作和耐心,对于有的人,也许是生命之全书。”(此卦1988年4月占)
收听我,您会明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