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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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不回家,写万字长信控诉父母。看到这个新闻的时候,我的心情相当复杂。一部分是因为我受过心理学的训练,完全理解这位博士的心情。而另外一部分,是因为我当了父母,立场没办法再像当年只是做子女一样单纯,只要跟着附和「没错!他们真的不配做父母」就好了。父亲跟儿子打架,我现在又是儿子,又开始做了父亲。这些年来,常常陷入自我的纠结。
伴随着这种纠结,我看完了这封万字长信。
这位化名叫王猛的博士详细讲述了从小到大的成长历程,他试图让父母理解,他们「过度控制」的养育方式给自己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在我做心理咨询的经验里,我常听到来访者有同样的怨念。而怨念的核心在于,父母完全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我理解子女一方的感受,但是又很容易站在父母的立场上思考。我没有那么生气,甚至有点同情:「他们不理解这一点,好像也情有可原。」
对这件事,知乎上一位网友Jack 的回答,说得很到位:
王猛心里面苦恼的不是自己现在面临的心理问题——因为他自己已经认识到,并在努力解决。
他心里埋怨的甚至也不是文中那些父母所谓的伤害——因为那些伤害已经过去了。
真正的原因是父母到现在,也仍然没有觉得自己做得有任何不对的地方——这是持续伤害,现在还在继续。
网上的争论,也都是围绕这个矛盾展开的。站在子女这一边的,会越来越激烈:「我们这么痛苦,为什么你们就是不承认!」站在父母那一边,也可以有相应的反击:「大家不都是这样的吗?还是多找找你自己的原因!」可以把它归结为认知上的差异。但这个结论还不够,还承载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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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不回家」这样强烈的恨意。我认真思考了这件事,也看了网上各种讨论,我想补充几点意见。
站在一个相当超脱的立场上,我认为,这件事反映出
社会的一种进步
。
年轻人掌握了更多的主动权,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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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不回家。能够有权利做这种选择,决绝地独自生活,甚至收获到主流舆论的同情,在过去都是无法想象的。子女和父母埋下了这样深重的矛盾,隐忍了很多年,这当然是十足的悲剧。但这个悲剧这样表达出来,总比每年都被迫回家,表面上还要强撑着微笑要好。
所以我把它叫做进步。在个体层面上的痛楚,是因为整体上在酝酿着更大的蜕变。无论如何,多一种选择总是好的。像王猛父母一样的行为,不是第一个,过去没有孩子做得像王猛这么「绝」,是因为过去没有这样的条件。
如果再要说得多一点,社会从老年人掌权,渐渐过渡到年轻人掌权了。这是不可逆的趋势。再冒昧假设一句,它与生产力挂钩。因为最先进的生产力,已经掌握在年轻人手里。每年过年,我们带着尽力克制的优越(和某种程度的不耐烦)回到老家,都体会得很清楚——老一辈不再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了。
这是我对这件事的核心结论:
时代变了
。在过去,遇到断绝亲子关系的事,主流的意见多半是孩子不孝:「毕竟是你的父母!再怎么说也不能那样吧。」现在这种声音小得多,说明话语权已经在年轻人这边了,至少在网络上。
但绝大多数人,对这件事情关心的焦点不在这里。他们关心的是:到底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父母应该承认自己的错误吗?还是孩子过度敏感了?
要解决这个问题,首先要回答:
父母错了吗?错在哪?
你觉得这一点毫无疑问:父母当然错了,只是他们自己不知道。但我有不同的想法。我认为这件事情里,没有截然区分的黑白。我说「话语权在年轻人这边」的时候,我的意思是所谓对错,取决于我们站在谁那一边。
我不认为自己没有是非观念。诚实地说,我看到王猛父母的一些做法,觉得很痛心。譬如硬要孩子穿什么衣服,譬如对孩子的贬低,而对于孩子的敏感性,父母居然毫无觉察,这也是我无法认同的。我个人把它们看作严重的错误,并且相信,自己作为父母不至于做同样的事。但要我得出结论说:这么做就是十恶不赦。或者说,孩子就该跟这种父母断绝关系。——我也说不出这种话。
因为我知道,我也
可能
伤害孩子。
父母可能伤害孩子,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有些伤害,就会造成一辈子不能磨灭的印痕。小孩子碰到桌角,流血了,伤好之后可能留下永远的伤疤,那就是持续终身的影响。但是回到受伤这件事本身,也存在不同性质:有些是故意的,抓住孩子的头往桌上撞,这是绝无疑问的罪恶。但也可能是无心之失,因为一时的疏忽,似乎就可以谅解。虽然伤害也产生了,而且持续存在着。
还有更麻烦的情况,就是介于有意和无意之间。在孩子看来,父母是不值得原谅的,而父母却辩称,自己只是出于无知或惯性,不知道有那么严重的后果。这种时候,断绝关系是一个合理的选择吗?没有那么容易判断。
但无论如何,不管有心还是无意,父母会对孩子造成
一辈子的影响,负面的影响
。但真的很难判定其中的对错,就算错,谁又能说清错到什么程度?
这种说法,当然有不负责任之嫌。但在这个案例上,我的判断只能到这里了。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容易说的清,比如虐待或是遗弃。但很多是像王猛父母这样,在我看来属于「不大对劲,但也不足以立法禁止」的灰色地带。
这样的结论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这个时代也有让人头疼的地方。很多事你觉得没错,我觉得错了,然后我们又找不到一个公允的裁判,或者,裁判不出一个统一的结果。所有态度都是偏见,我们活在各自的偏见中,相互碰撞,争执,决裂和怨怼。
我女儿今年六岁。有时也会冲我生气,因为她说一些故作老成的话,我觉得好玩,会当成一件有趣的事记下来,跟身边的人说。——我自以为,我说这些话是出自对她的喜爱。有时候她听到也很开心,但有时候她会很生气,觉得我是在嘲笑她。我也摸不清其中的规律,似乎也跟她的瞌睡程度有关。
我告诉她:「我不是在嘲笑你。」
她更生气:「你是在嘲笑我!」
我说:「我真的没有在嘲笑你!」
这就是我前面说的困境了,跟王猛和他父母的冲突何其相似。我意识到,我越是解释自己行为的正当性,她越是不依不饶,好像在说:「我这么不爽,难道你不负责吗!」最让她生气的并不是「嘲笑」这件事,而是我对「嘲笑」这件事的否认。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就像我踩了她的脚,我却在说:「我不是在故意踩你。」
我对这件事的态度,是比疼痛本身更让人生气的一件事。
我对她说:「好吧,这让你不舒服,爸爸知道了。」
换到以前,哪怕一代人以前,这件事有完全不同的处理方法,就是对她说:「大人聊这些很正常啊,没有嘲笑你!麻烦收起你的玻璃心!」
那时候大人是权威,孩子没有权力定义大人的行为。算不算伤害,大人说了算。但正如前面所说,时代变了,话语权转移到年轻那一代了。他们的感受越发成为不容忽视的声音:「不管你怎么说,我就是感觉被嘲笑了!」
「可是我……」
「不要再可是了!我更生气了!」
某种意义上,父母的角色越来越不好做,如果你要照顾孩子的感受,就只能面对自己的无能为力。你不理解那是什么,但我会选择承认它。
承认不一定可以解决问题。我女儿会像王猛一样,在这件事——或者别的什么事上,我还没意识到的——感受到很深的伤害吗?有可能。说不定她会记一辈子,二十年后也写了一封信,血泪控诉。她会不会十年二十年不回家呢?如果真是那样,我也不能用孝道的大旗控制她。我在这篇文章里这么说人家,假如被她看到,会不会已经让她很伤心或者生气?可能性不大,但也有可能。我自认为不是一个坏父母,但我必须接受,人家有不同意的可能。
我只能接受对方的指控,哪怕我心里不服。
我接受的,是孩子有自己的感受。认可她感受的真实性(即使冒犯了父母的权威),是亲子关系的大势所趋。我承认自己可能会无心犯错。
甚至不一定是犯错。说得准确一点,「孩子受到了伤害」和「父母伤害他」,两个表述是不同的。在一方「受到伤害」的控诉里,另一方或许毫无意识,甚至可能真的没犯任何错。「父母没有做错什么」和「孩子受伤」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是可以平行存在,没有任何矛盾的。你摔破了一个瓷碗,你说,我以为它是塑料的,没想到它那么不经摔。